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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彤.幻境

作品名称:云昙      作者:染雨      发布时间:2016-07-07 08:42:57      字数:5070

  我一直做这样迷离的梦境,前半部分是真实发生过的,后半部分是意识根据经历和思维所创造出来的。
  多次行走在那样的迷雾森林里,花瓣和青草的香味,树木蒸腾的水汽,泥土的粘稠和芬芳。还有青翠绿叶间窸窣跑动的微小昆虫,心灵舒张,空气进入喉咙,抵达肺部,完成气体交换,进入微小毛细血管。最后遍布全身,这是少女时代心灵灵气极为敏感的生长。它连同田地、山峦、河水、野生花草、云朵,以及漂流的动物和人群,形成四分五裂的灵魂碎片。在脑海里横冲直撞,窥探、需索,想要获得途径和意义,得到结局和答案。
  傍晚时候,我爬过斯年家里的围墙。站在他的窗口喊他,斯年,斯年。
  我要爬到他的窗户上面去,跳进他的屋子。昏暗狭小的屋子,一张写字桌,摆满画册和图书,台灯、壁画,单人床。简单整洁的布置。
  夕阳透过窗边翠绿的栀子林,大朵洁白栀子开放在夜里,浓郁芬芳。凉风吹进来,可以清晰闻到房间里陈旧木头家具的气味。
  我把嘴里衔着的大朵栀子放在他的床头,靠在他的背后睡觉。如两只刚刚出生的幼兽一般,静谧安全。
  在夜色里感到少年沉重均匀的呼吸,在时光中悄悄生长。
  两个少年,在夜色里背靠背。感到来自心灵和体内的热汽,温暖而笃定的存在,仿佛清晨蓝天里露出的鱼肚白,是一条通向彼此心灵的秘密小径。没有语言、动作,沉默使人更加懂得和醒悟。
  我在鱼肚白露出天际的时候起来,扎好辫子。
  他问,你要走了么?
  我点头,然后微笑。像一场发生在夜里的梦。
  我衔着栀子花爬上墙头,身体轻盈落在石头地面上。那个时候只有他们家里的狗叫声,稀疏两声,没有方向的乱叫。随后听到他的祖母起床拉开木门的吱呀声,抖落附在木头上的尘土,树木上有暗淡光线洒在我的脸庞。像一场明暗的分界。是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提醒。
  他的祖母在清晨的微光里呼喊他的名字,斯年,斯年,是否有野猫来过家里?
  少年不做理会,她继续在院子里踱步,嘴里细碎唠叨。
  苏珏在给我的纸条里写,管彤,你要清楚,所有挑衅都需要付出代价。
  他把我带到阴暗楼道里,说,管彤,你是我身边唯一一个保质期超过一星期的女生。
  我笑,说,那又如何?你不过是看我有所不同。我不瞻仰你、崇拜你,甚至不会低头驻足你,像其她漂亮女孩一样赞美你。苏珏,其实你有病。自以为是的病。
  他把头靠在我的耳边,就像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眼神里是冷漠和不可战胜的欲望。
  他说,你要清楚你在挑战我的极限,走钢索的女子,会摔得粉身碎骨。
  我在黑暗的楼道里发出轻蔑笑声,说,你没听说过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苏珏,你认为你战无不胜,但是你所获得的都是虚无的。你可知道,它们如烟花,易冷。
  他没有再说话,沉默,在他心里具有被恐惧侵占的沉默。此刻,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在楼道里一个人抽烟,神情呆滞、木然,自然吐出烟圈。
  用沉寂的声音说,我在想,你到底害怕什么。管彤,我感觉你是离世俗遥远的女子,我从未见过。
  我说,有的人,注定一辈子与世俗格格不入。忍受寂寞和痛苦。你所体会的纸醉金迷,不过是生活的表象。你没有能力穿破这一切,因为你还不够强大,我们都是还未活明白的人。
  他说,你不过一个十几岁的丫头,你以为你能看懂什么?
  我说,我没有看懂,可能永远都不会看懂。但是我很清醒,你知道吗?清醒,意味着思考。很多人,他们从来不思考,他们从现成的规律中生活,他们所生活的不过是世俗人世的一个标准影子。如同手中的算术题,他们叫你如何解答,你便如何解答。这些人在不知不觉之中沉醉,自得其乐,以为拥有饱满俗世生活,大把挥霍时间。上网、聚会、旅行,路过灯红酒绿的街头,心里没有任何感触,如同一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只剩下行走在世间的支架。他们选择遗忘真实实在的生活,我是背道而驰的人。我选择真实,你能否明白我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你在白纸上几个玩味幼稚的黑体钢笔字迹要惨重。
  他说,我似乎可以明白,我感到与你的距离。管彤,我觉得我们或许存在相似之处。
  我说,也许,但也许只是暂时幻觉。我追求所有带给我真实的事物,痛恨麻木和一成不变的生活。
  他说,你让我感到无可奈何,我喜欢纸醉金迷和灯红酒绿。这些足以使我不去想太多,沉迷在声情酒乐之中,感觉自己得到暂时缓释。时间可以如此一点一滴过去,我不管是否在耗费生命,只求它如疾风快些行走,我所能够抓在手里的只有片刻的拥有。我认为我得到很多爱慕,并且我不能失去这些。所以我一味高调,我害怕失去异性的关注,她们使我感到是拥有自我价值的人。我企图得到很多人的爱和关注。管彤,我看似拥有众多爱慕,但我知道这些都会消失。一如你所说,我有病。不能治愈的病。我是茕茕孑立并且持有虚空华丽的男子。
  我说,你是否想过长久以后的生活,还是选择这样一直沉迷。
  他说,不会,生活从来不由我们选择。管彤,你认为你自身拥有无穷时间和力量。但其实你没有任何实质权利握在手中,你所体会到的个人能量,不过是你在有限空间里的自我意识。强有力的无形外力在推动你前行,如被风推行前进的蒲公英种子。其实,你根本不必做出任何努力,世间一切都会各司其职。固定秩序带来合理生活,你不可能做出任何可靠改变,人在天地之间行走,顺应天命,如高山雪水在烈日之下暴晒,自然而然融化为温热泉水。从高山之巅,顺山岩流下。长年如此,寒来暑往,变的是人事,不变的是秩序和规则。你试图突破这样的界限,突破规则。你就是一个走钢索的女子。
  我说,是,我早已预定自己身处险境,只是外表风平浪静。我自知危险重重。这种状态在年幼时候已经扎根,如穿行在黑暗长廊里的微光,不会使我害怕。只会一直行走。
  他笑,在黑暗的楼道里。男子沉闷迷惑的笑声,烟草气息、尘土、雨季后的潮湿空气。鬼魅怪异。
  他自然而然抖落手中半截烟灰,从楼道口落进来的阳光,在他的头上闪着微弱光芒。寂寞手指在膝盖前端自然下垂。
  我们在黑暗楼道口一直沉默、静坐,彼此内心不可进入、了解,孤独在此刻被伤痛包裹,得到沉默的守护。
  他一直抽烟,到午后炎热大街上刮起狂风。落叶从抬头不可触及的天窗口大片落进来,是夏日里早已枯黄的法国梧桐。细凉雨丝挟裹大风,灌入天窗。落到我的头发和脸上。
  他说,我从幼年时候逐渐建立起来的冷漠外表,被同龄女子认为不可战胜的孤傲。这种孤傲征服她们对美的浅显向往和追求,我享受这样不可靠的艳羡。自知一切不可长久,我也从不相信长久之事。只是外表出众,所以会不断获得,我玩弄她们的感情。一次又一次伤害她们不够坚强的少女心思,从来不会觉得心痛,我并不喜欢那些一脸憨态沉迷于我的女子。她们这样的表现在我心里得到反噬,我认为她们不过看中我外表出众,并非欣赏我的其他途径。让我感到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我试图进入她们的世界。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场虚妄,我在她们身上找不到任何新鲜和值得尝试的途径。世间女子,大抵都是如此,揭开美丽外表之后,十有八九都是庸碌之心。
  我的双手托住脸颊,胳膊放在膝盖上。听一个男子光鲜外表之下另外阴暗羞耻的一面。我知道,许多内里的话,不能轻易说出,一旦说出,就会试图理解和原谅。得到依靠。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他的茕茕孑立,以及我的踽踽独行。我们是彼此独立的生命,在意义上不会有深度交织。如同在旅途中睡在同一车厢里的上下铺,曾经一瞬间呼吸同一片层的空气,浅显联系,然后各奔东西。我们的意义只在于这一刻相处时的沉默,胜过所有被现实打磨成形的言论。
  天空像被划破巨大口子,雨水灌注如同猛兽一般,敲打在水泥路上。少年坐在阴暗角落里,沉默不语,身形因为抽烟过度,略显消瘦和疲惫的轮廓。
  我俯下身来,说,苏,这个时候的世界就像停滞一般。地面如一块融化的焦糖,我喜欢这样大雨滂沱的季节。它是那样猛烈和真实。
  声音和烟味回荡在寂静黑暗楼道里,只有两个孤单少年的地方,雨水如一场华丽舞台剧,让所有隐藏在台下的观众自省各自的生活。
  彤,你是否恨过我?曾经试图占有你,还有那一巴掌,是否一样带给你伤害?
  我所记得的只会是一段过往,没有任何意义和获得。它是一条涂满鲜艳颜色的记忆,真实存在过。除此之外,都是虚幻的衍生。外界对于我和你的评判,不见得会是善意和理解的性质。他们如同假寐的兽类,睡在充满幻像的躯壳里。面对我,充满不解和疑惑,对于我所做出的事情,我曾经无数次想过,会不会是他们心里所不能承认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厌恶这个突破世俗规则的女孩,被他们的成年理性所丢弃的童真和胡作非为,他们害怕承担,所以从来不会付出努力让自己获得新生。选择饱满世俗生活,遗忘并克制自我意识。
  那是十六岁的苏珏和十三岁的管彤。多年之后,我想起在大雨滂沱的阴暗楼道里。一对少年如黑暗里爬行的昆虫,彼此摸索前进。试图得到很多很多人世间温暖的爱。以个人思维思忖世界、人群、世态。内心如同一片冰凉岛屿,长年置身冰绝孤岛。渴望远行,离开封锁牢笼,漂泊至人迹罕至的广袤平原,不与人做多余交流。期盼自身能从自然中获得体认,可以随时出发,不因为外界牵绊损坏出行计划。走与不走,只是一瞬间的心意,使人感到自由。孤独少年,可以四处漂泊,不以此生为家。
  自我与外界的冲突,自身与心里的冲突。如一株满身长满芒刺的植物,无论从哪一面触摸,都是荆棘。
  站在楼道口的少年,消失在雨帘里。寂寞的脊背,湿透的蓝布衬衫,不规则的额发,贴在额头上。笨重脚步在滂沱大雨里孤独行走。脚上带起雨水和泥浆,拍打在裤脚上,陈旧仔裤,磨损的边须。如一场时光的倒退,他是这样独立自我的男子,渴望爱与理解,渴望认可,渴望与众人同行,渴望和同龄少年一起欢笑、说很多话、微笑、聊天,渴望接受这个与自我意识背道而驰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做出让自己厌恶,让他人受伤的事情。习惯穿行在游戏厅和灯红酒绿的街头寻找自我存在和虚幻关注,自知一切不过海市蜃楼。自身无法承担过多误解和伤害,冷漠、麻木,如刺猬一般将爱隐藏,只是害怕受伤。
  苏,不知道你在多年以后是否依旧如此。倔强委屈的少年,走在落寞黄昏小道上,有人会在道路尽头等你,带你以何种方式与人群取得笃定结实的联系。有一天,你一样会扎根在人群里,那时候,你是否会想起,在夏季午后的昏暗楼道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坐在你的身边,你们交谈内心最为真实的成长伤痛,不求获得,只有片刻陪伴。又或许,你根本不会想起,如大雨冲刷而下的陈旧石灰墙壁,经过日晒后,记忆,不过一场零落碎片。不会再有任何实际意义,它的存在力何其薄弱。一如你我年少时候的孤独重量,被成人和大众遗忘。不断的遗忘。
  他说,彤,你是如此喜欢雨的女子,也许今后一下雨便会想到你。
  他的嘴唇堵上我的唇,柔软的嘴唇,是天生用来恋爱和亲吻的。他突破界限,带给我真实,这一切,是一场揭开虚幻后赤裸裸的诱惑。
  他把我按在墙壁上,亲吻、抚摸,天空里冰凉雨丝落进来,带着冰凉暧昧的情欲。我感到自己贴近冰绝孤岛的边缘,获得救赎。那是一条通往大海的途径。亲吻带给我真实的联系,来自一个倔强少年的心,与我何其相似的孤独内心。
  他说,彤,我要走了。离开小镇,去往一个更大的镇。
  是城么?我问。
  嗯,那是比镇要大的城,意味着我的存在更加渺小。是注定要忍受忽视的一段路程。
  苏,祝你好运。
  我们是否依旧需要取得联系,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
  我笑,淡淡的微笑。
  他也笑。
  我说,我们写信吧。
  他点头。
  我站在黑暗楼道里看他远去的身影。雨水映衬荒凉夜色和少年,十六岁的苏珏,带着疼痛和沉重,踏上北上的列车。去往一无所知的无边城市。他的故事,从我这里离开。
  彤,其实我没有你那份执着,你宁肯全身穿越黑暗,忍受世人不能认同的眼光。也要度过河流,你是否想过,这样依旧没有意义,仍然一无所获。
  他转过头来,雨水从面颊上哗啦啦地流下。瞳孔在雨中变得模糊。
  苏,人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要有意义的话,那么存在便是唯一意义。
  我与他在大雨里,朝相反方向,渐行渐远。像一场宿命设定好的离别,雨水是上天在此的恩赐。它哗啦啦的出现,使这个少年如风一般的出现。又如风一般的消失。
  每一个出现在生命之中的人,如同化学分子之间的有效碰撞。只有经过深刻进入,才能使彼此有所联系和反应。不然,人与人之间也便如永远碰撞不到一起的分子,各自飘零在自己的高空。
  但最终人都是各自飘零在自己高空的状态,一个人不会完全了解到另一个人。语言带来契机使人相互进入、了解、分享,达到合二为一的状态。当你回过神来,想起某年某月的话语,又如冰雪从高原之巅融化,流入心里的冰凉甘泉一般。一切不过当时内心幻化的幻境,言论最终敌不过时过境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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