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项驼子

　　四娃子跟着婆娘来到了项颖面前，项颖看着他，他低下了头。项颖说：“大哥，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们也不报官了！你回家去吧，身子要紧，孩子要紧。我和学镒没爹没妈，没有家了。没有爹妈的孩子很惨，很惨！”项颖的声音很小，很伤心。围着的人悄悄地走了。四娃子也跟着婆娘走了。
　　项颖让学镒和徐姑娘扶着，来到了项瘸子的灵堂前，她跪在瘸子的尸体前，哭道：“叔，女儿无能！是女儿害了你。活着的时候，你救了学镒，就一直守着我，怕我想不开。你又带我来找学镒，学镒找到了，你却没有了。你现在还是陪着我吧。我现在没法给你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你就跟着我走吧。叔，不要怪女儿。”项颖说完，哭晕在了地上。
　　龚医生他们架起了木柴，点燃了，龚老大家和学俭他们一起，看着项瘸子在大火中一点一点变成了灰。所有的人都没有吼叫，都没有流泪，他们默默地看着项瘸子的肉体随着火焰慢慢飞上天空。灰冷了，龚老大找了一条布口袋，装了项瘸子的骨灰，然后在龚老大家的地边埋了剩下的灰烬，算是项瘸子的坟了。
　　项驼子送走了程守训，占据了学镒家的房子，以为从此安宁了，以为他从此就是项李镇的大哥了。而项颖，每天坐在曾经是学镒家的床上，以泪洗面。项驼子一进她的房间，她就钻进被子，盖着头，不看父亲；父亲隔着被子说话，她就用指头塞着耳朵。母亲进来，项颖就闭着眼睛，靠着床背，默默地流泪。她不恨母亲，可她也没法听母亲的话。她一直觉得，在处理学镒家的事情上，母亲没有阻止父亲，母亲是能阻止的。
　　学镒学俭消失后不久，项驼子儿子项聪的立功喜报就被差驿送来了，他儿子参加了消灭海龙囤的战斗，立了功。项驼子买了鞭炮，在门外的街上足足燃放了半个时辰。项颖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她看到的不是欢喜，而是恐惧。她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在她听到鞭炮声的时候，她就觉得她家的灾难不远了。
　　项颖越来越瘦，越来越没有精神。项驼子怕了。他找到项瘸子说：“大哥，你救救项颖吧。你知道学镒的下落，你告诉项颖吧。哪怕让她喝一点水也行啊！”
　　项瘸子走进了那熟悉的院子，走进了项颖的房间。项瘸子看着眼窝深陷的项颖说：“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学镒也知道是你好人，我知道你在想学镒，学镒也在想你。但是，他现在能回项李镇吗？来往的人都说，程大人还在到处搜查富豪家的违法宝物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好起来，等你好了，我陪你去找学镒。找到了学镒，我项瘸子对你和李家的事就有了交代了，死也闭眼了。”
　　项颖牵起衣袖揩了揩眼睛，看着项瘸子，小声说道：“叔说话算话？”项瘸子点着头。于是，项颖走下了床，开始喝水，开始吃饭了。她这是第二次为学镒家绝食，也是第二次为了学镒而重新吃饭。
　　让项驼子和项李镇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的是，那天程守训又坐着船来到了项李镇，又走进了项驼子的妓院楼。
　　他坐着楼上抱着妓女，看着跪在面前的项瘸子说：“我听说你收了李家的宝瓶，也得了李家不少的银子，这可是违法又违法的事情了……”项驼子一听，脸色都变了。学镒爹受到的折磨，学镒家的遭遇，他是亲自看到的，这些灾难会落到他的身上？
　　项驼子浑身发抖，像鸡啄米一样磕着头说：“程大人，李家没有给我宝瓶，他们也没有给我银子。不过，我愿意把我家的所有房子都卖了，把卖房子的银子给程大人，给国家……”
　　“能这样当然好。不过，李家的宝瓶和银子，你也得交出来。这是朝廷要求的，不然，我这脑袋……”程大人伸出一只手，在颈子上比划了一下。项驼子从他这动作中看到的不是程大人脑袋搬家，而是他的脑袋搬家了。
　　“程大人，我家可是为国家立了功的。我为程大人跑了那么多路，我儿子在平定海龙囤战役中也是立了功的。大人，你看，这是我儿子的喜报。”项驼子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已经皱了的喜报，递给程大人。程大人一伸手给打开了，程大人说：“皇上只看银子，不看这个。皇上的三个儿子大婚，朝廷拿不出银子了。只有向你们这些违法暴富的商人要。我也没法。看你是要银子还是要命了，我等着你。”程守训说完，就和怀里的妓女调笑打闹去了，不再理项驼子。
　　项驼子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里，嘴里不停地念着：“完了，完了……”“什么完了？你今天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看到项驼子的样子，项颖妈也害怕起来。
　　“程守训来了，程守训来了……”项颖妈一听，着急地问道：“那咋办？”
　　项驼子端着水壶，喝了一口凉开水，从恐慌中清醒过来。
　　“只有一个办法了，老天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不活。但是，应该像李老头那样，把银子弄出去，将来项聪回来，还可以继续弘扬项家。如果把银子全给了姓程的，我们项家就只有当乞丐了。项聪连婆娘都说不到，还怎么延续我家的香火？现在，我才觉得李老头真的聪明，他竟然保住了他的两个儿子。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必须得给他留下银子。学俭学镒，带着银子逃出去了，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延续李家香火。”
　　“孩子爹爹，不能呀。宝瓶和银子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了还可以挣。人没有了，宝瓶银子还有什么用？就送给程大人吧。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强。”
　　“得找瘸子把项颖弄出去，项颖安全了，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就可以想办法了。”项驼子说，说完就出门找项瘸子去了。
　　项瘸子说带项颖去找学镒，没有给她说家里出现的事情。项颖跟着项瘸子到了柱子家，把项驼子给的三十两银子交给柱子，给项颖说了家里的事情。项颖一听，笑了，她说：“报应！报应真的到了！”
　　“项颖，这是你爸妈让我带你出来的，哪个爹娘不爱自己的孩子？你必须得听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得在柱子这里好好地呆着，千万不能回项李镇。一为学镒，二为你哥。你活着，总有人给你哥传信，保住项家的香火。我回去了，有情况，我会来告诉你的。”项颖知道，她回去也是死，她也知道，她爸活不了啦。学镒爹的死，她是知道的。虽然她怪她爹，但是，她也知道，学镒爹的生死不是她爹能够控制的。她是恨爹，恨他鬼迷心窍去告了学镒家，把她和学镒弄成了仇家，可他不去告，学镒家就能幸免于难吗？
　　项颖看着项瘸子消失在树林中，她没有喊，没有哭，就那样默默地站在柱子家那棚子外，看着山崖处的树。山坡上的树都成了火炭，直直地立在那里。这些树死了，但是学镒学俭还活着，项颖对着那些火炭笑了，天不让人亡，人怎么亡得了？
　　项驼子想活命，他把李家那个宝瓶送给了程守训，又给了三百两银子。程守训看着这些东西说：“你是打发乞丐？谁不知道你项老板是发了大财的？”
　　“程大人，我家确实没有银子了。我这就去卖房子。”项驼子走出了妓院，走回了茶馆，茶馆里没有一个人，看到程守训再到项李镇，他们都跑了。
　　项驼子跑到晚上，也没有找到一个买家。谁还敢买房子？谁买房子程守训就会盯上谁。
　　程守训在妓院等到晚上，也没有见项驼子出现。他派人到项驼子的茶馆找，没有找到；派人到项驼子家找，项驼子两口子已经吃了毒药，双双死在了床上。
　　程守训一听，勃然大怒：“敢给本钦差来这一手！走！”
　　程守训带着差役来到项驼子住的学镒家，看到穿戴整齐的两位死人，怒吼道：“把这房子给我烧了！活罪逃过了，我让你死无全尸！”
　　让人想不到的是，程守训真的让官差点燃了学镒家的房子，火越烧越大。街上的人提着水桶来救火。程守训的差役，拿着刀站在那里，谁救火就砍了谁。
　　火大，风也大了起来。街上的人赶紧进屋，搬出了家里吃用的东西。
　　“敢搬东西！把整个项李镇给我灭了！”程守训大手一挥，差役提着刀追了上去，小小的街道上哭喊声一片。街道那半截的住户一看，都不敢拿东西了。空着手走出门，飞快地跑起来，逃命去了。
　　项瘸子沮丧着脸来到柱子家，不断地叹息，不断地摇头。他的房子也被烧了，大火烧了三天，把整个项李镇全烧了。
　　“走吧，项颖，我们到重庆去找龚大哥，学镒他们一定到他家了。我知道那里的地名，龚老大走的时候告诉我了。帮你找到学镒，我这一辈子就算走到头了。想想你爹妈，总算没有受到学镒爹的折磨。比较一下，你也可以安心去找学镒了。”项颖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坐在柱子的棚子外面，看着地下。
　　柱子拿出了埋在地下没有带走的学镒家的银子，递给项瘸子说：“路上做盘缠。如果找到学镒，就把剩下的给他们吧。”然后，柱子给项颖穿了他儿子的衣裤，把项颖打扮成男孩子。
　　在江边找了一条到重庆的船，把项瘸子和项颖送上了船。
　　听到项颖讲述她家的遭遇，龚医生也不住地叹息：“没想到朝廷会变成这样。怪不得海龙囤要反，怪不得南京那边会有读书人闹事。我听人说，海龙囤是不想反的，都是因为那些巡抚敲诈他的钱财。他们在重庆逼死他的儿子，就是要逼反他，好灭了海龙囤，把这块肥肉装入他们的口袋中。唉，是真是假，我们这些山民怎么闹得懂？我们只要能保住我们的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