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程守训之死

　　走出院子，来到院子后面，老宅后面是一个坡度不大的斜坡，斜坡很长，也很宽。斜坡的后面，横着一座很长的光秃秃的峭壁，凭肉眼判断峭壁至少有七八米高。斜坡上，是开坑的地；有几块坡改梯，是田。这里像龚家椅子，但是，坡度没有龚家椅子大，所以，梯田也没有龚家椅子多。老宅背后斜坡的两端，呈斜坡似的高起来，与后面的横山，构成了弧形的圈椅，两边的斜坡像椅子的扶手。一条小路，藏在横山前面的竹林中，一直向山中盘旋而去。
　　“这是上绝壁的独路，上绝壁像爬梯子，没有胆量是不敢上去的。这些是我家开垦的田地，没人种，都荒芜了。”老兵朋友指着路，指着田地，介绍着，满脸的笑容。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藏身之所！”学俭和龚老大看后，都在心里惊呼道。是的，老宅前面是几十米高的山崖，背后又有峭壁，房子藏在竹树之中，谁能看到？谁没有事，愿意到这地方来？不是官府的重犯，谁愿意花钱到这地方来找人？即使来了，又怎么能捉到人？
　　“怎么样？如果你们要，这些田地竹树，连同这老宅都给你们了。”老兵朋友说，“荒着也是荒着。送给你们，总还有它的用处。”
　　“我们要。只是，我们要落籍于此，如果老人家愿意卖给我们，就更好。”学俭说。驿站老兵听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然后说：
　　“好，成交。小伙子真有眼光，这地方宽着呢，足够你们养育十几代人。”确实，这地方比龚家椅子大很多。何况，山下面的沟谷，两百多米宽，改田改地，能养活不少的人。老兵朋友说这里有人家居住，可是一路走来，学俭他们看到的人家，要么在其他山上，要么在其他沟谷里。哪里像项李镇那么多人，也没有徐家沟那样的村子。
　　“你们和我进一趟县城，把户籍落实了，也把房契和地契给你们。这老屋好呢，养人。如果不是老兵，不是你们的故事感人，我真不想卖。卖给你们也好，善人养屋，屋养善人。总比这样荒废着好。”老兵的朋友笑着，说着。
　　就这样，学俭兄弟在斑竹林定居下来。龚老大没有急于离开，他帮着学俭兄弟置办了生活用品之后，又呆到了年后才离开。这期间，龚老大更多的是教习学俭学镒兄弟龚家武功，平时强身健体，有难时也好护身逃命。龚老大的年龄比学俭大五六岁，可是，他感觉到自己不是他们的大哥，仿佛是他们的父母，明明看到学俭学镒已经安顿好了，田地也开垦了一些出来，可他还是不放心他们，就像担心他自己的孩子一样。没有事干时，龚老大就骑着马到县城、到州城去，一是随便做点生意，结交一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介绍给学俭他们，或许对学俭他们的谋生有帮助；二是打听一些与朝廷和官府有关的消息。
　　一天早晨，龚老大从州城回来，带来了好消息：程守训终于被杀了，是被他的主子陈增杀的，从他家搜出了50多万两银子。学俭兄弟、项颖、徐姑娘听后，都相拥而泣，他们买来香蜡纸钱，做了几家父母的灵牌，借着以前屋主留下的香桌，设置了香案，跪拜于香案之前，告诉着他们的父母这一好消息。
　　在他们祷告结束之后，龚老大说：“你们兄弟年龄都不小了，你们的仇人也遭了报应。李老爷子也该九泉安心了。学镒和项颖也十五六岁了，到了婚嫁年龄。今天，我做主，把学镒和项颖的婚事办了。学俭和徐姑娘，你们已经在徐老爹床前拜过堂了，安定了就好好养一群儿女。学镒和项颖的婚礼，也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讲究，就在这香案前，就在你们父母的灵位前，简单跪拜吧。”
　　就这样，学镒和项颖，也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婚礼结束，弄饭吃。正吃着饭，项颖突然仰头问龚老大，也像问所有人：“那我们可以回项李镇了吗？又要过年了，我想我爸妈，想我哥了。我哥回项李镇，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这突然的问，让龚老大和学俭都愣住了。
　　“哥，我也想回项李镇了。想回去看看妈、爸，还有、姐姐。还有柱子哥一家……”学镒一边用筷子挑着碗里的饭一边说。
　　屋子里静了下来，没有往嘴里拔饭的，没有夹菜的，只有像小牛反刍一样慢慢动着嘴唇的。每个人都低着头，你不看我，我不看你，就是学俭和龚老大也不敢相互看。是的，他们都想家了，都害怕看到彼此眼里的泪水。是的，学俭也想家了。这里，虽然是他们用钱买下的，这里是已经是他们的了，可是，这里不是项李镇，没有项李镇那棵老柏树，没有那条江。当初负气离家，跑进海龙囤，没想到从此再也见不着爹娘和妹妹了。没想到为了救他们兄弟，柱子一家……
　　龚老大想家了，天又凉了，又是新一年的天凉了，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又陪了学俭他们一年了。自己能不能在过年前赶回家？为了满足自己闯荡江湖的野性，他留在家里的时间才多少啊！他这趟离家的时候，妻子又怀上孩子了，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在石梯路上一次又一次翘盼的身影。
　　只有徐姑娘，只有她一人没想到要回项李镇，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徐家沟。她不知道徐家沟出逃的人是否回到了徐家沟，她不知道那不争气的哥哥是否活着，她不知道自己回去后是不是会受欢迎。唉，徐姑娘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默默地说道：“我已经是学俭的人了，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学俭走哪我就跟到哪。想这些已经没用了。”
　　过了好一阵子的沉默，龚老大才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不能啊！听民间传言，程守训的死，与一个叫李三才的官员有关……”
　　“他能杀程守训？他该是多大的官呀！”学镒听着咕噜了一句。
　　“你认识他？”听着龚老大的问，学镒摇摇头说：“我是说出了一个能杀程守训这样的大官，国家也许能清明了，我们就能回项李镇了。”
　　“不是啊！杀程守训，是李三才用了离间计，让程守训的主子陈增杀的，陈增可是当朝大太监，大阉人啊！并不是朝廷要清除奸人呢。传言说，陈增听了李三才的话，想到了程守训的势力已经在增大，想到程守训对他已经不再是服服帖帖了。更让陈增感到可怕的，是有人对他说，程守训不仅有银两五十万和不少奇珍异宝，而且还置办了龙凤衣冠，这可是大逆不道之事。陈增怕受牵连，就授权李三才法办了程守训，如果陈增不同意，李三才也杀不了程守训啊！这是狗咬狗的结果，哪里是朝廷要杀他？这朝廷如何能清明啊！”
　　“不管什么原因，杀一个少一个。反正我爹妈的仇报了，柱子哥一家的仇报了，那么多被程守训害死的人的仇报了……”学镒咕噜着。
　　“唉，这还是一个孩子啊！”龚老大在心里叹息一声接着说：
　　“借陈增之手杀了程守训，然后，借助程守训，李三才又让皇上对陈起了疑心，皇家无钱财可用，而陈增的一个爪牙就私藏这么多财物，陈增有多少？就这样，陈增被赐上吊死了。死了这个陈增，朝廷中很快就会出现新的陈增。这是大明的现状，皇上离不开这些陈增呢。”
　　“龚大哥的意思是，我们永远回不了项李镇了？”学镒问道，问完，他偷偷地看了看项颖，项颖还是低着头，用筷子拨动着碗里的饭。学镒反复提到回项李镇的话题，不只是帮项颖问，不只是要附和项颖，他也想回项李镇，他也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
　　“这世道不好说啊，看不准啊！现在还是不回去的好。忘记了驿站老兵在瘸子叔墓前给我们说的话？适者生存，我们的祖先就是在不断迁徙中才生存发展下来的。哪里适合我们生存，我们就往哪里跑，不必留恋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们祖先的生存之地在哪里？谁弄得清楚啊！生存，延续生命，才是我们的大事。大雁还有南北迁移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迁移啊！”
　　“龚大哥，你会离开龚家椅子吗？”项颖突然问道。她问话的用意不好捉摸，是顶撞龚老大的气话，还是真心的好奇之话？徐姑娘看了看项颖，也看了看龚老大。龚老大没有生气，他心平气和地回答着项颖的话：
　　“说不准。如果那里能长久安住，不会离开。如果也遇到了没法生存的因素，不离开就要灭绝家庭啊！让家人活下去，延续家庭的香火，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啊。”
　　“是啊，项颖，我们现在就在这斑竹林吧。这里人烟稀少，是很好的藏身之地。这里竹林连绵每座山，树木高大，不缺用材；虽是山坡，可土壤肥厚，适宜耕种；还有山泉溪流，用水不愁。这是一个好地方呢。我们出来一趟，经受了多少凶险？即使我们回项李镇比出来时顺利，可是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做到的。学俭、学镒家带出的银两已经不多了，如果再回去，我们的银两就全花在路上了，以后的生存资本就完全没有了。还有，你不知道学俭的情况，如果回到项李镇或者在路上学俭出了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学俭是从海龙囤逃生回来的……”徐姑娘怕项颖坚持要回项李镇，这一回去，又将面临诸多凶险，几人的生存安全谁能保障？李家的香火好不容易有了延续的希望，如果灭在了回家途中，这责任谁能承担？
　　“项颖，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说句实话，我也想回去。我好不容易在海龙囤存活下来，冒死回到项李镇，那是我的家啊！可哪里想到，那里不让我活，不让我们活啊！不让我活的不只是程守训，还有其他人啊！他们都想用我是海龙囤的身份来发财呢。你的家没有了，我和学镒的家也没有了，家没有了可以再建。龚大哥现在还离家陪着我们，柱子哥为了我们死了全家，瘸子叔也死了，我们的父母为了让我们活宁愿他们死……不就是希望我们平安，能延续我们几个家庭的香火吗？现在，我们有了栖身之地，就安心下来吧。也好让龚大哥安心回家，安心照顾他的家庭。”学俭话很慢，声音低沉。
　　项颖听了咕噜道：“我也不是说一定要回去，只是看到我们现在的家，就想起了爸爸妈妈……”
　　听了项颖的话，龚老大接着说：“项颖，你忘了？如果你哥在家，他还能活吗？如果学俭当初在项李镇，他还能活到今天吗？老兵叔的话是真理啊！”
　　“嗯。”项颖没有再坚持。
　　李三才除掉程守训和陈增的故事，本来很复杂，很精彩，可是，龚老大没有心情来讲述这个故事，这个英雄传奇的故事背后，是学俭、学镒、徐姑娘、项颖的家庭悲剧，他们也没有心情像茶房说书人一样来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个故事。
　　现在好了，听了项颖他们的话，他可以放心回龚家椅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