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里，陈炯明和汪精卫共睡一张床。
　　两人和衣躺着。
　　汪精卫装作大醉之状。到了三更时分，爬起来，看到灯还没熄，灯光摇曳，影在桌上，桌上堆着很多文书，还有往来书信。汪精卫心里冷笑：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信函，不可能放到这儿来的。他起来看到窗外。窗外月明星稀，便踮起脚，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去。
　　门外的走廊上， 林树巍鼻息如雷。
　　汪精卫一摸到他那儿。林树巍睁开了眼睛，他如何睡得着？喝得烂醉如泥也是装出来的。
　　汪精卫说：“我们走吧。天快亮了，越走越亮。”
　　林树巍心里不满，说：“孙总理所托，还没有进展，哪儿敢空手而归？要走你走，我不走。”
　　汪精卫焦急地说：“陈炯明残暴成性，喜怒无常，我们在虎口里，多留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林树巍仍然说：“孙总理问起，我们无法交待。”
　　汪精卫说：“这次回去，对总理万万说不得的，报喜不报忧。”
　　林树巍皱起眉头，说：“我送你先走吧。我留在这儿，等到总理派人来再走。”
　　两人摸到了外面。
　　门口的警卫刚好从什么地方回来。
　　林树巍把他叫过来，劈头盖脸一巴掌：“你怎么能擅自离开岗哨？敌人来了怎么办？”
　　警卫委屈地说：“长官，我昨晚吃多了，急起来就忍不住。”
　　林树巍狠狠地教训说：“以后，就是拉在裤子里，也不能擅自离开半步。”
　　警卫挺胸：“是！”
　　林树巍小声喝道：“低声！”回头看屋子，“陈司令刚刚睡着，不可打忧。”
　　警卫昂首：“是！”
　　林树巍说：“汪总参议有急事要离开，想趁夜间阴凉好赶路，陈总司令睡得正好，等他醒来再报告。”
　　警卫昂首挺胸：“是！”他不敢不阻挡。
　　警卫看着林树巍消失在路上的背景，便用手摸脸上，那是挨打的地方，好痛呐！他的眼泪了下来，低着头骂：“我们当兵的就不是人？就不是父母养的？就不是骨肉做的？你们沁官的，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你再打，老子不干了……”
　　“好好的怎么就不干了？”
　　警卫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站在前面的，竟然是陈炯明。
　　陈炯明摸着警卫的头，笑眯眯地说：“好，你做得好，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哨你去领，赏你二块银元。唔，我设了个圈套，那两人还蒙在鼓里呢。”
　　警卫受宠若惊地叫了声：“陈总司令……”还没说完，啪的一声，他的脸上又挨了一巴掌，恰恰又是林树巍打的地方。
　　陈炯明说：“你下次再这样玩忽职守，就没这样好运了，我枪毙了你！”
　　警卫忙昂首挺胸立正：“是！”
　　陈炯明说：“站着干什么，去，把我屋子里的东西搬出来！”
　　警卫慌忙进去，一会，便把陈炯明一张藤椅搬了出来。
　　这时副官从屋子里出来，忙凑近去，恭维说：“陈总司令洞悉天机，夜观星象？”
　　陈炯明哈合笑，说：“我等人。”
　　副官不敢往下问，便喝令警卫哨兵：“叫他们都起来，没理由陈总司令等人他们睡觉的。”
　　不一会，那些警卫都起来了，就在陈炯明背后站着。
　　副官又叫人泡功夫茶。
　　陈炯明是海丰人，喜欢喝功夫茶。正喝得有味，陈炯明不喝了，叫了声：“琴！”
　　立刻，他的面前摆上了红木桌子，上面放上了陈琴。在桌子的一角，香火袅袅。有人不忘点上了檀香。
　　陈炯明如同想象中的诸葛亮摆空城计时在城头弹琴那样，一丝不苟地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天已大亮。他又弹一曲《十面埋伏》，大家听到琴声有些乱了。当他弹到一半时，琴声戛然而止，因为，靠近他的那弦断了。
　　副官大声叫：“换弦！”
　　陈炯明说：“不用了。”他竖起耳朵侧耳细听，终于听到了脚步声，那脚越来越近，最后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时候，也就是人被押解来了。
　　汪精卫和林树巍被伏兵捉了回来。
　　林树巍看到陈炯明一步一步过来，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落在这杀人不眨眼的军阀手里，这次插翅难飞了。他捏紧拳头，准备最后拼杀的时候，却听到了出乎意料的笑声。他看到了陈炯明亲热地攀着汪精卫的肩膀，并肩坐在断了弦的琴前。
　　“我父亲病危，得赶快回家。”汪精卫的谎话说得比实话还要真实。
　　陈炯明笑了，说：“你们跑呀，跑得好，你们要是不跑，我倒要跑了。”
　　汪精卫无言以对。
　　陈炯明滔滔不绝地说：“曹操给董卓献刀，为什么事后要跑？因为他要刺杀董卓，心虚了。你们为什么要跑，因为怕被我杀了，如果你们有杀我之心，不会轻易罢休，不会走的，哈哈哈……，来来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大家一齐看了过去。林树巍也偷偷靠近。然而，他们什么也看不到。
　　陈炯明已经把汪精卫拉进了屋子里。
　　陈炯明说：“贤弟你在国民政府任要职，前途未可限量呐，今天到敝处，不胜之喜。我有佛教舍利子一粒，送与你珍藏，望能在方方面面照应一下，竞存感激涕零了。”
　　说着，拿出一个小锦盒，然后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锦合，又打开，里面又有一个小锦合，陈炯明的手不动了，说：“贤弟，你可知道，这小小的一粒舍利子，可抵得上千军万马，价值连城呐。”
　　汪精卫点头。
　　陈炯明又说：“你可听说古有传国玉玺，今有舍利子之说呐。”
　　汪精卫听了，忍不住拿过那小盒子，打开来看，见到一颗东西，似玉石又不是玉石，透而不透，亮又不亮，小指头般大小。
　　陈炯明神秘地说：“天下传说，谁拿到传国玉玺，就有做皇上的命，现在，谁得到舍利，谁就有统治天下的运气。这是佛祖手指舍利，比西安法门寺那颗更加神奇，一旦得到，就能指点江山……”
　　汪精卫差点笑了出来，他陈炯明野心勃勃，要是有那样的东西，他会割爱么？哼！不过，他立刻装出喜不自胜的样子，惶恐不安地说：“受兄这么贵重的礼物，不知何以为报？”
　　陈炯明拍胸口说：“我陈某只为义气所送，哪望报答？”
　　汪精卫把锦盒连舍利子放回陈炯明手里，推托说：“这宝贝还是在你这儿，才是名至实归。”
　　陈炯明发怒说：“你说这话就太不够朋友了，此是仰慕贤弟大才，特将此奉献。谁不知道，普天之下，你是最大的英雄，文采出众，道德高尚，英俊潇洒……”
　　汪精卫含而不露说：“我能混到今天，有一口饭吃就不错了，哪敢奢望做什么英雄？”
　　陈炯明铿锵有力地说：“在我心目中，只有你是英雄，1910年舍生忘死，谋炸清摄政王载沣，保皇派和革命派论战，你与梁启超等人论战，脍炙人口，开启全国人民智慧；总统大选时，章太炎曾经在上海说：以功则黄兴,以才则宋教仁,以德则汪精卫……”
　　不想这些话，却一句一句说在汪精卫的心坎上。他听了，只是叹气，心里想说话，嘴里竟然不知从何说起。
　　陈炯明惋惜地说：“贤弟有经天纬地之才，四海之内谁不钦敬？无奈却屈在别人之下，岂不可惜？”
　　汪精卫心神有些恍惚了，只说：“生不逢时，竞存兄勿提。”
　　陈炯明笑了，说：“见机不行事，悔之晚矣。”
　　汪精卫不说话。
　　陈炯明叫退所有侍从，又看了东窗之下，没人，才说：“我炯明粗鲁愚钝之人，和贤弟的才干比起来，有天渊之别，还能够有如此成就，贤弟如果努力，贵不可言。”
　　汪精卫想了半天，只说一句话：“独木难支呐。”
　　陈炯明又笑，说：“我陈某看遍天下之人，没人与贤弟能比，只是以前没有缘分，往来不通，无法合作，其实广东之地，我支持谁，谁就有实际权力，以前我支持孙氏，孙中山一呼百应，现在大家有间隙，迟早分道扬镳，我一介武夫，寻遍加海，还找不到一个值得投靠之人……”
　　汪精卫握住了陈炯明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陈炯明压低了嗓子，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拿出手翻了一下，“翻手之间，便成大事。”
　　汪清卫沈吟良久，说：“我们都想到了一起，就是没门路。”
　　陈炯明说：“你和孙氏朝夕相处，早晚下手，随心所欲。”
　　汪精卫心里骂：这人狼心狗肺，居然想要我出手，行刺先中山，但我如何全身而退？他便说：“除掉一个人难，但收拾天下人心难。”
　　陈炯明心里暗笑：只想利用一下他罢了，这书呆子居然想作天下之主，可笑！他便问：“贤弟足智多谋，神通广大，有何良策？”
　　这一问正中下怀，汪精卫献策说：“让孙氏回到广州，进入你的势力范围，你见机行事。”
　　“贤弟真是神机妙算，事不宜迟，兵贵神速，你马上回韶关，骗孙氏到广州去……”
　　陈炯明说到激动之处，脱了军装上衣，随手搭在椅子上。这时外面喧哗，陈炯明走了出去。
　　汪精卫看到椅子上的军衣口供突出一角红张，他抽出来，不看到尤可，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江西督军陈光远拍来的密电。
　　内容大致是：孙中山提出“废督裁兵”，进入江西北伐，情势危急，迫于形势，已派出人到韶关，即将取孙贼之首，平息干戈，天下联省而治，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之中......
　　汪精卫一下子看清了陈炯明的真实面目，原来他多方勾结，包括与自己结盟，暗害孙中山，其实只为图一己之利。他把那舍利子扔到东窗之下，不用看，便知道这神乎其神的东西必假无疑。汪精卫把那原本暗藏在鞋里的密电拿出来，放到了那锦盒之内。
　　  一会，陈炯明回来，笑着说：“是林树巍要进来，他是个精细人，一会不见，便以为我要害你。”
　　汪精卫立刻说：“我在此逗留太久，恐怕误事，就此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