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汉不提当年勇

　　似乎这道门永远是虚掩着的，十年之前是，现在依然是，每一个景象都在提醒水寒冬，这是一个熟悉的故地，那些往事就在昨天发生。
　　他毫不费力的推开门，脚步很轻，然后走了进去，江西子师徒就在身后跟着，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那张床，那张桌子，那几只茶杯都完好的放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布满了厚厚的尘土，屋子的角落和墙壁都被勤劳的蜘蛛撒上了它的劳动成果——蛛网，这些细丝横七竖八毫无秩序的在屋子里交错着，成了一道名副其实的天罗地网，直叫那些“敌人”无处遁性。
　　“寒风冷雨华年少，沧海寻觅日月聋，人生一遇杯中酒，清如止水淡如梦。”
　　这声音很小，水寒冬却听得仔细，几乎每一个字都深深地打动着他，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更熟悉这首诗，这首《清梦》是师父所作，被收录在《惊梦绝册》中，为了防止江湖中有那些贪婪者的念想，又故意不在册子的封面写“惊梦”云云，而是特意写了“清如止水淡如梦”几个大字，即使再贪心的人，也会以为仅仅是一部文人著作。
　　除了自己和师父，没有人见到过这部青城派的镇派之宝，但这人竟能念得一字不差，莫非这人和我青城派颇有渊源?不假思索，走了出去。江西子大感疑惑，也跟着走了出去。昏暗的小道上，一匹红色骏马正由一个少年起着，慢慢的向这边走来，等到近处，三人才看清那少年容貌：二十岁上下的哦年纪，身材矮小，头发稍长，一身粗布劲装，脸上多了几分神奇，正自言自语的呢喃着。看见三人，忽然止住马，翻身下来，一双明亮的眸子充满狐疑之色，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江西子看了这少年一眼，见他身材矮小，言语中充满敌意，反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又怎么会来这里?”
　　那少年道:“无可奉告，我请你们离开这里。”
　　水寒冬对这少年的态度丝毫不在意，只是想知道少年口中所念之诗的出处，不禁微笑道:“我们并无恶意，你别害怕，你刚才念的诗叫什么名字?”
　　少年眉头一周，冥思苦想，道:“你很想知道?”
　　水寒冬点点头。
　　少年却道:“我念什么诗，大概与阁下无关吧?”
　　水寒冬道:“大有干系。”
　　少年微微沉吟，道:“你说来听听。”
　　水寒冬道:“实不相瞒，在下正是青城派水寒冬，这首《清梦》是在下恩师剑狂中原雪所作，不知公子如何获得?”
　　谁也没有想到，那少年忽然僵持在那里，双眼紧紧地打量着水寒冬，眼泪模糊了视线。水寒冬正自感到奇怪，那少年忽然飞奔到他身边，将水寒冬死死地抱住，水寒冬一把抓住他的右首脉门，只等那少年现出原形。那少年没有反抗，依然看着水寒冬，眼中充满诚恳和荒漠，叫了一声“大叔”。
　　水寒冬一愣，一种熟悉的感觉莫名的袭来，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问道:“你是……”
　　“大叔，你不认识我了？十年了，我找你找的好辛苦，这匹红鹅你还记得吗?”
　　水寒冬心中一震，欣喜若狂，大笑道:“你是星雨，你是星雨?”
　　“刘星雨?”
　　刘风尘没想到眼前这个矮少年真的就是自己朝思暮想、别离十年的童年好友，惊叫出声:“刘星雨，你、你还好吗?”
　　刘星雨多看了几眼，终于认得这少年是刘风尘，微笑道:“你回来了?”
　　刘风尘笑着微微点头，道:“我回来了。”
　　江西子问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刘星雨鼻子一酸，用衣袖抹了抹眼睛，道:“三年前村里闹瘟疫，所有的人的死了，唯有我和妹妹活着。”
　　水寒冬知道他口中的妹妹就是自己的女儿，心里一怔，问道:“那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刘星雨道:“我已经将她送到咸阳我外公那里，这三年幸好有外公照料，才不至于露宿街头。这次我回来是要拿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原本打算拿了就走，所以没有带她来，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大叔和风尘。”
　　他忽然想起江西子，对刘风尘道:“这位就是你师父吧?”
　　刘风尘点头道:“正是我师父。”
　　刘星雨抱拳行礼，道:“道长，你好，谢谢你照顾风尘。”
　　江西子乐了，呵呵笑道:“少侠公子严重了，贫道也曾听尘儿说过你的事，没想到转眼十年过去了，能在这里有幸相见。”
　　水寒冬想起刘星雨刚才说要回来拿东西，问道:“你要拿的东西可是我当年给你的物事?”水寒冬并没有说明那东西，只是一语带过，除了他和刘星雨，江西子师徒是听不懂的。
　　刘星雨道:“正是，当年走的匆忙，携带不便，我将它藏匿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大叔，你和我走一趟。”
　　江西子心中有数，笑道:“两位请便，我们师徒就在这里等你们。”
　　水寒冬深感歉疚，道:“那就麻烦道长和爱徒稍等片刻，我们去去就来。”
　　两人翻身上马，刘星雨驾马持疆，一踢马背，疾驰而去。
　　片刻，就到了河边那株古槐树下，两人跳下马背，水寒冬道:“没想到你终于学会了驭马?”
　　刘星雨笑道:“大叔当年说的没错，有些东西是迟早要会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这马术是我在咸阳龙凤门时和外公学的，大叔觉得还行吗?”
　　水寒冬满意的点点头，道:“很好，祝贺你。”
　　刘星雨道:“多谢大叔相赠的这匹红鹅，它的确是一匹举世无双的好马。”
　　水寒冬道:“嗯，你要好好善待它，它会伴随你以后的江湖生涯，甚至整个人生道路。”没等刘星雨回答，水寒冬又道:“对了，那本册子你放在哪了?”
　　刘星雨指着那株古槐道:“在那，我家里。”
　　爬上树，伸臂在那树洞拿出一个牛皮包裹，轻轻跃下，走到水寒冬面前，小心翼翼的打开，赫然是那本《惊梦绝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甚至连一点皱的痕迹都没有。刘星雨道:“大叔，我今日物归原主，把它交给你。”
　　水寒冬一怔，看着他，道:“为什么?”
　　刘星雨道:“如今我还没能学到半点功夫，这部书我从头到尾都看不懂，就记住了开篇那首诗，实在辜负了大叔的一片心意。”
　　水寒冬微笑道:“如果有人愿意教你功夫呢?”
　　刘星雨叹道:“有谁会教我，还是算了吧。”
　　水寒冬道:“大叔愿意教你，你想学吗?”
　　刘星雨惊喜道:“真的，大叔你终于愿意收我做徒弟了?”
　　水寒冬道:“当年大叔已经想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由于当时形势所逼，生死关头，因此拒绝了你的请求。今天我水寒冬还能有缘与你相见，无论如何也收了你。”
　　刘星雨追问道:“大叔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不辞而别?”
　　水寒冬望着远方，沉默了良久，将当年那些经历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刘星雨。
　　刘星雨双眼湿润，心道:“婶子对我这么好，没想到竟被什么九龙会逼的跳渊而死，等我学会武功一定要亲手为婶子报仇。”对水寒冬道：“大叔，我们回去吧，他们还在等着。”
　　水寒冬惊笑道:“你还叫我大叔?”
　　刘星雨顿感说错话，耳根一红，道:“师……师父。”两人笑着纵马返回。
　　四人驰马扬鞭，在夜幕低垂时分，已感到了淳化县城，走了几家客栈，店家都说客满，江西子摇头叹道:“奇怪，人员如此稀少的小城怎么就连几间客房也空不出来?”
　　水寒冬道:“莫不是最近江湖上有什么动静?”
　　江西子道:“走，再找找。”
　　又到一家客栈，这客栈门户不大，口气却不小。但见大门两侧红纸黑字贴一副对联，上联曰:拳打西北五省，下联曰:脚踩苏杭两岸。横批曰:一方霸主。
　　水寒冬见这对联寓意狂傲，全没将天下豪杰放在眼里。什么人竟如此嚣张跋扈，莫非想以此来挑起武林是非?江西子快步抢上，将那对联撕扯下来，扔到地上，怒骂道:“好不要脸，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么大言不惭，敢公然挑，有种的站出来说话?”他的声音很大，客栈里顿时一阵喧哗，许多人抢出门来围观。掌柜一脸胆怯之色，朝两边鬼祟的瞧了一眼，低声对江西子道:“道长千万不要声张，有话还是到小店再说。”
　　江西子感到奇怪，这掌柜一惊一乍的，莫非受到他人威胁?既然天色已晚，借着投店顺便向店家问明缘由。几人进了店，找了坐头，店家亲自起了茶，道:“算不上好茶，几位慢用。”转身欲走。
　　水寒冬道:“请留步，在下有一事想请掌柜的明示。”
　　那掌柜脸上肌肉抽搐，脸色突变，道:“客官可是要问那副对联?”
　　江西子道:“有何不妥，不妨明说。”
　　店家道:“几位不知道四月初一是樊三爷的八十大寿吗?”
　　水寒冬问道:“哪个樊三爷?”
　　店家见几人果然不知情由，在水寒冬左侧空位上坐下，道:“樊三爷可是淳化城无人不晓的人物，二十八路青风剑法变幻无穷，奥妙非凡，但凡江湖上黑白两道听到樊无极樊三爷都要竖起大拇指，盛赞一声‘宝刀未老真好汉’。”
　　江西子问道:“你说的可是淳化苍狼门门主，人称‘清风剑雨’的樊无极?”
　　店家一拍桌角，笑道:“对了，道长果然认得樊三爷。”
　　水寒冬听两人说起樊三爷，心道:“江湖中竟有这么一个门派，我怎么从未听师父提及过，莫非店家言过其实了。”
　　刘风尘破口问道:“师父，他是什么人?”
　　江西子摸须哈哈笑道:“数年以前，江湖上出现了三位传奇人物，这三个人分别以他们的胆识和武功征服整个江湖，并在秦直道一役中联手打败天下第一高手钟离一线天。十年后，他们各奔东西，江湖传言这三个人已经被钟离一线天的后世子孙杀死，也有人说这三个人淡泊名利，隐居于东海之滨。”
　　水寒冬道:“我曾听师父说过，风云教教主钟离一线天不但武功卓绝，而且手段卑鄙狠毒，当年有不少门派被风云教所灭，致使武林各派人人自危。”
　　刘星雨问道:“大叔……”话没说完，立即改口道:“师父，江湖上那么多门派，难道没有一个是什么风云教的对手吗?”
　　水寒冬叹道:“别说对手，连想只恐怕都没想过。据我师父所说，那钟离一线天自创一套‘天阳神掌’，百步之内便可取对方性命，根本无人能及。说武林中人都是贪生怕死，那简直是胡说八道。当时天山派掌门程路遥和点仓派掌门萧上官楼就不顾大家反对，执意接受钟离一线天的战书，与风云教在仲山峡谷决一死战，终于还是白白的送了性命。”
　　刘星雨和刘风尘听的入神，只为这两个好汉感到惋惜。
　　江西子郑重道:“江湖险恶，成王败寇，本事常事，多半还是要怪自己学艺不经，以卵击石。”
　　刘星雨急于知道后事，问道:“师父，后来又怎样?”
　　水寒冬突然哑然，良久道:“至于后来怎样，我也曾问起师父，师父说，徒儿，这些云烟往事都已消散在尘封在，为师也不想再去回想。师父既然执意不肯说，我也就不好再问。”
　　江西子突然笑道:“你师父没告诉你那三个武林神话的事?”
　　水寒冬道:“什么传奇神话，今日若不是首次从道长口中听到，还真不知江湖上还有这档子事。”
　　江西子只顾自饮茶水，刘氏两人都手撑着头静听，那店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正在一旁忙着招呼客人。
　　刘风尘心直口快，追问道:“那三个人是谁，难道真有这样的神话人物?”
　　江西子放下手中茶水，看看客栈人流只增不减，道:“既然时辰尚早，那好，我就把这件事说给你们听。”对水寒冬道，“水大侠可要特别听仔细了，此事与你也有相当大的牵扯。”
　　水寒冬瞪大眼睛，食指回转，指着自己，狐疑道:“我?此事与我又有何相干，莫非道长说笑?”
　　江西子道:“水大侠只顾坐定，细细听贫道讲完自然就明白了。”
　　水寒冬听江西子面容郑重，不再插嘴，洗耳恭听。
　　江西子道:“二十年以前，江湖上黑白两道都为一部秘籍互相讨伐，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厮杀不断，这部秘籍的名字叫《惊梦绝册》。”
　　“哎呀，清……”刘星雨听到《惊梦绝册》几字，忽然想起师父当年相赠的《清梦》，暗忖:“莫非这惊梦和清梦之间有某种联系？”当即惊叫一声。
　　江西子见刘星雨反应异常，问道:“刘公子知道《惊梦绝册》?”
　　刘星雨吐吐舌头，摇摇头，道:“不知道，第一次听。道长，那后来呢?”
　　江西子见刘星雨并不知道，继续道:“当时江湖上以华山派、少林派、青龙帮、芜湖会和风云教实力最为雄厚，而众门派中风云教教众最多，其他几个门派的总和只怕还不足风云教人数的一半。”
　　刘星雨道:“风云教是要雄霸武林，和皇帝争龙椅了。”
　　水寒冬怕此处耳目众多，万一灌入哪个人耳中，恐怕要引来杀身之祸，当即斥道:“别乱说，你不要命了?”
　　刘星雨捂住嘴唇，双眼胡乱的眨着，不再言语。
　　江西子这时又道:“黑白两派争得你死我活，不计其数的正义之士都惨遭风云教教主钟离一线天的毒手，华山、少林等派掌门都被钟离一线天禁锢在华山之巅，终生不得下山。”
　　刘风尘道:“好卑鄙的手段，那这些掌门就没有想办法逃走吗?”
　　江西子道:“徒儿问得好，这些人自然想到逃走，只怪这些人实在太蠢，居然不知道每日所食的饭菜中已被钟离一线天下了‘八步酸’，没走几步就瘫软得动不了。”
　　水寒冬听到“八步酸”，心都冷了半截，道:“居然用这么歹毒的招数，实在可恶。”
　　刘星雨见水寒冬语中充满愤怒，不禁问道:“师父，那‘八步酸’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这么多江湖好手也拿它无妨?”
　　水寒冬道:“这‘八步酸’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酒，原本是用无色果和天山雪莲炼制而成的防寒御署的奇药，后来此就被一个中土的行者带到西域，数年后被提炼出天下第一奇毒，若服下此药，前八步瘫软，后八步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