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约是午后五点多。
　　  陆志云带着几个警卫向韶关方向行进，到了寺庙的地方。
　　这年的天气特别寒冷，桃花也开迟了，山边有一片桃树，粉红色的桃花开得正好。  
　　  四面都是平缓逶迤的山坡，有一条土路环山而过。车子一停下，陆志云就告诉大家，他和林树巍路过这儿的时候，看到过有部队就驻扎在寺庙那儿。
　　  他们抵达这儿。 这儿静悄悄的，没有战斗过的痕迹。陆志云和林树巍都松了一口气。他们在桃树前停住了脚步，进入桃林歇脚，不由感到了温暖的气息。
　　大家正在欣赏桃花。突然听到桃林外面传来脚步声。陆志云做了个隐蔽的动作，大家立刻分散开来，有的卧倒在石上，有的贴着树不动。
　　陆志云爬到了树上去。
　　整个桃树林里一片寂静。知了开始叫了起来。
　　等到知了的叫声戛然而止，外面的人已经进入了桃林。
　　陆志云在树上，他看到了进来的是四个人，护送着一个人进来，不，是押来一个人，这人竟然是赖达。陆志云大吃一惊，滑下树来。
　　那几个人吓了一跳，正要举枪，他们的背脊早已给枪口顶住了。林树巍高声喝道：“别动，谁动打死谁。”然后一一缴了他们的枪。
　　几个警卫把那四个的、押到了一边，让他们蹲在一个树头下。
　　林树巍解开赖达身上的绳索。
　　赖达不相信地看着林树巍，说：“要不是你们，我就没命了。”
　　陆志云问：“怎么会这样？”
　　赖达跑过去，用脚去踢那几个人，骂：“反呀，我叫你们造反！”
　　那几个人立刻跪下去。一个人颤抖着声音说：“连长饶了我们吧，我们也是军令在身，不得不为呀。”
　　赖达又打他们耳光，骂：“看我把你们一个个枪毙了。”
　　“别枪毙了，把人给我。”林树巍大声说，“我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种出来的桃花开满一个月的。”
　　那些人听了，一齐嚎哭起来。一个人爬过去，抱着林树巍的大腿说：“我在家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呀，别杀了我。”
　　又一个说：“我孩子还没出世，别让孩子出世没了爸呀。”
　　林树巍索性说：“饶了你们可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老老实实给我呆着。”一挥手，让几个警卫把他们押了下去。
　　桃林里剩下陆志云、林树巍和赖达三个人。
　　赖达说：“今天孙总理从这儿经过，我命令全体士兵对天放枪。谁知道部队里有陈炯明派出的心腹，趁我不备，把我捉到这儿，幸好碰上了你们，要不，早被枪决了。”擦擦额头，“唉，太险了！“
　　陆志云和赖达吃惊不小，霍地，感到一股冷气从脚下冒起，直冲到头顶。陆志云不相信似的问：“孙总理的警卫队都经过乔装打扮了的，你们居然发现了？”
　　赖达说：“我们有探子，城里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
　　陆志云和赖达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赖达叹了一口气，说：“广州不敢回了，不如带部队去参加北伐。”
　　陆志云高兴地握着他的手，说：“我向孙总理推荐，你就到我们警卫队去吧。”
　　林树巍皱起了眉头说：“现在局势多变，陈炯明叛变的迹象明显，你还是回到陈炯明部队去，遇到有什么事情，及时给我们通风报信，这样更好……”
　　还没说完，赖达早已跳了起来，嚷叫着说：“我们都是从云开山区里出来的人，跟随孙中山先生参加过广州黄花岗起义，出生入死走过来的，还信不过我吗？我会出卖你们吗？会出卖北伐吗？你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们看才相信？！”
　　陆志云听了，却沉下脸，忧心地说：“我们千方百计派人到陈炯明部队去，一个个都暴露了，也有的看到气候不对，变节了，这个时候，能够信任的人太少了，你现在在陈炯明部队，确实正是潜伏下来的最好机会。”
　　赖达余气未消，说：“你们要是信我不过，我们现在祭告天地，结为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共当。”
　　陆志云巴不得地说：“好呀！”
　　林树巍找到了一处桃花开得最好的地方，说：“就在这个地方。”
　　三人拜倒在地。赖达说：“赖达、陆志云、林树巍今天结为兄弟，同心协力，救困扶危，报效国家，皇天后土，共鉴此心，如若背义忘恩，天人共诛！”
　　说完，三人拜了天地，赖达为兄长，陆志云次之，林树巍为弟。
　　赖达说：“我们今天结拜，以后再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正说着，忽然听到后山枪声大作。、
　　  三人慌忙跑出桃林，站在一块黑石后面焦急地观望。几个警卫也掏出枪，迅速占据有利地形。
　　陆志云越走越近，站在一棵松树背后仔细观察，然后一颗一颗地装着子弹，小声说：“好像是江西来的军阀部队，从后面抄我们部队老底的。”
　　赖达看着前面那些人往寺庙上进攻。寺庙上就驻守着他的连，他辛辛苦苦带出来的一个连，眼看着就要消耗掉，到最后，一个人也不会剩下，不，站着的就中他一个。而且是连长，他抢过陆志云手中的抢便往前冲。他属于那种性急的人。
　　陆志云反应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腿。
　　赖达跌倒在一块巨石之后。
　　她被自己点燃的这场战火吓呆了，这结果她没有想到。
　　一阵子弹打过来，噼啪地在石上跳跃，打飞几块石子。有东西从天空中掉下来，落到赖达的头上。那是一只撞中子弹的小鸟。
　　陆志云大声地把一个警卫叫到面前，抢了他手中的枪，冲将出去，劈劈啪啪打了一排子弹，在枪林弹雨里抢回一个人，不，那人还扯着一个人回来。赖达看到是林树巍跑到敌人那人，捉了一个人回来。
　　赖达冲上去，按住那俘虏的头。陆志云在旁边审问。林树巍用枪口轻轻地在那俘虏的脑袋上一下一下敲，才眨眼功夫，便把眼前部队的情况弄清楚了，原来是粤军许崇智下辖的杨福林部队。这支部队从广西桂林过来，开往北伐前线，路上遇到了孙中山的警卫队。警卫队把遇袭地点告诉了杨福林部队，不过，孙中山的警卫队也不知道寺庙上驻扎的部队是敌是友，因为他们向天上开枪。
　　杨福林部队一个团经过，已经把寺庙团团围住，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陆志云对那俘虏说：“我是孙中山的侍卫长陆志云，叫你们长官停止射击，我有话跟他说。”
　　俘虏从黑石后面站起来喊话。他张大嘴巴，并且用手作喇叭状，想让声音从嘴巴里出来，尽量去得远一点，但他的声音却没有发出来，便永远哑了下去。
　　那俘虏倒在陆志云的脚下。子弹就从他的嘴马穿过去，他痛苦地颤抖，睁着眼睛看着陆志云，手指顽强地竖向那子弹飞来的方向。自己人为什么打自己人？他有点死不瞑目！
　　又打过来一排子弹。外面的人在叫嚷着过来。
　　林树巍被涌过来的敌人压到了黑石后面。他打了一个滚，压着赖达，说：“你打左，我打右……”
　　两人刚要站起来反扑着往前冲，却看到陆志云举起了白旗，那是一件白衬衫。陆志云已经脱掉军装，把白衬衫放到棍子上，晃动着从黑石后面坚定不移地举了起来。
　　一群士兵冲了上来。
　　陆志云喝道：“我要见你们的长官，我有话说。”
　　为首的士兵冷冷一笑，说：“我们长官有令，不留俘虏，格杀勿论！”说着举起了枪。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林树巍问：“你的话是信宜话，你是信宜人？”
　　为首的士兵一愣，问：“你是哪儿人？”
　　陆志云脱口而出：“我是信宜人，孙中山的侍卫长，要见你们的长官。”
　　为首的士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托起了旁边士兵的机关枪。那士兵的枪突突地响了起来，向空中扫出一排子弹。
　　为首的士兵用力一推。那机枪手站立不稳，跌到地上。他接着挨了一巴掌，便被吓呆了，莫名其妙地坐在地上不起来。
　　很快，连长过来了。
　　陆志云对他说了情况。
　　连长派人去通报营长。
　　营长过来了，又去请团长。
　　团长让陆志云站在黑石上，
　　没一个人认识陆志云。
　　营长冷笑：“你说你是孙总理的侍卫长，怎么不跟随在孙总理身边？这儿没一个人认识你的，哼！关起来。”
　　一群士兵如狼似虎，把他们推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陆志云走在最前，大有慷慨赴义的气概。林树巍提心吊胆地走在最后，前面那个警卫走到门口，脸色大变，他回头说：“这下完了，他们不让我们回去了。”
　　林树巍却故意说：“我那条短裤还没收拾好呢，淋湿了怎么办？”
　　押解的士兵果然笑了起来：“这个笨蛋，脑袋都快要搬家了，还记得那条短裤？”
　　那些押解的人都笑了起来。
　　就在这一笑里，林树巍意识到押解的士兵放松了警惕，想把他结果了，他的手伸了出去，看到陆志云盯着他摇头，伸出去的手一弯，只搔着头皮，努力地傻笑。
　　押解的军官过来，高声喊着：“快点快点，快点进去。”
　　林树巍不满地说：“不明不白地把我们弄到这儿，想干什么？”
　　军官沉下了脸，朝林树巍屁股放了一脚，说：“一看眼睛，就知道你最不老实，再胡说八道，老子一枪崩了你。”
　　一个年轻警卫说：“自己人打自己人，你们乱套了。”
　　军官骂：“别再吵闹，老子心烦了，一把火烧了你们。”
　　这年轻警卫便低声嘀咕：“他们会不会真的放火杀人呀……”
　　他的说话还没完，军官指着他叫：“你，出来！”
　　年轻警卫浑身一震，预感到大难临头了，缩到了陆志云的后面，颤抖着说：“侍卫长，救我！”
　　军官轻蔑地看着他，鄙夷一笑：“哼，怕死不当兵，你这样子，吓得裤湿了吧。”
　　陆志云却把年轻警卫推上前，拍他肩膀说：“头可断，肢可折，军人气概不可灭，给我们警卫队争气！”
　　那年轻的警卫弯曲的背脊挺直了，面孔铁板。他被带出去了，大家都感觉到他的呼吸非常急促，并且夹杂着有一下没一下的颤抖。临走前，他把一块南玉交给陆志云，说：“交给我妈。我妈说这玉石能保佑人逢凶化吉的。”
　　陆志云郑重点头。其实，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他的妈。
　　然而那年轻警卫很快回来了，接着又去了一个。到了最后，这些警卫全都去过了。他们被带了去，一一审问。
　　最后，陆志云、林树巍和赖达被叫去了。
　　团长在树荫里坐着，等到他们喝酒。一场误会，在酒中冰消瓦解。团长还特意地送了陆志云一双皮鞋。他喝酒时看到陆志云的皮鞋已经破了一个洞。
　　然而，陆志云还没拿到团长送的皮鞋，已经急不可耐地走了，他心里归心似箭，盼望着能早一点回到韶关，见到孙中山。
　　回到那间屋子，他们看到那个年轻警卫正在往房梁上拴绳套，还把头伸到绳套里。
　　陆志云大惊失色，他大喝一声：“干什么？不许动！”
　　那年轻的警卫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浑身一震，一只手拉紧了绳子，吊到了绳套里。
　　他看到了陆志云，用手顶着脖子上的绳套嘶哑地叫：“救我，快救我呀。”
　　林树巍急急地开了一记朝天空枪，恰恰打在绳子上。
　　年轻警卫掉到了地上，他说：“反正跑了不啦，一遇到危险，我就吊死算了，别给身上留个弹孔。”
　　陆志云哭笑不得，说：“快，我们回到韶关。”
　　他们一出门，就听到一阵密集的枪声。这枪声是往寺庙上打的。
　　陆志云和林树巍都停下脚步，站在桃树下朝山上张望。他们看到在密集的枪声里跑回寺庙。那里驻扎着他的部队，他以这种方式，回到自己的部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