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四娃子

　　大老爷走进山里，龚家椅子的人又回来了。四娃子还是在田埂上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嘴里念着他的“大头瘟”。项瘸子的尸体停在坝子里，等着处理。
　　“学俭，你说句话吧。这天有点热，尸体这样放着，可能不出瘟病都会弄出瘟病来。还是趁早把瘸子叔埋了好。”龚老大和学俭商量着说。
　　“还得项颖说了算，瘸子叔是项家的人。”学俭低声说道。学俭心里很堵，瘸子叔是他的救命恩人，就这样被杀了，而杀瘸子叔的人就在眼前。可是，龚老大家没有说报官，也没有说怎么处理杀人犯。他又不能和龚老大闹翻，他知道龚老大有他的难处，龚老大和瘸子叔一样，都是他李家的救命恩人。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瘸子叔是你们李家的救命恩人。也知道项颖心里的痛，我们也痛啊！可人死了，总得埋了，这样停放久了，容易滋生传染病。我爸也担心。如果是冬天，多搁几日无所谓，可是，现在是夏天，这天……”尸体不及时处理容易带来的危害，学俭懂。他看着龚老大，慢慢站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项颖的屋子，学镒已经搬到了学俭的屋子里，但天一明，他就跑到了项颖屋子里，默默地守着项颖。
　　“学俭哥，你们报官了？”项颖的眼光在学俭和龚老大脸上转着。学俭摇摇头。
　　“为什么不报？这是杀人！”项颖着急地问道。
　　“唉，咋给你说呢？还是把瘸子叔埋了再说吧。入土为安。这样放着，瘸子叔的尸体也在遭罪啊！”学俭看着项颖说，“这种灾难年头，只能这样啊！”学俭把“灾难”二字说得有点重，他希望项颖能听出他没法言说的话来。他的爹娘，他的妹妹，就那样惨死了，又有谁为他们伸冤？项颖的爸帮着害死了他爹娘，他又该找谁报仇？他们是流浪到这里的，强龙压不了地头蛇，如果龚家椅子的人不同意处理四娃子，他学俭能有什么办法？可这些想法，他只能藏在心里，他没法说出来。
　　“项颖，就听哥的吧。龚大哥已经够为难了。你说呢？”学镒也劝说着项颖。龚老大家，除了龚娃子，每一个人都愁眉苦脸。怎能不苦呢？瘸子叔死了，村里人恐慌，四娃子是龚家人，被项颖指定为杀人凶手……学镒看着，想着，他知道龚老大家陷入了是非尴尬中。杀人的不是龚老大，龚老大是他们一路的救命恩人，他凭什么该承受这样的痛苦？可他们没有说话，没有说赶他们走的话。学镒想到这些，总觉得是他们拖累了龚老大家。所以，他除了劝说项颖，委屈项颖，还能做什么？瘸子叔是他们的恩人，除了忍还能做什么？
　　“哪里来的野娃子？凭什么说我娃子爹杀人？拿出证据来呀！怎么空口白牙乱咬人？”龚老大家的外面，出现了一个女人的骂声。
　　“龚医生，四娃子姓什么？你怎么帮着外人来欺负龚家人？一个小娃子的话你就信了，你信外人却不信龚家人？有你这么做人的吗？”四娃子的女人在楼下大声责骂着。四娃子在路上走着，披头散发，嘴里不停地念着“大头瘟”三个字。
　　“龚医生，你下来！我男人疯了，你得给我治好！是你带外人来害的。不把我男人治好，我和你没完！”
　　龚医生走出了院坝，院坝外已经聚集了一些龚家人。他们看到龚医生，纷纷说道：“龚医生，你不能帮着外人欺负龚家人。”“赶快让他们下山走人，他们一来，给龚家带来的麻烦太多了。”“就是，现在竟然说龚家人抢劫杀人，他们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是想霸占我们龚家椅子。”“龚医生，你是不是想串通外人来霸占龚家椅子？”
　　“你们说啥？越说越不像话。学俭学镒和你们接触的时间不短，他们是那样的人吗？死者伤痕还在。那小娃子头上的伤口还在。你们可以自己去看。是不是四娃子干的，现在还不能断定。我既不能完全相信小孩子的话，也不能就说小孩子说的是假话。我去看看四娃子。”
　　龚医生说着，向田埂上的四娃子走去，四娃子的婆娘在后面跟着。
　　看到龚医生，四娃子突然跑起来。龚医生从地里穿过，几步就到了四娃子跟前，伸手抓住了四娃子。四娃子嘴里念着大头瘟，眼睛飞快地瞟了龚医生一眼，又赶紧转开头，念他的疯话去了。
　　龚医生看着四娃子的婆娘说：“就让他疯着吧。疯着好！”
　　“你啥意思？等他疯？我家的活谁干？”四娃子婆娘不满地说，“你为什么不救四娃子？”
　　“不是我不救，他病了好！真的，现在疯着好，过一阵子病就好了，病好了也是好。回去吧，该做啥做啥。”
　　四娃子的女人看着龚医生，说道：“你也疯了。尽说疯话。”说完，转身回去了。太阳下，四娃子念着，在田埂上走着。
　　项颖听了学俭和学镒的话，虽然她不明白，但她相信学俭和学镒他们的考虑，她不再坚持。龚大嫂端来熬的药，学镒接过碗，一勺一勺喂着项颖。学俭和龚老大下山去了，去买丧葬用品。回到山上，龚老大去找龚家椅子的人帮忙，谁也不愿意，都虎着脸，把脸色送给了尴尬的龚老大。
　　第二天一早，四娃子女人就抱着孩子来到龚老大家，走到楼上，站在栏杆处喊道：“龚老大，还我男人！不是你们栽诬，我男人不会疯！出来，龚老大！还我男人！”
　　听到喊声，龚大嫂出来说道：“妹子，喊什么呢？是不是栽诬，让官府断吧？龚老大，你今天下一趟山，去见见官老爷吧？这样闹腾，我们家这日子还过不过？”
　　“报官？我男人已经疯了，你们还报官？你们是人吗？是龚家人吗？我也不活了。我和你们拼了。”说着，抱着孩子就往龚大嫂身上撞去。
　　“死了瘸子叔还不够吗？还想死？真要死？”龚老大一把拉住了四娃子的女人。
　　“他死了，与我们何干？凭什么说是我家四娃子杀的？我四娃子疯了，我家活谁干？”四娃子婆娘身材瘦小，一脸黝黑，但眼睛透亮，她继续不依不饶地说。
　　“四媳妇，等把人埋了我们再慢慢说四娃子的事行不？你这样天天闹也不是办法……你也是通情达理的人……”龚大娘走出来，拉着四娃子婆娘的手，温和地说。
　　“我天天闹？我男人疯了，我家活没人干，我天天闹？你家龚老大几年没回来，你不也天天念吗？你们今天得给我一个说法！”
　　“你究竟想要什么说法？说吧。”龚老大看着四娃子的婆娘说。四娃子的婆娘愣住了，要什么说法，她还真的没想过。愣了一会，她说：“那野娃子得给我男人赔罪！得当面给我男人说，是她栽诬我男人的。”
　　“我栽诬？”项颖听着外面的吵闹，让学镒扶着她，滑下床，来到门外，看着四娃子的婆娘，忍着愤怒说，“我和龚家的人一无怨二无仇，我除了认识龚大哥，我认识谁？我为什么没指认村里的其他人而专认你男人？”
　　“因为我男人说你们得了大头瘟！”
　　“什么是大头瘟？”项颖问道，“我是大头瘟你还敢上门？瘸子叔是大头瘟龚大哥还敢背他进屋？龚大叔不是你们这里的医生吗？就因为一句大头瘟的谎话，我就栽诬你男人？你自己信吗，嫂子？我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我怎么一来就栽诬人？我一家都被官府害死完了，我害人做什么？嫂子，你告诉我？我害你男人做什么？”项颖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就倒在了学镒身上，又晕了过去。
　　龚老大赶紧抱起项颖，放到床上，让项颖侧卧着，不压着了头上的伤。四娃子婆娘一看情况不妙，抱着孩子悄悄跑了。
　　“龚医生！龚医生！”院坝外又喊了起来。
　　龚医生答应着从项颖屋子里出来，走到栏杆上，他看到院坝外，一群男人拿着扁担、锄头、刀，跟在四娃子女人的后面，向他家走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龚医生惊讶地问道。
　　“把那娃子交出来，给我男人认错！我男人得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有她亲口对我男人说，是她认错人了，我男人的疯病才会好！”
　　学俭和学镒听到闹声，也跑了出来。一看那阵势，他们也提了刀，往楼下走去。
　　“学俭！”龚老大喊道，“站住！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们回屋去！你们下去，会乱的！让我爹去处理吧。”
　　“不行！我没法答应你们！那娃子刚才还晕倒了，她的头部伤得很厉害。要解决，也得埋了老人，娃子好了再说！”龚医生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学俭他们的耳朵里。
　　“不行！”四娃子婆娘说，“她的身子重要，我男人就不重要？你希望龚老大子女成群，我家四娃子也需要。看来，你是安了心帮外人来害我家四娃子了！龚家人会受这种气吗？”
　　“不能！”人群吼了起来。
　　“如果你们一定要这样逼人，那我只有报官了，我不相信四娃子到了官府会不承认……老大，你下山一趟！”面对四娃子女人的蛮横不讲理，龚医生不得不说出了狠话。
　　“走！砸了灵堂！赶走这些瘟神！”有人喊了起来。喊声一停，人群就往龚医生院坝里移动。
　　“学镒，扶我出去。不能再死人了，死的人够多了！学俭哥，把瘸子叔烧了吧，烧了把骨灰装上，我把叔叔带走。都是我害了瘸子叔，我不逼着他带我来找学镒，瘸子叔就不会死了，不会死了！”
　　“项颖，你不能去！”徐姑娘扶着项颖说。
　　“走吧，姐，只有我出去才不会有事！”学镒和徐姑娘扶着虚弱的项颖，一步一步走下楼，来到了人群面前。人群停住了。站在他们面前的，真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煞白的脸色，满是疲惫和痛苦。
　　“叔叔阿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去把那位大哥找来吧，我给他认错。是我认错了人！”
　　“你说什么？项颖！”学镒惊讶地看着项颖，徐姑娘伸手碰了一下学镒，摇着头提醒学镒不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