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该怎么面对才好

　　左老二从老刘家回来的时候，草儿正毛手毛脚的往门外走，俩人儿差点儿撞上了。
　　
　　“老姑父，老姑父你可回来了，你快给我看看病吧，我刚才咳嗽出血了！”
　　草儿忘不了她姑一口一口吐出来的血，她也忘不了她姑病了以后所遭受的一切痛楚。那痛楚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慌了！身体上的累，精神上的苦，她都能承受，因为她心里有对未来的美好希望。然而，这希望，竟被死亡的魔爪狠狠地扼住了喉咙，她慌得快要窒息了！
　　
　　“咳出血了？你不出去嘚瑟，能咳出血了！”左老二肩膀一沉，眼皮一拉搭，满脸不悦。
　　“我啥时候出去嘚瑟了？”有人说这人就不能太懂事，越懂事越没人心疼，越懂事越没人把你当回事。草儿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乖巧，在姑父的心里都是徒劳。
　　草儿不确定她姑父到底有没有说过，要让她给三孩儿当媳妇的话，即便真说了，她也恨不起来她姑父。草儿觉得，即便是她姑父真说了，那也一定是左老四给设的局。左老四是什么人呐！那人，刮过一阵风他都得看看风给没给他捎来点儿啥，他咋肯让他哥白养了自己那么多年！
　　居然还说这事是她姑临死之前交代的，若是她姑真的这么交代了，恐怕也是怕她姑父把她给撵出去吧？
　　草儿情愿把每一个人是想成是善良的。还有她姑父，除了有点小气有点贪财再有些懒惰，他该是善良的，他是个好人。好人也不会是百分之一百的好，他会有他的缺点。他疼爱过草儿，草儿打小就信任他胜过她二大。草儿没拿她姑父当外人，从来都没。
　　是真也好，是局也罢，那又能怎么样！他们想让她给三孩儿当媳妇她就给当啊？还没到把这件事当成真事来研究的那一天，如果那天来了，草儿相信她有的是办法来捍卫自己的立场。
　　这个冬天草儿断断续续咳嗽着，她没管左老二要过一分钱去买药。她觉得她就是感冒，她以为她年纪小抵抗力强，配合点零药就扛过去了。可是今天，死亡的阴影吞噬了草儿整个身心，她再也淡定不了了！
　　
　　“你在谁家住了让谁给你看病去，我可没有闲钱。”
　　左老二“噗通”一下坐在炕上。大炕被左老二的怨气压得“忽悠”颤了一下，草儿的心也跟着“忽悠”颤了一下。原来，草儿去给后院嫂子做伴，她姑父一直憋着气呢。
　　
　　“我、我……那不是给她做伴去了吗？去做伴的也不是我自己，二丫还去了。”
　　草儿的胸腔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满满地喘不过气来。她不明白她姑父这是怎么了，怎么为这点儿事跟她叫上劲了？家里要不是因为有那个色眯眯的大刘，她能出去住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草儿没有去为自己辩解。若是话说多了再引起其它祸端来，她怕得不偿失。
　　
　　“反正我没钱管，乐意找谁找谁去。眼珠都没了，我还差个眼眶子！（意思是她姑都没了，还差小草了么）”左老二一鼓作气，把压在心底的怨气一吐为净。
　　左老二这一肚子气，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孩子打小就像长在这个家了似的，身前身后的转悠，跟个绊脚石一样。后来跟她爷分家又被分这来了，要不是有她姑在，给再多东西也不能要她啊！多这么个孩子，给这个家添了多少麻烦！今天上学，明天病了，要不是看她姑，谁能跟她操这些心。
　　原本还寻思她姑没了，这孩子就不管了，老四却说不白养。不白养，是能干点活，可这一天一天的，哪有让人省心的时候！老四说这孩子再大些给三孩儿当媳妇正好，省得还得拼命攒钱给老三张罗媳妇。细想想也是个好主意，草儿要是真给了三孩儿，一家人没出一家门，没有外心还省钱，挺好。可是，刚才搁老刘家，他被大家伙儿又给呲吧了一顿。
　　大伙儿说人家孩子还没长成，就打这主意是丧良心。他们还说，小草那孩子你别看言语不多，也别看你养了那么多年，这事她是绝不会同意的。现在又不时兴包办，就是八路回来那天，他也做不了孩子的主。别到时候惊动派出所，那可是犯法。
　　左老二被大伙儿这么说来说去的，方寸就乱了。他怎么都觉得这小草在他家里，他就跟手里捧了个热豆包似的，吃了烫嘴撂了可惜。这方寸一乱，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一肚子的委屈怨气一股脑翻腾了出来。
　　
　　左老二这一番话，把草儿的心整得拔凉拔凉的。
　　“咋能没钱？卖马的钱不都没花吗？咳咳！老姑父，我是真的病了。咳咳！咳咳！”一口痰出来，草儿用手纸接住，一丝丝鲜红鲜红的血，触目惊心。
　　“真病假病我哪知道，我也不是大夫。卖马的钱你没花着吗！？剩的都还饥荒了，早没了。一天天供你上学就多钱，不会算呀！”左老二脑袋一别，大脖筋鼓老高。“哐唧！”门一摔，出去了。
　　
　　草儿眼前一黑，瘫在炕上。她知道，他姑父今天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做到。
　　生活是如此的让人绝望和悲哀！平安的，平静的，平淡的，一步，一步，一步，走下去，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这么难啊！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要上学！我还很小！我还有那么远那么远的路要走！”草儿听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呐喊，可是这呐喊，是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她的姑父，在摔门出去的那一刹那，在草儿心里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如果不是因为这该死的病，她还会继续忍耐下去。会的，她会忍到把书读下去，忍到出人头地。到那一天，她会把所有的疼痛全部掩埋，然后好好孝顺她姑父，给他养老送终。她能做到，姑父是恩人，即便是这恩人她姑父做得心不甘情不愿，可是她心甘情愿孝顺她姑父。
　　
　　可是姑父，你为啥说翻脸就翻脸了？
　　姑父，草儿不能走姑的后路，不能啊！草儿心心念念的就是读好书做好人，将来好报答你。死亡，那是一条不归路。奶奶去了，爷爷去了，姑姑也去了，你们是不放心草儿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苦无依，也要把草儿带走吗？
　　可是草儿还小呢！再等等，再等等……我要见见妈妈，我要见见妈妈……
　　
　　薄薄的晨霜，铺满了黝黑的柏油马路，参差的白杨舒展着毛绒绒的枝条，晶莹剔透的树挂像童话世界里生出来的一样。这个世界多么美好！
　　“小草，你来了！”端着一盖帘刚粘出来的冰糖葫芦的玉芳，用胳膊肘子推开门，一抬头看见披着一身寒霜的草儿进了院。
　　“嗯。早起来了吧姐？”一串串身披盛装排列整齐的山里红，在白霜点点的冬晨，是那么的鲜艳迷人。
　　草儿把口水吞下去，肚子“咕噜噜”叫起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她吃不下去，她怎么吃得下去呢！
　　
　　昨天的晚饭，她姑父吃得可香可香了，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三孩儿也吃得可香可香了，他不知道上午发生过什么。或者，自己也该当做没发生过什么，可是怎么能？一口痰一口血，时时提醒着她，死亡在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她擅抖着、恐惧着，她给自己穿上了她姑给她做的最厚的那件花棉袄，可是还是冷，从心到外的冷。
　　昨天草儿她姑父摔门出去后，草儿一个人在空气里发了很久的呆，没人知道过了多久她缓过来的。
　　缓过来后，她就开始缝拆洗过的被子，一针一针老是扎在手指上。
　　黑紫色的血珠争先恐后的撒着欢、庆祝着它们的自由，它们却不知道离开了血管，它们的命运就是干枯和凝固，再也不会有生命和活力了。草儿不向往自由，她只艳羡亲情。她迫切的想要找到属于她的那根血管，她要在干枯之前找到那个温暖的地方。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自己的血管才能融进自己这滴血。
　　草儿把一直没做的两双被子都做完了。还把她姑父和三孩儿坏了的衣服补好，叠得整整齐齐用包袱包起来。关上柜门的时候，她又把柜门打开，打开包袱，把她姑父的衣服拿了出来，放在了包袱上边，这才放心的关上了柜门。柜子里包袱多，她姑父找不到衣服会挨个翻，到时候翻乱了他自己又不会整理，包起来就好找多了。
　　晚饭草儿很用心地做，碗架子里的碗筷盘子盔，草儿都洗了一遍，各自安放妥当。草儿轻轻地抚摸着它们，这些东西都陪了她多少年了！今后，还能有机会再相聚吗？
　　草儿在小屋里把自己的东西也都整理好了。这个小屋，草儿的立锥之地，如果不是死亡来了，草儿怎么会离你而去？纵使千般苦万般难，也都能吞咽得下去，可是这死亡，该怎么面对才好？
　　
　　“嗯呐，早都起来了。快进屋进屋，你看看你满头满脸的霜啊！快打扫打扫，要不都化成水了。”玉芳疼爱地招呼着草儿。
　　“小草来啦。快进屋进屋。”热气腾腾的灶台门口，坐着烧火的老韩。
　　“姐夫。”草儿略略沙哑的嗓音写满了忧伤。
　　孩子们还都躺在被窝里睡得香喷喷的，草儿这个不速之客并没有惊扰到他们的美梦。方格子窗玻璃上结满了各种形态的冰凌花，炫耀着屋子里的温暖。
　　“小草咋来这么早呢？咋来的呀？吃没吃早饭？快把围脖摘了！”玉芳热情极了。
　　“我……我……姐，你把我妈地址给我吧，我想去看看她。”泪珠咕噜噜滚出来，粘在结满了白霜的睫毛上。但凡有路可走，谁能跋山涉水！倘若心有所依，谁愿颠沛流离！
　　“这、这……她的地址，我、我也没有啊。”热情瞬间凝固在玉芳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