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出发时吓得鸡鸭全走。狗跟着车跑，吠得凶，一看卡车后面掀起了帆布透风，看到上面那些士兵，就趴到地上，不敢再出声音。就连狗，也感受到了一种气势汹汹的气象。
　　这些保护孙中山的士兵，已经将一切都豁出去了，有的上衣口袋还偷偷装着遗书，以备不测。他们，是准备去拼命的，是准备去死的。
　　一边用衣角往脸上扇凉，一边说：“好热呐！”一听就知道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并且夹杂着一种似有若无的颤抖。
　　第二天一早，从北伐军营里开来三辆吉普车，后面跟着几辆大卡车。这些车就停在北伐大营那棵大榕树旁边。
　　在不远的操场边，有两个营的士兵荷枪站立，他们目光凝重，脸色冷峻，一动不动地直立，像长在早晨阳光里的几排树。这是1922年6月1日。
　　陆志云沿着队列，在每一个士兵面前停留一下。他的目光如炬，把每个士兵都看上一遍，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上，接着便毫无表情地走过去。
　　陆志云的后面，跟着林树巍。等到陆志云点一下头，林树巍便把那士兵叫出来，别外集中，排成一列。
　　被挑出来的士兵让陆志云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选出了三个。
　　这三个人被请上了一个高台，就站在所有士兵面前。
　　陆志云问：“大家帮忙一下，看哪个像。”
　　一阵沉默。
　　有人说：“中间那个像。”
　　有人说话了，大家都齐声说：“就中间那个。”
　　林树巍把三个士兵叫下来。陆志云握着中间那个士兵的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立正：“林大广。”
　　陆志云问：“你知道我们让你干什么事没有？”
　　那士兵点点头。他没有说话。
　　陆志云高声叫道：“拿来！”
　　林树巍便到旁边屋子里叫人。几个人拿来一件银灰色的夏布长衫。这是平时孙中山穿的衣服。又有人又给林大广戴了一顶礼帽，手里也塞上一根棍子。无疑，都是孙中山用的。
　　陆志云把林大广送上了第二辆吉普车。
　　林树巍却走过去，把林大广扯了下来，说：“你走几步看看。”
　　林大广走了几步，诚惶诚恐，步履蹒跚，像受伤的样子。
　　林树巍便给他整理说：“头抬高一点，要高瞻远瞩的样子，胸挺直些，要信心满怀的状态，目光要炯炯有神，从上到下，都要像孙总理！”
　　林大广紧张地擦着额上的汗水，哀求说：“你找别人吧，我这样子，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哪能与孙总理比呀。”
　　陆志云说：“不能说泄气话，从这一刻起，你要把自己当孙总理了。”
　　一切安排停当。
　　陆志云一声令下，操场上的士兵解散了，按序列便爬上卡车的车厢里去。
　　最后上车的是一个娃娃兵。他对着树头撒尿，然后转头就往卡车跑，跑错了两次之后才找到了最后一辆卡车上来。他发现找对了，慌乱之中爬了几次，却没爬到车上去，因为车后面的挡板已经扣了上去。
　　车上面的士兵都看着他笑。有问：“今天还吃不吃奶？”有答：“吃，怎么不吃？不吃哪有力气？”有笑：“就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还是爬不上来呢。”
　　那娃娃兵把枪往车上丢，挽高衣袖再爬。这次他轻而易举地爬到了车厢上去。他站稳了以后，才回过头来报以感激的一笑，然后，伸出手去，拉他后面的人上车。
　　这人在娃娃兵往下掉的时候，及时地托住了他的屁股，用力送他进了车厢。
　　跟在娃娃兵后面的那个士兵爬上车时，卡车便嗡嗡地发动了，跟着前面的车子出发。
　　十多辆车子风风火火地出了北伐大营，走在路上，带起了一条长长的灰尘，沿路吓得牛不敢吃草，鸡飞鸭走。两条狗却跟着车跑，吠得很凶。
　　卡车后面的士兵掀起了帆布透风。狗看到上面那些士兵，就趴到了地上，不敢再发出声音。就连这些气势汹汹的狗，也感受到了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气腾腾。
　　这两个营的警卫已经将一切都豁出去了。他们，是去拼命的，去死的。这支敢死队浩浩荡荡地前进，随时都和路上的暗杀力量决一死战。
　　卡车里不通风，空气浑浊。娃娃兵放了个屁，立刻被推到了栏杆边上最后的角落里。他一边用衣角往脸上扇凉，一边说：“好热呐！”
　　孙中山就站在他的旁边，一听就知道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并且夹杂着一种似有若无的颤抖。孙中山握着他的手，说：“小同志，不要怕，镇定！”
　　娃娃兵一听，却哭了起来，说：“我、我我家里还不知道我当兵的，我奶奶七十多岁了，要是死掉，就没人照顾了……”
　　孙中山问：“你刚来当兵的？”
　　娃娃兵只是哭。
　　旁边的人代他回答：“他在韶关城做乞丐的，听说我们这儿在饭就来了。”
　　又有人说他：“又想当兵又怕死，现在迟了。”
　　娃娃兵突然叫：“停车！”
　　车子还是停住了。
　　娃娃兵跳下车。很快，就看到田野里停下活儿看车的人指着娃娃兵溜笑，原来娃娃兵在撒尿。
　　  车上的一个士兵不屑地说：“这家伙想借尿遁了，撒完尿就跑。”
　　另一个士兵脸色大变，说：“这下完了，这孩子一定不知道当逃兵，捉回来会挨枪毙的。”
　　幸好，那娃娃兵没走，撒完了尿，朝那些看热闹的人吐了一口唾沫，一边骂一边跑回来上车。
　　车子重新开动了。
　　有人问：“出发前你不是撒尿了么？”
　　娃娃兵脸上一红，说：“撒是撒了，就是撒不出。”
　　有人笑他：“等会枪一响，你就湿裤子了。”
　　娃娃脸也笑了：“我撒完尿就是准备打仗的，不怕了，万一……”娃娃脸碰了一下孙中山。
　　孙中山问：“哦，万一什么呢？”
　　娃娃脸吱吱唔唔，词不达意地说：“万一我坐不了车，我的上衣口袋还偷偷装着我的话，就是、就是说不了话以后要说的话。”
　　旁边的人笑：“他的遗书是我帮他写的。谁要写遗书，我可以代写。”
　　车厢里有人说：“你得意什么？十个字你有两三个不认识的，还要问我呢。”
　　车厢里一阵笑。死气沉沉的气氛活跃了起来。
　　  卡车驶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车上的士兵零落地站着或者坐着。娃娃兵的脚被人踩着了，他不敢骂那士兵，便漫无边际地咒骂不迭：“听说孙中山要回广州，却要我们先行，不明不白地让我们去送死。”
　　旁边的人立刻有了同感：“哎呀，用个假孙中山，让我们去消灭路上的敌人，他孙中山倒好，躲得远远的。”
　　孙中山不动声色地说：“据我所知道，孙中山不是那样的人。”
　　娃娃兵不屑一顾：“吹牛，你认识孙中山。”
　　孙中山点点头，无言。然而，他点头的动作却引起了旁边士兵的注意，那士兵双眼一亮，惊喜地说：“孙总理，他就是孙总理。”
　　孙中山亲切地点点头。
　　大家看着孙中山，脸上现出不敢相信的神态，一下子肃然起敬，却噤声不语了。
　　 娃娃脸站着不动，他的神情始终恍恍惚惚的，到后来，他靠在护栏上就势抓住了孙中山的手不放。他说：“我怕。”
　　孙中山问：“你怕什么？”
　　娃娃脸的嘴唇哆嗦着，好像快哭出来了，说：“总理秘密上到我们这儿，我怕保护不好总理。”
　　孙中山举起手里的枪，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说：“我也是一名普通的士兵，和你们出生入死，并肩作战。”
　　那些士兵听了，不由孙中山，与普通士兵一模一样，身边并没有党国要员跟随护身，不由激动起来，眼睛有些湿润了。谁唱起了歌，低低声的，接着大家也唱了，最后斗志昂扬地唱开来。
　　这是广州黄埔军校校歌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
　　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这歌声，是对孙中山的赞美，是对孙中山的崇敬，是对孙中山的拥护，因为，这歌词，来源于孙中山在黄埔军官学校开学典礼中的训词。
　　孙中山听到熟悉的旋律和歌词，也跟着唱了起来。
　　车厢里欢腾起来了。
　　走在前面车辆时的士兵都愕然，说：“后面那车人疯了么？怎么会突然这样兴奋？”
　　歌曲却突然停止了。因为，前面的车停了下来。
　　娃娃脸从栏杆伸出头去。
　　林树巍刚好过来，他一把逮着娃娃脸：“你，跟我来！”
　　林树巍说：“你和我到前面探路。”
　　娃娃脸说：“一条路好好的，还用探什么路？”
　　林树巍说：“前面的路空阔可走，到了这儿，就要好好看看了。”
　　娃娃脸往前看，果然看到两旁高山巍然屹立，路在峡谷中穿行。
　　“走！”
　　林树巍带着娃娃脸往前走。
　　娃娃脸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看到陆志云已经把车上的士兵都叫了下来，在路口摆开阵势，严阵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