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乞丐

　　沙尘暴过后，气温开始下降，围墙外面人们已经忙碌着摘苹果，这是一年当中最值得祝贺的日子，每个人脸上始终挂满笑容。最后的几片叶子也落在围墙上，被东风席卷着不知到何处去了。
　　我坐在一棵大腿粗的白杨树下，背靠着树身，听着外面狂乱的狗吠和苹果园里糟杂的说笑声，偶尔会嘣嘣蹦的开过一辆三轮车。我并没有一点喜悦的感觉，相反之下，更多的是担忧和惆怅，因为这个季节不仅仅丰收着欢乐，也无可避免的遭受着痛苦。因为又要收税了。每当这个时候人们都要四处躲藏，村里的大喇叭白天黑夜的喊着，似乎永远不会觉得疲惫。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村里领导带着几个人闯入我家，我妈慌乱下迫着我去应付，简单的支了几招后躲进了厨房。我家的黄狗拖着铁链直向来人发出警示，那些人粗鲁的喝骂了几声，一个胖子捡起半块砖头，丢了过去，那狗以最快的速度躲进窝里，吐着舌头狠狠的瞪着他们，没有再咬一声。我紧张的双手冷汗直冒，心砰砰的跳着。
　　一个高个子男人冷冰冰问：“你家人呢？”
　　我想说点什么，嘴却像被粘住了一样。
　　那个胖子一把将我拽了个踉呛，差点摔倒。
　　胖子板着脸问：“家里就你一个吗？”
　　我不敢看他，微微点了点头。
　　胖子四下看了几眼，对那几个人说：“肯定是躲起来了，把电视机抱走。”
　　然后对我说：“碎怂，你家里人若回来了告诉它们，明天把该办的手续抓紧时间办理了，我们再来就没这么好说话了。”狰狞一笑，拧了拧我的耳朵，抱着电视机走了。
　　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抱着头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我没有哭别的，只为那台新买的黑白电视机。
　　我听到我妈脚步在我身边停下，然后训斥道：“你怎么这么窝囊，你就依照我教你的说，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吗？一直觉得你从小成绩好，是颗夜明珠，哪知道是只萤火虫。”
　　我的心刀割一般的疼，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始终没有开脱的理由，我的胆小怕事换来我妈的失望，我怎么如此的懦弱，懦弱到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如果有一天长大了，能撑的起家庭这片天吗？我无法回答我自己。
　　我妈整整一天都在村里借钱，终于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所有人都面临同样的难题，头如斗大。刚安装的大门被抬走了，怀孕的奶牛被牵走了，还没有完全熟透的苹果被摘光了。记得那天我捡了五块钱，我妈高兴地说，明天有菜吃了。
　　刘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呆若木鸡的表情，问道：“在发什么呆呢？这么多感慨，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欲言又止，站起来，说：“算了，没什么。你不是收作业去了吗，怎么也跑这里来了？”
　　刘宇是政治老师钦点的政治委员，专门负责收发政治作业，他办事能力强，口齿伶俐，受到政治老师的恩宠。但是他对于这份差事却看的没那么神圣，总说自己是一个跑腿的。
　　他也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说：“任务完成了，现在没事干。你的作业本怎么搞到你同桌的桌子底下去了，找了半天才找到。”
　　我怀疑的说：“没准我同桌拿去抄袭了，完了，搞成一模一样的答案，肯定会被发现的。”
　　刘宇若无其事般笑道：“没事，这个你不用担心，铛铛这方面管的比较松懈。”
　　政治老师是个老头，叫党军，大家都暗地里称呼他铛铛，以前就几个人叫，后来全校同学都这样叫他，时间一长连他的真实名字都忘记了。
　　刘宇忽然问我：“你有什么理想没有，比如说以后干什么？”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将来的事，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很遥远，很茫然的东西。
　　我说：“目前的想法是考上高中，将来的事我没想过，走一步看一步吧。那你呢？”
　　他咧嘴笑了笑，说：“和你差不多。你不想当个作家吗？”
　　我说：“我只是随便写些东西玩玩，自娱自乐一下，拿不上台面的，作家这条路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走起来恐怕没那么顺利。”
　　他鼓励说：“别气馁，真金不怕火炼，是金子总会有发光的那天。我虽然不爱文学，那就给你当个精神支柱吧。”
　　我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说：“我们刘家到目前还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希望你和我能有所突破，那时也能扬眉吐气的走到村里了。”
　　刘宇也是心血澎湃，说：“我们村大学生也没几个哩，咱俩必须考上，种地我可不干。”
　　我说：“像我们这帮人，给你几亩地都不知道打理，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喷农药，谁懂这个，估计到最后连自己都饿死了。”
　　刘宇说：“就像生物老师说的，将来种地全部机械化，没有文化连农民都没资格做，人家外国的乞丐都是高中毕业。”
　　这些话当然是我们生物老师说的，他每次上课都会讲一些与课本无关的东西，他五十多岁，嗓音很高，满口都是陕西方言。事实上我们学校除了几名年轻的语文教师外，百分之九十的老师讲陕西话。
　　我说：“他好像个百事通，什么事都知道。”
　　刘宇说：“他说自己去过西安，谁知道是不是瞎编来骗我们，你说西安在哪呢？”
　　我一头雾水，想了想说：“应该在西边吧，不知离北京远不远？”
　　刘宇说：“去年我和我妈去县城看到去西安的汽车了，估计没多远。”
　　我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你去过县城啊，那里好不好？”
　　他很平静，说：“县城你不可能没去过，我告诉你，县城很大，人来车往的，走不好就丢了，你说那么大个地方，人一旦丢了去哪找？对了，车站旁边有个天桥，我去的时候有两个乞丐在那里端着破碗站着，见人就要吃的。”
　　我正要插嘴，他说：“你先等一下，我说完你再说。”
　　我苦笑，知道别无他法。只听他继续说：“我看他楚楚可怜的站在那里，没一个人理睬，觉得怪可怜的，就给了他五毛钱，反正我见到要饭的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就不舒服。就为这事被我妈唠叨了好几天，说小心是骗子，像你这样以后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我被她说的烦死了，说，不就五毛钱嘛。至于说这么多吗，再说，哪来那么多骗子。大冬天的，那人就穿一件薄薄的长衫，裤子只剩一条腿，没有鞋，估计几百年没洗脚了，你看一次以后肯定食欲大减。”
　　我听完他的滔滔言语，暗暗钦佩他的慷慨作风，突然想起一人，问道：“你没见张亮亮吗？”
　　他先是一惊，沉吟片刻，说：“你居然联想到他了，好多年没有见到了，有人说他死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轻轻叹了口气，说：“实在有点可惜，好好一个人弄成这样一种结局。”
　　张亮亮是一个乞丐，脑子有些问题。我们小的时候会经常追着他看，他背上总是背着一只尼龙袋子，里面装满石子，那是他唯一的自保武器。有一次我一个同学的头被他用石子打破了，因为他偷窥张拉大便。
　　张亮亮在我们村有两个住处，一个是废弃多年的砖窑，一个是学校附近的厕所。他写字很好看，算数不用演算。据说他从小学习成绩很优秀，但是家境贫寒，父亲死的早，由母亲一手带大，这中间的艰难可想而知。他竭尽所能考上大学，却被别人用钱买走了名额，他被排挤出来，从此便疯了。
　　我话题一转，问道：“那县城肯定有书店了？”
　　他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下，说：“应该有吧，嗯，有一个新华书店，我们在南新街买东西时经过过那里，怎么，你打算买书吗？”
　　我遗憾的说：“若知道你去，叫你帮我捎本书。”
　　他问：“什么书？'
　　我犹豫了一番说:"听说朱自清的散文写的不错，买回来看看。”
　　他说：“哦，不过你不是喜欢写武侠小说吗，为什么不买些这类书籍，再说学校里是不允许看课外书的。”
　　我说：“什么类型的书都看看也好，整天除了课本还是课本，历史书都看十几遍了，学校不让看我拿回家看。”
　　他说：“你爸妈支持你买书吗？”
　　我脸上立刻现出难色，拉了拉衣襟，说：“我给他们说过我的想法，他们总是说，看什么课外书，课本弄懂就行了，以后有钱想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从他们那里拿钱算是没希望了，自己慢慢攒钱，等有了足够的资金亲自去县城一趟。另外，我有投稿的想法，那样一旦被选中，还有点稿费，再买书就容易了。”
　　他问我：“那你准备发表哪种类型作品？”
　　我想了想说：“先从小诗开始吧。”
　　他说：“写现代诗容易些，咱们课本上冰心和郭沫若的诗看起来既简单，又容易模仿。”
　　我说：“为什么要去刻意模仿别人，那怎么叫自己的作品，如果我写一定要用自己的风格去写，这样才有价值。”他碰了一鼻子灰，不再言语。
　　梁雨气喘嘘嘘的小跑着到我们身旁站定，后面紧跟着我们班的杨胜，他一米六五，嘻皮笑脸，走过来到我胯下摸了一把，说了句‘摸个牛’，快速闪到一边。
　　我笑着怒骂：“你手贱是不是？没事去人多的地方玩。”
　　他快速爬上单杠，做了几个收缩。说：“嘿，你这孩子不能这么说话，我来了怎么会轻易走呢，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看着他嘴角诡异的笑容，心里又气又怨，说:“正经点，大哥，别搞的跟张俊青一样阴不阴阳不阳的。”
　　他反而笑的更厉害，说：“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我看和你很像哩。”
　　我不愿意和他多费唇舌，干脆沉默不语。
　　梁雨对杨胜说：“杨胜，我们有事要说，也不是什么怕光的事，你有兴趣的话就听，不愿听请离开，别打扰我们。'
　　杨胜一扬头，不大乐意听他说话似的说：“我又没挡着你们，爱说什么关我鸟事，给我听都懒得听。”将身上那件灰色西服脱下来往肩上一搭，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笑着摇了摇头。
　　刘宇说：“他就是这样的人，除了捉弄别人没什么正经事。”
　　梁雨显然还在因为刚才的事闷闷不乐。
　　我连忙岔开话题问他：“你找我有事吗？”
　　他摸了摸自己那几根寸把长的胡须，说：“被那家伙一搅，倒把正经事忘了。《狼魂》我们也写到第十二章了，总体上还算可以，老觉得空荡荡的，后来我一想，是缺少相对的插图。你看，每章配上一幅插图的话，大家读起来也没那么枯燥乏味。'
　　我立马赞同说:“这个提议我赞同，可是谁能将图画的那么传神真实呢？”
　　刘宇插嘴说：“我想到一个人，他应该可以。”
　　我和梁雨异口同声问道：“是谁？”
　　刘宇故意卖关子说：“咱们班哪个男生爱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在桌子上刻了一幅维妙维肖的宝莲灯？这样还猜不到的话，再想想除了张俊清以外哪个男生长的最好看？”
　　梁雨惊呼道：“宋小小！哎呀，他坐在我前面这么近我怎么没想到。”
　　立刻又犯起愁来，说：“可是我们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啊，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忙？”
　　我说：“是我同桌出手的时候了，她和宋小小关系不错，我找她帮忙肯定不会拒绝的。”
　　梁雨说：“那我们现在就去。”
　　教室门口几个女生在踢鸡毛毽子，杨胜不知又做了什么坏事，几个女生追着他围着花园转。我们三个见孙萍不在外面，正要到教室里面去找，一个皮肤白皙的男生挡住去路，我见是男人中的极品张俊清，他一米七五的个头，每一根头发都很有秩序的倒向两边，中间留出一条缝，足以看到头皮。他眉清目秀，两只大大的眼睛比女人还要好看些，此时穿了一件白色运动上衣，牛仔裤，运动鞋。倘若单从外形上看，全校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英俊帅气，没有哪个女生不想多看他一眼。即使是男生，在他高大伟岸的影射下，都会怨恨爹妈怎么没把自己生的好看点。
　　张俊清手里的润唇膏来来回回在嘴唇上涂个没完没了，忽然停下说：“哎哟，我滴妈呀，是你们三个，我要给你们让路，是吗？呵呵呵，都是自己人，来，我带你们进去。”我们听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暗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怪物，说话阴阳怪气，连声音都快和女人没区别了。”
　　梁雨说：“我们自己会走路，你到那边去打扮行不行？”
　　张俊清将润唇膏收起，小心翼翼的装到口袋里，甩了甩头发，用他那接近女人的声音说：“嗨，随便开开玩笑了嘛，你们这么不经玩，好了，好了，进去吧。”
　　刚踏进教室，只听张俊清阴阳怪气边跳边叫：“哎哟我的妈呀，你踩到人家脚了，讨厌死了，伸手往运动鞋上拍打。”原来是刘宇故意踩的，我和梁雨大感痛快，心里乐呵呵的。
　　又听张俊清声音从院子里传来，说：“我有好润唇膏你们要不要试试？随后终于安静了。”我自问承受能力差，遇到这种人妖既好气又好笑，梁雨则有掐死他的冲动。
　　我同桌正在和金宁以及冯转在后面出板报。看到我过来，喜出望外，大有看到救星来临般，说：“同桌，终于把你盼来了，赶快脱鞋上来，这里有件十分光荣的任务等着你呢。”
　　我笑道：“这事别找我，我无能为力。”
　　孙萍说：“抬举抬举你，这点面子也不给你同桌。”
　　我心想：“正好借道让你替我把事情办了再说。”
　　对她说：“你先给我个面子怎么样？”
　　孙萍诧异道：“我给你什么面子？”于是将所托之事说给她听。
　　她一口答应，说：“没问题，你过来接班，我去找宋小小。”
　　我上到床上，接过她手中的粉笔，尽量避免不被掉在床单上的粉笔屑染到衣服。她穿好鞋子，说：“就书上那篇，抄的整齐点，我一会过来检查，不行的话你就等着挨批吧。”
　　说完准备走，我叫住她说：“让梁雨带上小说和你一块去。”
　　梁雨会意，回座位拿了小说和她一起出去了。
　　刘宇说：“这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街道转转，”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