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回家

　　听了龚老大的话，徐姑娘赶紧替学俭解围说：
　　“学俭是怕我们在，龚伯伯他们就不敢回来。”
　　“我也害怕。龚大哥帮了我们这么多，如果因为我们不能和家人相聚，我们……”学镒也帮学俭解着围。
　　“没事。我爹今天回来看了，我们好好的。说不定过个十天半月他又回来看，如果那时我们还是好好的，他们肯定就回来了。我们现在先弄田吧，想这些没用。”龚老大说完，又挥起了锄头。学俭三人从来没用过锄头，龚老大也几年没回家，也很久没用过锄头了。没挖多长时间，他们的手上都起了新泡，四双手掌全烂了，疼痛让四人的挖地速度很慢，四个人一天挖地的总和还不如一个熟练的农民。与其说他们在挖地，还不如说他们是在找事情打发无聊和苦恼。
　　“大龚！大龚！”突然，四个人又听到了喊声，是一个女人的喊声。
　　“大龚——你在哪里——”女人的声音很尖利，很着急。
　　“这里——”龚老大双手捂着嘴，对着房子的方向回答着。喊完，龚老大丢下锄头，跑上石梯，顺着石梯往家里跑去。
　　学俭三人也跟着跑了起来。
　　一个女人，已经来到了房子外的石梯处。她看到了跑上来的龚老大，也摆着双臂飞快地在石梯上跑着。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女人放声大哭起来，龚老大也跟着哭起来。
　　学俭他们站住了，站在石梯上，静静地听着两人的痛哭，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龚老大这样痛哭。夫妻二人终于活着相见了。
　　哭了很久，龚老大的妻子不哭了，只是抽泣，她一边抽泣一边一句一顿地说：“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你跑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捎封信回来？你以前总是农忙的时候就回家的。这次怎么不回来？怎么不回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们母子了。”
　　龚老大紧紧地搂着妻子，一只手摸着妻子的背。妻子穿着蓝色的衣服，戴着蓝色的帽子。听着妻子的哭诉，龚老大不停地嗯着，偶尔说一句“我也想早点回来”，“我也想着你们”，“我每天都想回家”，“以后我再也不走了。我们好好种田种地。哪里也不去了”……
　　龚老大的妻子不哭了，不说了，她仰起头，拉着龚老大的双臂，看着龚老大，嘿嘿地直笑。龚老大牵起妻子的衣袖，给妻子擦着脸上的泪水。对妻子说：“走，我们回家！”
　　夫妻俩正要走，龚老大回头一看，看到了身后站着的学俭他们。学俭他们赶紧低下了头，装着没看见。
　　龚老大给妻子介绍了学俭三人。龚老大妻子笑着说：“那这个就是大弟，那个是小弟。你就是妹子了。我就是大嫂了。”说完，她微笑起来。那笑很天真，很幸福，就像一朵润泽的花。龚大嫂拉着徐姑娘的手，四个人沿着石梯，往家里走去，都走进了厨房里。
　　“爸……他们什么时候回来？”龚老大问妻子。
　　“要过一段时间吧。他们不让我回来，怕感染。我说，我丈夫回来了，就是死我也要看看，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爸妈是怕感染了龚娃子。”厨房里，龚老大的妻子欢快地说着，一边弄着午饭。学俭三人，没有接话，都傻笑着看着龚老大夫妻，听着他们的家常话，分享着他们团圆的快乐。
　　过了三天，龚老大的妻子进了一趟山，然后，龚老大的爸妈，还有龚老大三岁的儿子，都回来了。龚老大的父亲挑着担子，牵着牛，牛背上驮着两条鼓鼓的口袋，里面装的是粮食。龚老大的母亲背着孩子，胸前端着木盆，木盆里是孩子的衣服。龚老大的妻子背着一个大背篼，背篼有点沉，她走得很小心。
　　龚老大四人在屋后的路口等着，一看到他们的影子，就赶紧扑了上去。学镒接过了牛鼻绳，徐姑娘伸手抱龚娃子，他不让，哭闹着。徐姑娘便接过了龚老大母亲手里的盆子。龚老大接过了父亲肩上的挑子，学俭伸手去接龚大嫂背上的背篼，龚大嫂说：“你背不动，没几步路了，还是我背吧。”走回屋子，一家人放下东西，龚老大的父亲和母亲又走了，他们去把放在山里的被子挑回来。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学镒和徐姑娘逗着龚娃子。看到徐姑娘这么喜欢小孩子，龚大嫂笑着说：“妹子，赶快生一个。”听了龚大嫂的话，徐姑娘赶紧低下了头，羞涩地看了一眼学俭。学俭那里灯光比较暗，谁也看不出学俭听了这话的反应。学俭也想要孩子了，可世道不安宁，他们现在还没有安定的地方，哪里敢要孩子？大人受罪，让一个娃子也跟着受罪？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晚几年来。说不定那时，孩子一落地就是幸福生活。
　　学镒听了龚大嫂的话，想接茬取笑哥哥和徐姑娘，话到嘴边，却突然化成口水流回了肚子中，酸酸的，有点难受。他还是孩子，还是哥哥的拖累，如果哥哥和徐姑娘真的生了小孩，这逃难怎么逃？他们的逃难日子结束了吗？这龚家椅子真的能成为他们的家吗？学镒茫然地看了看漆黑的房顶。
　　龚娃子玩了一会，就被龚大嫂抱到床上，哄着睡觉了。
　　龚老大的父亲问着龚老大这几年来的情况，龚老大一一讲述了这四年来发生的事情，他们四人这一路来的经历。说到海龙囤，学俭讲了他逃命的故事。
　　“做得好！知恩图报，这是我们龚家椅子的祖训！”龚老大父亲说着，笑着，打量着学俭他们，随即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海龙囤的事情我们听说了一些。我们这些深山村夫，不参与官府的争斗，就像这山里的野草一样，一茬一茬地生我们的崽，过我们的日子，延续我们的香火。只求平平安安……学俭家和徐姑娘家的事情，我们这里还没有听说，也许是因为瘟疫闹腾，我们与山下隔绝了，没有得到这些消息。”
　　“我们这里真的出现了大头瘟？”龚老大打断了父亲的话问道。于是，龚老大的父亲讲起了龚家椅子闹瘟疫的故事。
　　万历二十六年，四川很多地方出现了瘟疫，但是，龚家椅子山上山下都没有出现。万历二十七年的一天傍晚，龚家椅子里来了一个客人。
　　这个客人是望月山那边的，他的妹子嫁到了我们龚家椅子，就是龚老大幺老爷的小儿媳妇。客人是来给妹子家报信的，他们的父亲突然死了，要妹子回家奔丧。谁知道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龚老大的幺老爷就喊了起来，说客人死在了他们家。
　　龚老大的父亲是医生，听完那喊声就赶紧跑了过去。他问着死者昨晚的情况。龚老大的幺老爷说：“这娃子昨晚一来就咳，脖子很大，说是生了‘羊子’。”龚医生赶紧问道：“哪些人接触过死者？”幺老爷说：“他一进门就说事，说完事就到床上去睡了，连饭也没有吃。”
　　龚医生一听，赶紧说：“你们带上粮食快走！那间屋子的东西都不要了。快走！这房子也不要了，躲过这一劫之后，大家再回来修。”
　　“什么？跑？”幺老爷睁大着眼睛，“究竟咋回事？”
　　“龚神仙，我哥咋了？我们为什么要跑？”客人的妹妹问道。他们哪里见过大头瘟，龚医生也只是在医书上见过。从症状看，应该是大头瘟。
　　“这是瘟病！快走吧，走了我来处理！再不走，你们一家，我们这龚家椅子都可能走不了啦！”龚医生着急地说。
　　幺老爷一家带着被子，背着粮食，匆匆跑了。龚医生通知龚家椅子的人，带上家里生活的东西，赶紧逃进大山去。龚医生叮嘱他们，一定要一家一户单独找地方住，不要群居，也不要下山，距离要远一点。
　　有三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们不愿意走，说老了走不了山路；这么大岁数了，就是死也值得了。于是，他们留下来帮着处理死者尸体。
　　三个老人用布单裹了死者。他们怕龚医生受感染，不让龚医生插手，他们说：“龚医生是龚家儿孙的保护神，必须得活着。”四个人一起，挖了个深坑，在坑里架了木柴块，燃起大火，把死者烧了，填埋了深坑。
　　龚医生要三位老人跟他走，他们都是龚家椅子的老人。可是，三位老人不，他们说：“我们三兄弟在一起，就是死了也有个伴，你快逃吧。记住，你不能死呀。娃子们还靠你保佑呢。”听着三位老人的话，龚医生心里不是滋味，他是医生，他很想灭了瘟疫。可是，瘟疫不是猪，不是鸡，不是一把刀就可以杀死的。历朝历代，遇到瘟疫，就是死人，死到阎王国装不下了，瘟疫才像冬天的雪突然遇到了夏天一样消失了。那些所谓的药，只不过给人一种安慰罢了。防瘟疫的最好办法就是隔离，不让瘟疫外传，活一个算一个，活一群算一群。谁家能留住一个种，那就是谁家的造化。
　　“哪次瘟疫不死一堆堆的人？我根本就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劫。”龚医生看着屋子里的人，说着，声音里的恐惧还在。
　　“我看到你们烧山，就说家里有人，说不定是大龚回来了。我要跑回来，爸和妈都不同意，说龚娃子离不开我。我说家里没有吃的，没有盖的，晚上一定冷。如果大龚回来了，他会冷的。好说歹说，爸妈才同意我给你送床被子回来。他们要我送回来就走，不准在家里呆……”龚大嫂也坐回了屋子里，她接着父亲的话说。
　　“我咋能让你回来？三个老人是死是活我不知道，如果他们死在村里的，你回来不是送死吗？烧了死者，我也是在山里躲了七天才来找你们的。瘟病总有一个潜伏期，我怕我自己沾染了瘟病，更怕传给了你们。我们家不能断了香火。瘟病乱窜，不小心防范不行啊！”
　　“三个祖爷爷，他们到哪里去了？我们回来，每家都去看了，没有尸骨存在。该不会被狼狗拖吃了？”龚老大问道。
　　“谁知道呢？要是没这瘟疫就好了。就是死了，龚家还能热热闹闹给他们办一场丧事，毕竟是我们龚家的老人！唉，现在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龚医生说着，叹息着，悲哀笼罩着屋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