第一章
作品名称:离离原上草 作者:石寸雨 发布时间:2016-07-13 18:03:55 字数:3286
一九七四年,突拉哒草原入冬不久,便下了一天一夜大雪。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银装素裹,白雪皑皑。气候比往年寒冷许多。
草原温差很大:时而蓝天白云,风和日丽;时而寒风四起,呼啸而来;时而阴云密布,雪花漫天飞舞!那雪花虽然玲珑剔透,洁白如玉,却与纯洁、美丽不沾边儿。如若再与呼啸的西北风搅和在一起,就变成了坚如钢、硬如铁的“白毛风”,(白毛风,指暴风雪)除去没有可爱之处,还使人恐怖、害怕!毫不夸张,到了那个时候,人不能出户、畜不能出群、天上没飞鸟、地下不跑兽,鸡儿、狗儿缩到了窝里头。牧民们出门得皮帽子、皮袄、皮裤,厚厚的毡疙瘩。尽管这样,走失的牛、马、羊……还经常被冻死在雪地中。那些喝醉酒的、迷路转向的、找不回家的人们,轻者冻残,重者活活被冻死!
冬至的前夜,老天爷又变了脸,凛冽的西北风卷起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疼。天灰蒙蒙,地白茫茫,似乎连在了一起。
清晨,住在阿扑哈大队杂里嘎营子,(营子,指村庄)怀孕七个多月的李红从熟睡中醒过来。她有些内急,就穿好衣服下了地。(蒙古包都是地铺,李红的铺垫得稍高些,像现在的榻榻米床)身穿棉袄、棉裤、棉鞋的李红一拉门,寒风裹着雪片“呼”的一声迎面扑来。李红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慌忙把门关上,返回到屋子里。
李红套上羊皮袄,戴了狗皮帽子,将鞋带紧紧系好,硬着头发走了出去。
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大雪肆意妄为,漫天狂飞。昨晚清扫过的蒙古包周围,堆满了凸凹不平的积雪。李红“咯吱,咯吱”一步一个雪窝,来到篱笆围成的厕所里方便。(篱笆,用天然植物柳条编制而成)往家返的时候,虽然只有几十步路,正好顶着风,那白毛风劈头盖脸,疯暴肆虐,转着海面旋窝般的圈儿,越旋越小,将李红卷在了里面。大着肚子的李红,哪能承受得了?一个踉跄就倒在雪地里!
李红连滚带爬进了家。只感觉寒气在体内搅动,拧来拧去,小肚子硬梆梆的,钻心刺骨的疼。李红有些害怕,棉袄也没脱就钻进被窝里。她强忍疼痛,弓起肚子,推醒了熟睡的丈夫何青。
“哎哟……何青,我的肚子好疼啊。哎哟哟……”
“疼得厉害不,啊?”何青从梦中猛然惊醒,连忙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厉……害……何青,风雪特别大,我上厕所回来时……摔了一跤……”
“摔了?”
“是啊。哎哟……何青,昨儿你忙了一天,晚上又去公社开会,半夜才回来。哎哟……本来想让你多睡会儿,可我肚疼啊,还是叫醒了你。真不好意思……”
昨天一大清早,小两口正在喝奶茶,何青就被一位牧民喊走了,说是四号牛圈塌了个口子。阿扑哈大队地域辽阔,牲畜很多很多。羊圈还有一小半盖了顶;可牛圈、马圈、骆驼圈都是露天的。自从何青出任大队书记以来,虽然多次对牲畜棚进行了加固、增高与改进,可一到冬天,牲畜都拥挤在避风的墙边取暖,还是会出现坍塌的现象。
何青从收音机得知,突拉哒草原近日又要下暴风雪。如若白毛风再次袭来,坍塌的口子就会越来越大,牲畜也就更遭罪了。他赶忙召集了几名青壮年,套上骆驼拉的勒勒车,从几十里外的山头上拉些石头回来。虽然大家马不停蹄,紧赶慢赶,中饭都没顾得上吃。可等堵上坍塌的口子后,天寒日短的,蒙古包的煤油灯都亮了。
前几天,何青就接到调令,即将升为公社的武装部长。所以,也显得特别忙,他刚把牛圈补好,就被公社那木书记喊去开会了,直到深更半夜才回了家。
何青慌忙穿衣服:“李红,你是我的老婆,我的妻子,整天谢谢、对不起的,扪心自问,世上还有这样的两口子么?以后再这样的话,我真不高兴了。听见了么?”
“对不起,哎哟……”
“又来了。你呀啥都好,就是不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天气恶劣,屋里就放个盆,这样也方便些。这白毛风肆无忌惮,卷来卷去的,你那么大的肚子,一声不吭就往外跑,出了事可怎办?想想都后怕!我看,还是把咱妈提前接过来吧。”
“妈上次来信说,下个月就过来。再说,雪这么大,交通堵塞,拍电报恐怕也得半个多月。以后,我小心些就是了。”
“那就听我的,屋里放盆。”
“屋子里放盆,我,哎哟……我可不习惯……”
“两口子,有啥不好意思的?”
“好,听你便是了。”
“不说刚七个月么?现在就肚疼,该不会提前了吧?”
“应该不会,许是受凉了。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李红,家属房分下来了,咱还是搬到公社去住吧。到时候妈也来了,大夫随叫随到,我也放心了。”何青说着,从衣服口袋掏出钥匙,给李红递了过去。
“看来,咱们马上就告别蒙古包了?”疼痛过去的李红,把手中的钥匙扬了扬,仔细打量着屋子的角角落落,眼里全是留恋,全是不舍。
“你呀,还舍不得蒙古包?家属房向阳,宽敞明亮,并且,两间屋都有火炕。你坐月子的时候,屋子里即暖和又舒适,多好啊。哎,老婆,肚子怎样了?没事吧?”何青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秀发,盯着她的眼睛问。
“没事儿,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
何青顿时眉开眼笑,放松下来。他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伸开双臂长长打了个哈欠。体贴地为妻脱下身上的皮袄,重新盖好棉被,又把自己的被子加在上面,掖了掖被角下了地。
“可你还是阿扑哈大队的书记吧,一天没交接,咱就得尽职尽责,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天寒地冻的,你每天跑来跑去,我可不放心。何青,大队新书记下星期就上任,咱还是等交接手续后再搬吧。”
“可是,生孩子不比别的,耽误不起啊。”
“又不足月,有啥耽误不耽误的。”李红从被窝探出头,柳眉一挑,瞪了丈夫一眼,嗔怪道。
“那就好。呵呵……老婆,王婶经常夸,说像你这样勤快的,咱儿子肯定好生。”
何青微笑着,拿起炉钩子,把灰掏在铁簸箕里,将准备好的柳条棍儿拆成一截截的小段,划着火柴点燃,放进地炉里面,随着熊熊燃起的火苗,往里面加牛粪。
十几平米的蒙古包,顿时暖和起来。何青掀开水缸盖,拿起铁水舀子,用力敲开上面的冰,舀了壶水放在炉子上,准备熬茶用,(草原人喜欢早晨喝奶茶,泡些自制的奶食、炒米等,孕妇也不例外。)又将装灰的簸箕放进空筐里。从暖壶里倒出些热水来,开始洗刷。
“今天,你不用去大队吧?中午咱包饺子,好不好?”
“估计不用去。好、好。”何青吐着白白的牙膏沫,含糊不清地答。
“何青,咱俩马上就要离开杂里嘎营子,离开这间蒙古包了。在杂里嘎,发生过多少故事啊。何青,说心里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自从闲在家里,我总在想,咱俩虽没像赵青山、刘芸秀他们那样,调回城里去工作,可比他们幸运,有价值。你升了职,将来就是国家干部,我呢,工作也转正了。那书记说,等儿子过了周岁,就保送我去盟里学习,深造回来就调到学校当汉语教师。何青,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书,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站在讲台上讲课、育人!何青,草原人心胸开阔,为人坦诚,善良又朴实。无论是公社的那木书记,还是大队的巴图主任,都像兄长一般照顾咱们。和他们一起工作,不存在貌合神离,也没有尔虞我诈,更不会勾心斗角。我觉得,只有在这里,李红我才能找到自己的真正的位置!最最幸运的是,在这里我才能遇上你……何青,我真想把咱们的经历写成小说。那灵感呀,总是在脑海里闪来闪去的。小说的名字就叫……还是不告诉你书名,等到写好了,你自然就知道了。呵呵……”李红动情地说着,毛茸茸的眼里闪着泪花,盯着来回忙碌的丈夫,脸蛋儿红扑扑的。
“你呀,就喜欢幻想,喜欢琢磨。我的傻老婆,等咱儿子生下来,够你忙活几年了。到时候,你不但要学习、备课、工作,还得照顾我们爷儿俩。呵呵……我保你呀,啥也顾不得了!”
“何青,芸秀姐常说,是苍天、命运、草原怜惜我李红,才将你这样的好男人赏赐了我!你对我的情,我的爱,我的……”
“快别煽情了,我的大作家。呵呵……看来,肚子是不疼了。”何青蹲下身子,伸出湿漉漉的大手,调皮地刮了下妻的鼻子,幸福地微笑着。
“一点儿都不疼了。”
何青脱下棉鞋,换上肥大的毡疙瘩。把白茬大皮袄穿在身上,戴了狗皮帽子、手套,准备出去取筐牛粪回来。
“外面冷,注意些。”李红嘱咐着。
“作家,趴在被窝里,继续构思你的小说吧,啊。”何青回过头来,调皮地与妻眨了几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