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九

　　二人一阵玩闹，眨眼间来到远处那片灯火通明处。
　　处花红柳绿，人来人往，竟是一片夜市。
　　近处一家酒馆门口挂着两个大灯笼，照亮一片黑暗。
　　远处一排整齐的小贩，奋力吆喝着，卖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小吃。
　　羊肉泡馍，红烧猪蹄，臭豆腐，炸鱼丸，凉拌粉丝，清一色的当地特色美食。
　　“大眼睛”眼睛睁得圆圆的，嘴角像是要流出口水来，熊也是惊喜之极。在山流两年，自然从未见过这么多美食。
　　大眼睛很豪爽，回头对熊道:“看你刚才的表现还可以，我请你喝酒。”
　　熊笑道:“我能不能拒绝？”
　　大眼睛道:“不能。”
　　熊道:“为什么？”
　　大眼睛道:“因为我请客，你付钱。”
　　熊一怔，双腿忽然千斤重般，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大眼睛可不问这些，兴奋的在人群间挤来挤去，终于在一个偏僻一点的角落找到一个没有多少人的摊铺。
　　大眼睛盯着摊铺前琳琅满目的小吃，道:“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对了，再来两份这个，你要不要……”大眼睛难得回头问熊，不待熊回答就转过头去，道:“那个也来两份吧，嗯，就这么多了，再来两壶上等的花雕，谢谢啊老板，你们这人好像不是很多么？”
　　大眼睛望了一眼里面，只有几个人在里面坐着。
　　老板四十多岁，看起来身体不是太好，不住地咳嗽，哑声答道:“今天有事，老婆子不能来，我也就没准备多少材料，不多会只怕也要回去了。”
　　大眼睛道:“看来我们也是运气好，赶上最后一点了。”
　　那老板忽然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道:“你们的运气真的不错呢，稍等一会，我这就去准备酒菜。”
　　大眼睛道:“麻烦麻烦。”
　　回头却见熊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由得问道:“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又不是不让你坐下。”
　　熊这才点点头，道:“我只是头有些晕。”
　　一到这个摊铺前，熊就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他却又怎么都想不出来，也只能作罢。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
　　大眼睛忍住口水，先举杯敬道:“第一杯先敬你，刚才在六扇门面前替我说话，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姓，但值得敬你一杯。”
　　大眼睛一饮而尽。
　　熊道:“想不到你的酒量竟也不错。”
　　大眼睛道:“一般一般，只是多年未逢敌手。”
　　熊也想说笑几句，忽然又是一阵熟悉的感觉涌来。
　　熊猛然抬头，却只见老板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鸡汤，笑着道:“两位是新客人，这份鸡汤是赠与二位的，不用客气。”
　　熊深吸一口气，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大眼睛正在品尝一盘爆炒牛肉，此刻抬起头，立刻接下鸡汤，道:“多谢老板呢，对了，老板娘呢？”
　　谈及老板娘，那老板脸色顿时难看了，苦涩道:“不瞒你们，老婆子身体不行了，近日来已经常出现昏迷的情况，也许以后就再也不能与我一起出摊了。”
　　那老板幽幽说道，不时叹气，语气中不免有些沮丧。
　　大眼睛正色道:“人生无常，老板你也要看开些。”
　　那老板道:“不错，人生的确是不可预测的，这一刻你还在开心的吃饭，下一刻也许就会身首异处了。”
　　那老板的脸上忽然闪烁出诡异的笑容，眼睛里一片狡黠之色。
　　大眼睛没在意，只是应道:“说的不错。”。
　　熊一直没说话，眼睛一直环顾着四周，他想找出令他心神不宁的源头。
　　他注意到那老板诡异的笑容，刹那间，他心里明白了。
　　他一直感觉不对的地方，不是别的，就是眼前这个老实的老板。
　　他霍然起身。
　　“你是谁？”
　　熊一把抓住那老板的手腕，问道。
　　大眼睛一惊，放下喝鸡汤的勺子，目光落在熊身上，问道:“你怎么了？”
　　熊紧紧盯着那老板，没有理会大眼睛。直觉告诉他，这个老板不一般。
　　从王员外那间晦暗的石屋开始，熊的直觉就一直不错，也许命运从此改变后，人的运气也会改变的吧。
　　命运真的能改变么？
　　江湖中，没有人会相信命运可以改变。
　　也许，命运只是沿着另外一条轨道回到他的起点，然后分毫不差的去往同一个终点。
　　熊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他已踏出牢笼，此刻却又感觉到那种身外牢笼的气氛。
　　“你究竟是谁？”
　　熊的脾气暴躁起来，抓住那老板的手腕，厉声问道。
　　那老板的脸色有些难看，却并不慌张，佝偻着身子老实说道:“我，我是谁？嘿嘿，我叫老九，你应当认得我的。”
　　熊向前一步，问道:“我应当认得你？”
　　老九道:“你当然应该认得我，只因我也认得你。”
　　熊眯着眼，若有所思道:“你也认得我？”
　　老九忽然笑了，道:“我当然认得你，你是王府逃走的奴隶之一，两年前，我还记得那一天，我也记得你，八号。”
　　八号。
　　已许久未在听过的名字。
　　熊的名字。
　　熊面色一紧，不由问道:“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九笑的更大声了，道:“那时的你刚进王府，一肚子年轻时的傲气与刚气，又怎会认得我？不过这样也正好，我本来就不需要被别人认识。”
　　熊犹豫着，忽然注意到老九手臂上的烫痕，惊道:“难道，你是九号？”
　　老九的嘴角邪邪一笑，道:“不错，我是九号，”他的目光忽然直视着熊，“那段时间，我与你们同在屋檐下，却又与你们不同。”
　　熊只是点点头，哦了一声，他在回想那段时间的记忆，只可惜一片空白，除了那位中年壮汉，其他人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一边的大眼睛完全听不懂了，忍不住插嘴道:“你们说的什么？什么八号、九号、王府，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老九移动目光看了她一眼，诡异笑道:“嘿嘿，你懂不懂已不重要了，因为你马上就是个死人了。”
　　大眼睛怔住，面色已变了，道:“你莫非在说笑？”
　　老九道:“我一向不开玩笑的，”他的语气忽然沉闷下来，“因为我开不起。”
　　大眼睛面色已冰冷，忍不住后退两步，道:“你一定喝醉了，你难道看不出我是谁？”
　　熊不知不觉已放开老九。
　　老九后退一步，道:“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与八号在一起。”
　　大眼睛指着熊，道:“你说的是他？”
　　老九眼睛闪着精光，笑道:“不错，他是一个逃跑的奴隶，他欠的债还没有还清，所以有人正在找他的麻烦，你与他在一起，自然免不了要受到牵连的。”
　　大眼睛冷笑道:“这次你们怕是弄错了，我和他并不熟的。”
　　老九一笑，不再说话，忽然面向熊，问道:“八号，你有没又想起来？”
　　熊不答，只是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又笑了，道:“我已想起。”
　　话刚说完，他就已闪电般出手，瞬间掠至老九身后，以掌做刀，斜斜斩向老九的后颈。其速度之快，连大眼睛都没有看清他的出手。
　　老九却似预先猜到一般，佝偻的身子瞬间变得灵敏起来，泥鳅一般从熊的身下划过，退到摊铺里间，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个鼓鼓的黑色袋子。
　　里间的几位稀有的客人此刻也不再坐着，一起抽出身上的兵刃，守在老九身边。
　　熊握紧剑柄，脸上的肌肉颤动着，盯着里间的老九，问道:“若是猜的不错，你并不是九号吧？”
　　老九一边提防着，一边笑道:“我不是九号是谁？”
　　熊咬着牙，道:“你是九道山庄的人，我早就应该发现的，当看到你右臂上那道紫红双色的三角图案我就应该猜到的，只是当时被你误导，以为你是山庄的苦工才有这样的图案，方才只是试你一试，现在看来，你一定是了。”
　　老九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你错了。”
　　熊道:“我错了？”
　　老九道:“是的，我并没有说谎，我是九道山庄的人，我也的确是那石屋内的九号，所以我才会认出你，从你一踏入这个地方，我就已在留意你。”
　　熊沉声道:“九道山庄果然无处不在，你打算留住我？”
　　老九道:“我说过，你欠的债还未还清，九道山庄当然不会放过你的。”
　　熊皱眉道:“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人，九道山庄居然能够记得我？”
　　老九道:“你不是。”
　　熊道:“我不是？”
　　老九笑道:“你当然不是，你以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人值得我跟在身边监视你么？”
　　熊惊讶道:“你一直跟在我的身边？”
　　老九笑道:“一点不错，无论你是九道山庄的苦工，还是在王府，无论你是在每天咬着牙抗争，还是在与岚商量着逃跑，我都知道，你做的所有你以为没有人知道的事我都一清二楚。嘿嘿，你觉得，我会无聊到监视一个人渣么？”
　　熊不是人渣。
　　熊一直清醒的活着，心中的那一团火从未熄灭过。
　　岚。
　　两年来再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字眼，熊依旧无法克制内心的挣扎。
　　岚已死了。
　　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现实，再也不会有人叫他小云了，也不再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熊少云了。
　　周围一阵寒气袭来，远处灯火依旧，却无法减轻这逐渐逼近的凉意。
　　熊的呼吸急促起来，沉声道:“九道山庄害死了岚，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老九感受到这股寒意，忍不住道:“岚并没有死。”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却似一道晴天霹雳突然炸响。听到这句话，熊就已怔住，握剑的手臂握紧又放松，他的面部在颤抖，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岚没有死。
　　怎么可能？
　　他明明看到岚已经奄奄一息，他明明看到岚被那些人扔在阴沟里。
　　运气真的会降临在一个卑微的奴隶身上？
　　熊回忆着岚瘦弱的身影，刚才那股一往直前的决心忽然间动摇了。
　　咚！咚！
　　是心在跳动。
　　老九笑了，他就是在等着熊的这种反应。
　　他的目的已达到，熊的杀意已动摇。老九继续道:“我不会说谎的，岚，活着。”
　　岚也许真的活着。
　　熊曾在梦中无数次梦见与岚再次相见的情景，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问道:“岚在哪里？说完，你走。”
　　老九没有回答，只是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才淡淡道:“你似乎看错了一件事。”
　　熊盯着他，没有说话。
　　老九冷笑道:“你以为你现在的处境是在优势，你以为你掌握着我们的性命？”
　　熊面色一沉，道:“你大可试试。”
　　老九笑道:“我不用试，你不会杀我的。杀了我，你依旧不会知道岚的下落。嘿嘿，岚对你来说，自然比我们的性命更重要，更何况，你的那位朋友已在我们手中，无论哪方面，我都已完全控制你。”
　　熊猛然回头，才注意到两把笨重的鬼头刀架在大眼睛的脖子上，而大眼睛却昏倒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鸡汤有毒。
　　刚才那盆鸡汤只有大眼睛喝过，怪不得刚才一直没有听到大眼睛说话。
　　大眼睛毕竟只是一个弱流女子，敌不过江湖中人诡诈多端。
　　熊回头，脸色却出奇的平静。两年的拔剑生涯，与逍遥子的两年相处，已将他的心性磨合了许多。
　　熊道:“什么条件？”
　　老九把玩着手中的黑色布袋，笑道:“我说过的，你欠的债还没有还清，九道山庄自然要抓你回去。嘿嘿，即便你可以逃出王府，却逃不出山庄的势力，江湖中，九道山庄的三角旗将会飘扬在每一块土地上。”
　　熊犹豫着，忽然道:“我不懂。”
　　老九道:“哦？”
　　熊道:“我究竟有多重要，值得九道山庄这么看重我，两年了还在抓我？”
　　老九沉默一会，才一字字道:“从某些方面说，我同情你。说实话，我不能说，山庄这么做只是为了将你毁掉，彻底毁掉，从你的身体到精神，一寸寸的毁掉。”
　　将一个人彻底毁灭。
　　这目的实在太残忍，太恐怖，老九作为一个讲述者，也不知不觉有些害怕，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熊沉思着，道:“没有人能将我毁掉。”
　　能将他毁掉的只有他自己。
　　这道理老九并不明白。
　　“也许吧。”老九道:“现在已差不多了，跟我们走吧，那柄剑留下，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当大旗主看到这柄剑会是什么表情。”
　　这时旁边一个人附和道:“九哥立这么大的功劳，大旗主一定会重重有赏的，说不定九哥从此就可以进入大旗主的旗下了呢……”
　　老九大笑，道:“能当大旗主的属下，是我的福气。哎，说起来那个人真是幸运，居然会被大旗主看上，一下子从丑小鸭变成了凤凰，说起来就一肚子火气。”
　　另一人道:“九哥莫气，那人也不舒服的，毕竟大旗主的脾气……不说了，不说了。”
　　老九骂道:“你是活够了？什么话也敢说，也罢，将他们带回去，省着多生枝节。”
　　几人点头说是。
　　熊已似空气般被忽略了。
　　大眼睛已昏迷，几人不再管她，一齐走过来将熊围在原地。老九道:“将剑交出来。”
　　熊并不畏惧，站直身躯，低下头凝视着这柄无鞘长剑，剑名泉水。
　　这是师父的寄托，也是自己的朋友，
　　剑已在手中，不能放下。
　　熊沉声道:“不能。”
　　老九一怔，威胁道:“你莫非忘记了你的朋友，你莫非不想知道岚的下落了？”
　　熊吐出一口气，忽然释然一笑，缓缓道:“岚，活着，这就已足够，只要她还活着，我总能找到她的，就算她在九道山庄里面，我也能将她带回来的，所以我不用着急，更何况……”
　　下面的话不用他说，已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更何况我根本不需要别人担心。”大眼睛忽然就已醒了，一脸不屑地看着面色铁青的老九，讥讽道:“我说了，你本就没有看出我是谁，莫非你真的以为这点小伎俩能抓住我？我在用毒的时候，你也许正在泥窝里混泥巴玩呢。”
　　大眼睛抱着手，一步一步走向熊的身后，没有人拦住，没有人想的到她居然一直在装昏迷。
　　熊也没有想到。
　　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并不了解这个有些古怪、有些蛮横、又有些本事的大眼睛了。
　　老九面色已变了，颤声道:“你是谁？”
　　大眼睛冷笑道:“我是谁已不重要了，只因你已是个死人。”
　　老九已说不出话，目中所见，只是一道剑光闪过。
　　泉水剑。
　　只是轻轻一抖，泉水剑芒似水花一般绽放，远处灯火也在微微颤抖。
　　熊微微一笑，道:“剑名泉水，并不是一柄快剑，能死在泉水剑下，已是你的福气。”
　　大眼睛拍掌道:“这是柄绝世好剑，只是这样的好剑怎么能沾染这样人的鲜血呢？”
　　熊回头，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柄剑的优点在哪里？”
　　大眼睛道:“不知道。”
　　熊一剑刺出，道:“唯一的优点就是，剑身永远不会有鲜血停留，恶人的鲜血只能使他成长，而无法掩盖他的光芒。”
　　只是寻寻常常的一剑，没有任何技巧，也没有任何诡异的地方，熊只是用心的刺出这一剑，用心的做一件事，这一刻，他将两年里积攒的决心与勇气全部刺出，
　　一剑刺破黑夜。
　　剑光开始只是一点星芒，随着熊的脚步，却逐渐放大，犹如一道闪电。
　　刹那间，无数剑光弥漫一切。
　　老九已惊住，这种感觉就像是多年前面对暗器王者孔雀翎的时候。
　　暗器发出的那一刻，也是如此绚烂。
　　就像流星流过，却又似火山喷发一般。
　　有时候，死亡竟也可以这么美丽。
　　老九忽然笑了，然后他才意识到一柄剑已刺入自己的眉心。
　　血在流。
　　大眼睛也已怔住，然后才发现一个诡异的情景，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地倒下了，眉间的血流着，流进黑暗。
　　这一剑已几乎可以问鼎武林。
　　大眼睛忍不住叹道:“看来你也许真的是江湖第一剑客的徒弟。”
　　“是么？”
　　熊背后忽然感到一阵寒气，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浓烈的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