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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作品名称:孤竹儿女      作者:紫玉壶      发布时间:2016-07-01 18:15:46      字数:17533

  英子妈早晨起来去挑水,街上的行人见了她,不是冲她挤眉弄眼,就是对她嘻嘻笑。她敏感地意识到昨晚丈夫剁鞋底子的事儿,已经在村里传开了。她到了井边,遇见了正在打水的一只眼儿庆民和瘸子福安。他俩都跟她叫嫂子,平时就爱和她说笑,这回就更有话题了。
  庆民见英子妈走过来,就说:“呦!嫂子,听说你昨黑介没让我哥弄,我哥一生气就把你纳的鞋底子给剁了……”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爹才剁鞋底子呢。”英子妈骂道。
  庆民眨巴着独眼,说道:“咋,我爹昨晚去你家了?他都快死八百年了,算起来没成神也是个鬼精了。你俩啥时勾搭上的?哦,我明白了,昨晚你家我大哥和我爹撞见了,他没争过我爹,眼看着你被别人搂着,干着急,没办法。所以,一气之下,才把鞋底子给剁了……”
  “快闭上你的臭嘴吧!说得我身上都快起鸡皮疙瘩了。你爹骨头渣子都快烂了,还能成气候?他要真有那本事就让他来吧!我豁出去了。我预备一盆黑狗血,泼死他个老杂毛儿。“
  福安对庆民说:“你这人说话真是不着四六的,扯淡咋还把你爹扯进去了。”福安训完庆民,又对英子妈说:“嫂子呀,你说我哥剁鞋底子时,要是一不留神把他的‘瓦刀’给剁了,你不得后悔一辈子呀!。”
  英子妈笑着骂道:“剁你个头!你俩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俩一个个全都踹井里去。让你俩都变成王八!”
  庆民说:“嫂子,你昨儿黑介差点儿把我哥憋疯了,今儿又想谋害情夫,你到底想干啥呀?”
  “呸,熊色(sai)吧!就你俩这人模狗样的,还想当我情夫?也不撒泡尿照照!”英子妈说着放下扁担,理直气壮地把他俩打上来的两桶水,倒进自己的桶里。她拾起扁担,正猫腰准备挑起水桶时,福安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巴掌。福安的手快要碰到英子妈屁股那一霎,突然把中指弯曲成九十度。嘴里说:“这大屁股多肥实呀!还用四处淘换药?垫上个枕头,保证一下一个儿子。”由于他用力过猛,再加上英子妈的裤子年头多了,一下就抠破了。英子妈可能是晚上没睡好的缘故,只是感觉屁股被拍了一下,并没有察觉到裤子已经破了。
  “怪不得你们一个个长得跟歪瓜裂枣似的,原来你们的爹要你们时,把你们的妈屁股底下都垫了枕头呀!”英子妈说完,挑起水桶,嘻嘻笑着走了。
  庆民瞪着独眼,对着英子妈的背影,用手连续做了几个下流的动作。逗得福安哈哈大笑。
  英子妈挑着空桶再次来到井边时,发现福安和庆民的水桶都已打满了水,人却不知干什么去了。她把其中的两桶水倒进自己的桶里。挑回家时,大英子也起来了。她边往水缸里倒水边问大英子:“我走道儿屁股咋有点儿发凉呢,你给我瞅瞅是不是裤裆破了?”
  大英子瞅了瞅她妈那条皱皱巴巴、补丁摞着补丁、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裤子,说:“妈,你这裤子又磨出洞了,不能再将就了。等新棉花下来了,你也给自己做身新裤褂吧!”
  英子妈放下水桶,手摸着屁股上的窟窿,说:“没事儿,补补还能穿。老话儿说的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去缝缝,你去弄柴禾做饭吧。”
  “嗯。”大英子答应一声,去村南场里背柴禾了。
  英子妈进屋上炕,脱掉裤子,两腿伸到她和四英子合用的被窝里。随即拽过针线笸箩,开始缝裤子。管儿痨侧过身子,嬉皮笑脸地把她的双腿托到自己的被窝里。
  英子妈说:“他爹,石兽的事儿你可千万别给传出去呀!史恩一家人对咱可不薄,咱可不能干那缺德丧良心的事儿。”
  管儿痨说:“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还指着它保佑咱明年生个大胖小子呢。我要是说出去了,它就不保佑咱了,我再傻也明白这个道理。”随即又嘻嘻笑着说:“孩儿她妈,你猜猜我昨黑介做啥好梦了?”
  英子妈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你爱做啥梦就做啥梦,我没工夫跟你猜闷儿玩儿。”
  管儿痨神秘地说:“昨儿我梦见我的‘瓦刀’变得神通了。说大就能大,说小就能小。既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似的握在手里挥舞自如,又能跟井绳似的盘在腰里……”
  管儿痨正说得起劲儿,却被英子妈用裤子捂住了嘴。英子妈回头瞅了瞅二英子、三英子和四英子。见她们都在熟睡,这才松开手,说:“你往后可不能再一天到晚地琢磨用不着的了。孩子们大了,你得勤快点儿,给她们攒下点儿陪嫁……地里的高粱茬子还都没刨呢,吃完早饭你去刨吧。”
  管儿痨挠着身上的癣,懒洋洋地说:“这事儿还是让大英子去干吧。我身上有癣,一干活儿就难受,这你是知道的。”
  英子妈说:“你可别指望大英子。隔壁蛋儿今儿参军,大英子得去送他。”
  “送啥送,不去!”管儿痨沉着脸说道:“送了就等于咱们妥协了。那样一来,他家就更不拿咱当回事儿了。听我的,捏他们一把。不然,越惯着他们越不成样子。”
  英子妈嘟囔道:“啥事儿跟你也商量不通。你就捏吧,捏冒了就好了......”
  英子妈一语未了,堂屋就有人接茬儿了:“啥玩儿这么不经捏呀?”
  英子妈听出是福安的声音,赶忙用枕头遮住屁股。
  福安把门帘挑了条缝儿,把头探进来。他一眼瞅见了英子妈屁股后的枕头,就笑着说:“呦,真把枕头垫上了!嫂子你可真行,刚在外面学了一招儿,回来立马就用上了。”
  “放你家的狗臭屁!”管儿痨怒瞪着圆眼对福安说道,“你个瘸驴大清早的跑这儿来干啥?有屁快放!放完了赶紧滚犊子!”
  福安诡笑着说:“我来你家扒灰呀!咋的,不欢迎呀?”
  管儿痨一听“扒灰”俩字,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的脖子突然伸长,上面的血管粗得吓人,像一根根横七竖八的暗红色蚯蚓。“你他妈的闹笑话有这么闹的吗?公公和儿子媳妇同奸才叫‘扒灰’呢,这么说你是我爹呗……”他这么一吼,把三个孩子都惊醒了。二英子和三英子吓得把头缩进被窝里。四英子吓得光着屁股钻到母亲的袄襟里,哇哇直哭。
  英子妈边安慰四英子边嗔怪管儿痨道:“你说话这么大声干啥?看把孩子吓的。”
  福安笑着说:“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啥眼呀!是这么回事儿,牛福生死了,二愣爹让我帮着劳劳忙。我寻思着别的我也不会干,就端着簸箕挨家扒些灰,等给牛福生入殓时用。”
  英子妈听了,半信半疑。她拍着四英子的背,问:“牛福生好么央的,咋会死了呢!你不是跑这儿来说笑吧?”
  福安说:“嫂子看你说的,这么大的事儿我敢拿来说笑玩儿?”
  管儿痨这会儿气已消了大半。他问福安:“那你说说牛福生是咋死的。”
  “被卧佛收去了呗。”福安说,“早上蔡根儿去卧佛那儿溜达,发现牛福生跪在那儿一动不动。蔡根儿上前跟他打招呼,没反应。便去摸了摸,他这一摸才知道,牛福生身子早已僵硬多时了。蔡根儿跑回村子叫人,正巧我、庆民和金生在井边打水。我们仨就跟着蔡根儿把老牛头儿抬回来了。”
  “哦,是这么回事儿呀!怪不得我第二次去挑水,发现那儿只有三副水桶和三副扁担,却不见你们人。当时我还纳闷呢,原来你们是去抬死人了。”英子妈说完,指指堂屋,示意福安去扒灰。
  福安并没有急着动身,他一本正经地问管儿痨:“哥,这事儿得你说了算呀,你说让扒我就扒。”
  管儿痨笑着说:“你个瘸驴费鸡巴啥话,弄点儿灰赶紧给我滚犊子!“
  福安扒了些灰走后,管儿痨穿好衣服,也去了牛福生家。他去那儿劳忙是假,想白蹭两顿饭倒是真的。
  吃过早饭后,大英子和二英子被打发到地里去刨高粱茬子了。英子妈拾掇完碗筷,简单洗了把脸,梳了梳头,便去了史蛋儿家。她想送送史蛋儿,顺便跟史蛋儿妈搭伴儿给牛福生吊孝去。
  她刚进史蛋儿家院子,就听到屋里传来史蛋儿妈驴叫般的笑声。等她进了屋一看才明白,原来是贤妮正在教岳华给史蛋儿和史恩两家人照相。他们各个都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干净衣服,除了小娟妈情绪低落外,其他人脸上都笑开了花。英子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着,像空气一样,没人在意她的存在。她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等着他们照完。
  岳华昨晚和贤妮睡在了一个屋里。贤妮不但把相机的使用方法和她多年琢磨出来的摄影以及洗相片的技巧,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岳华,还把她珍藏的南京大屠杀时拍下的胶片拿出来让岳华看了。岳华说这胶片很有价值,让贤妮好好保留。将来既能教育后人,还能做个历史的证物。贤妮受到夸赞,兴奋得半宿没睡。
  岳华笨手笨脚地给史恩一家人照了一张全家福,又单独给单圆和史恩照了一张合影。两张拍下来,已是满头大汗了。轮到给小娟妈照相了,小娟妈因没有心情,说啥也不照。贤妮一边搂着小娟妈的肩头哄劝,一边暗示岳华伺机抓拍。岳华心领神会,瞅准机会,按动了快门儿。最后轮到给满堂一家人照全家福了,史蛋儿一家人都亲热地招呼英子妈过去合影。英子妈却冷冷地说:“我可不照这玩儿意。我早听人说了,这东西一亮,人的魂灵就被摄走了。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们没妈。”
  岳华对英子妈说:“婶儿,这可是最后一张胶片了,你不照我可照了。”说完,拉着史蛋儿的手站在史蛋儿爷爷奶奶的背后、满堂两口子的中间。岳华笑得很甜,头故意偏向史蛋儿。银白色的镁光闪亮那一霎,英子妈预感到大英子和史蛋儿的亲事没希望了。她恨英子爹,恨他当初不该跟史蛋儿家要牛。她也恨眼前这个身段儿苗条、眼睛大大、嘴唇薄得像两片弯刀的女八路,恨她不该从别人碗里扒食;她更恨史蛋儿一家人,恨他们都是势利眼。她恨着恨着又安慰起自己来了,心里说:“当个八路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要我们大英子,这对我们大英子来说兴许是件好事儿。昨儿黑介这一仗,有多少八路军的老婆都成寡妇了。我可不想让闺女成为寡妇。哼!”
  拍完照,贤妮帮着岳华把相机装进小箱子里。满堂妈和满堂媳妇一边给史蛋儿包衣服一边抹眼泪。满堂、满堂爹和史老贵、恩父子俩见她俩抹眼泪,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掏出烟袋,一袋接一袋地抽闷烟。史恩妈、小娟妈、单圆、贤妮和岳华五人好一通安慰,满堂一家人心情才渐渐好起来。英子妈这会儿心态得到了平衡,她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史蛋儿奶奶招呼英子妈坐到炕沿上,说:“侄媳妇,大英子呢?蛋儿一会儿就参军走了,让她送送吧!”
  英子妈假装遗憾地说:哎呦,真不凑巧!大英子下地刨茬子去了。蛋儿参军的事儿你们也不早说,早说我们好有个准备呀!你看这事儿……”
  “唉!蛋儿这一走,也不知道啥时侯才能回来。”史蛋儿奶奶长长的叹了口气,眼泪随即又落了下来。
  “奶奶,我们的部队暂时就驻在柳河圈,蛋儿啥时想你们了,我就陪他来看你们……”岳华安慰完史蛋儿奶,扭头对贤妮说,“张老师,蛋儿这名字太不好听了,您给他改一个吧。”
  贤妮下牙轻咬上嘴唇,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后,以商量的口吻问岳华:“你看叫史爱国咋样?”
  “史爱国,爱国。好!这个名字好。其实,名字只是人的代号而已。起的再华丽,不去努力也是白扯。”岳华对史蛋儿说,“你往后就叫史爱国了。这个名字好,和你的性格一样——朴素又实在。你回头跟村里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说,你以后叫史爱国了。让他们以后别再叫你史蛋儿了。”
  蔡根儿、王满、作善和史蛋儿的小伙伴儿们听,说史蛋儿要走了,都来给他送行。他们一进屋,就被满屋子的旱烟味儿呛得直咳嗽。史蛋儿的那些小伙伴儿们实在受不了烟呛,索性都出屋站在院子里等着。作善没有出屋,他的两只冒着绿光的小眼睛在岳华脸上、胸部、裆部来回兴奋地扫视着。
  史蛋儿等母亲和奶奶把自己随身的衣服包好了,便背上包裹,随同岳华出了门。众人都默默地跟在他俩身后,沿着当街往村东头走去。
  太阳升起有一竿子高了,街道两旁枯草上的薄霜还没有融化,在太阳的照射下泛着白光。树上的鸟儿懒得鸣叫,都缩着头晒着太阳。牛福生家用鹅卵石和土坯砌成的墙头上挂着几片长条形的白纸。几棵叶子早已枯黄的向日葵低垂着头,静静地站在豁子门的两侧,像是在为它们的主人默哀。史蛋儿在牛福生门口停住了脚步。岳华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长者为尊,死者为大。走,我也陪你去祭拜一下老爷子。”
  他俩走进院子,送他俩的那些人也都跟着进了院儿。
  这会儿,头上带着孝帽、鞋上绷着白布的二愣爹和二楞、三愣,正围坐在院子当中停放着的一个破板柜旁往当街窥视。板柜头里摆着一个烧纸用的泥盆和一只拴着腿的灰白色老母鸡,大伙儿看到这只破板柜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他们心里都不是滋味,都觉得牛福生一辈子活的窝囊。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临了窝窝囊囊地被塞进了破板柜里。他们可怜牛福生的同时,心里都暗骂二愣一家不是东西。白得了牛福生的房子和地,不但连口薄棺都不舍的给人家买,就连花圈和纸人、纸羊都没舍得给扎,这是人办的事儿吗?
  二愣爹见有人来吊孝,忙叫三愣把纸点着。爷仨随即假惺惺地哭了起来。史蛋儿、史恩和蔡根儿等众人恭恭敬敬地对着破板柜拜了几下,拜完,连瞅都没瞅他们爷仨一眼,转身就走。在堂屋正吩咐人做饭的二愣妈见蔡根儿也要走,赶忙把他叫住。她快步挪动着小脚来到蔡根儿面前,说:“蔡队长呀,史蛋儿参军走了,他的儿童团团长的职务还没人接替吧?不是我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们三愣也是搁哪儿哪儿中的主儿......”
  蔡根儿沉着脸说:“你、你不就是想让三、三愣当儿童团团长吗?我答、答、答应就是了。”说完又要走。
  “你着急走干啥?我话还没说完呢。”二愣妈一把把蔡根儿拽住,说:“那个啥,你也知道,我们孩儿他爷(牛福生)是为给你们游击队祈祷才死的,你说应不应该算烈士呀?”
  蔡根儿说:“虽然我们党不、不、不让信迷、迷信。但说,说句心里话,他的行为还是很、很、很让我们感激……”
  二愣妈听完一拍手,说:“我就要你这句话呢。既然你要感激他,那就把他当成烈士也埋在你家坟地里吧!”
  蔡根儿一听就来气了,心里骂道:“老帮子!你白白得了老牛头儿的房子和地,不给人家买口棺材也就算了,还不想把人家埋进祖坟,你们还算人吗?”他真想照着她的两个干瘪的奶子挥上几拳,然后再照着她尿尿的地方猛踢上几脚,让她半月尿不出尿来。“好!好!好!你就安排人在我爷爷坟旁边挖个坑吧。以后,我就拿它当我爷爷的坟搭理了。只要你们日后耳朵根子不发热就中。”蔡根儿满肚子气,脸上却带着笑。说话慢声漫语,竟然一句也没结巴。说完便走了。
  二愣妈越琢磨越觉得他的话不对味儿。最终,还是把牛福生埋进了祖坟。出殡时,村里有一百多人前来送行。埋葬完后,大多数人都各回各家了。只有管儿痨、福安等十几个落忙的人跟着二愣爹去吃饭了。
  接近中午,阳光暖暖地洒在大庙前。鸟儿在树枝上、庙脊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大庙里书声琅琅。蔡根儿站在庙台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渡口,像是在等什么人。庙台下,几个老头儿靠着墙根儿晒着眼屎。这些老头儿们你一言、他一语,都在对牛福生的一生作着点评。争论激烈时,他们也会像树上的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争吵个不休。
  管儿痨从二愣家吃完饭,腆着肚子往这边儿走来,边走边用草梗剔着牙缝。其中一个老头儿冲他问道:“二愣妈,给你们劳忙的做的啥好嚼谷儿呀?”
  “呸!”管儿痨狠狠地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吐沫,说:“狗屁嚼谷儿。逼芯子似的一点儿肉,没等熟就出锅了,嚼起来跟鸡巴似的那么硬......”
  一个老头儿风趣地说:“你吃了顿饭,咋还把那两样东西挂嘴边上了呢?”
  “本来就是嘛!”管儿痨愤愤地说,“我活这么大岁数儿,红白喜事儿见多了。还真没见过他家这样的,那也太抠门了。人家别人家给死人领魂的鸡从不往家拿,他家可倒好,竟然拿回来熬了一大锅白菜给大伙儿吃。那只老母鸡都赶上有我爹岁数大了,干干巴巴的本来肉就不多,二愣妈还把两个鸡腿藏起来了,说是给潘区长和小莲留着。你们想想,那么多人,那点儿鸡肉,一个人能摊多少?”
  这几个老头儿听他这么一说,都很生气。接着就你一言他一语地,把二楞爹妈近年来做的那些遭人唾弃的事儿,都一一历数了一番,
  中午,孩子们放学了。孩子们走后,靠在庙台下闲扯的人们也都各自回家了。贤妮捧着孩子们的作业从庙里出来,见蔡根儿仍站在庙台上注视着渡口。她出于好奇,也下意识的朝西方望去。
  滦河宽阔的水面被直射的太阳照得银光闪闪,像漂浮了一层碎银。哗哗的流水声更像是碎银相互摩擦碰撞发出来的,非常的悦耳。东岸渡口处拴着一只小船,几只水鸟在小船的上空盘旋着。摆渡的史老贵坐在小船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他的两眼也不时的往对岸张望。
  贤妮把目光收回来,对蔡根儿说:“兄弟呀,早上史恩临走时,曾当着小娟妈和众人断言,说高鹏很快就被鬼子放回来了。其实他是在善意地哄骗大伙儿,你这么聪明的人咋还也当真了呢?”
  蔡根儿说:“我已得到可、可靠情报,宫本昨晚在汗海被吴旺等人给活捉了。吴旺很敬重我大哥,估计他一定会用宫本去和山、山、山本换我大哥……”
  贤妮兴奋地说:“哎呦!这么说吴旺他们打仗还是有一套儿呀!”
  蔡根儿冷冷一笑,说:“啥、啥有一套儿呀?他们是旁门左道、小、小儿科。其实在攻打卢龙前,八路军的李团长和县大队马队长就把一只游击队埋伏在了汗海的出口处了。后来,我把鲁彪来过咱们村的消息反映给了李团长和马多。他俩猜到吴旺他们定会来浑水摸鱼,就重新做了部署,把原本埋伏在汗海的游击队抽调一大半,去支援别处了……”
  他俩正说话这工夫,满堂媳妇就风风火火地跑来了:“你俩你快去史恩家看看吧!小娟妈生病了,身上烧得滚烫滚烫的……”
  蔡根儿和贤妮一听,顾不得多问,便快步向史恩家跑去。
  此时,小娟妈正两眼紧闭的横躺在炕上,脑门正中顶着个鸭蛋大小的拔火罐儿。她的脸色暗红,眼窝深陷,嘴唇发干。史恩妈一边用凉手巾给她的额头降温,一边跟单圆叨咕:“唉!邝兰和小娟都不在跟前儿,别人又不懂医,这可咋整!真是愁死个人了……”
  单圆说:“妈,我已打发老杨家的春头赶往柳河圈了,估计日落前小娟和邝兰就能赶回来。”
  “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呀!唉!”史恩妈长叹一声,欲言又止。
  二愣妈和英子妈也闻讯赶来了。二愣妈把本打算给小娟和小莲留着的两个鸡腿也带来了。她凑到近前,装模做样地摸了摸小娟妈的脉,又掰开小娟妈的眼睛看了看,说:“她这是中邪了,八成是我叔伯公公牛福生那个老鬼在作祟。邝兰只是个西医,就是在这儿也治不了这种病。”说完,扭头吩咐单圆,“快去取个鸡蛋来,我立个鸡蛋,骂那个老东西一番,她的病就好了。”
  单圆半信半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去取鸡蛋了。
  英子妈撇着嘴说:“切!立鸡蛋顶个屁用!她这不是中邪,是早上照相时,魂被照相机摄走了。要想救她,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看香的道人作法,把魂叫回来。”
  二愣妈瞪了她一眼,说:“绝户气说话就是各色(sai)。照相的人多了,为啥别人没事儿,偏偏她有事儿呢?”
  英子妈最烦别人叫她绝户气了。她气呼呼地回敬道:“平时也没见你用嘴尿过尿呀?咋一说话就有股尿骚味儿呢?”
  二愣妈见她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自己,气得过来就要采她的头发。英子妈也不示弱,捋胳膊挽袖子就往二愣妈跟前凑。
  史恩妈见她俩要打起来,忙两手拍着炕,哀求道:“两位祖奶奶,住手吧!别(hou)添乱了......”
  她俩并没有给史恩妈面子,继续呛呛着往跟前凑。正这时候,蔡根儿、贤妮和满堂媳妇就进来了。
  蔡根儿冲她俩训斥道:“吵吵吵,吵吵吵,我在当、当、当街都听到了。我就纳闷儿了,你俩是、是、是来看病人的,还、还、还是来添乱的?要打架到、到、到外边儿打去!别、别再这儿打。”
  她俩见蔡根儿脸阴沉得吓人,都不敢再吱声了。
  蔡根儿训斥她俩这工夫,贤妮已用手背给小娟妈试了体温。老人的体温果然烫的吓人。贤妮问史恩妈:“家里有姜、葱、白萝卜和红糖吗?有的话,就用这几样煮点儿水给她喂下吧。”
  “有!有!”史恩妈说着,下炕就去准备了。
  蔡根儿问贤妮:“嫂子,你、你懂中医?”
  贤妮淡淡一笑,说:“我哪儿懂中医呀。我小时候就经常发烧,每回都是我妈用这个方法给我治好的。就是不知道这个方法对你干妈管不管事儿。为保险起见,我认为还是应该双管齐下,你赶紧派人去把邝兰和小娟叫回来吧!”
  “已经打发人去叫了。”二愣妈和英子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她俩说完,都相互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单圆拿来了一枚鸡蛋交给二愣妈。二愣妈一脸的严肃,一边把鸡蛋往炕沿上立,一边叨咕着:“天灵灵、地灵灵、孤魂野鬼快……”她把村里这几年死过的人几乎都快叨咕遍了,那鸡蛋仍没立住。她有些挂不住劲了,脸上、手心里都急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她心慌意乱中竟叨咕出了管儿痨的名字。说来也怪,管儿痨的名字一出口,那枚鸡蛋竟然立住了。她暗自庆幸没有丢丑的同时,就觉得脑后生风,她断定管儿痨媳妇正拿起凳子或是什么应手的家伙冲自己头上砸来。她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脑袋几乎缩进了脖腔里。过了一阵儿,并没有东西砸过来。她扭头偷眼瞅瞅管儿痨媳妇,见管儿痨媳妇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吓得赶忙改口,说:“小娟妈还是被牛福生的鬼魂附身了。那个老东西活着的时候挺规矩的,死后咋还学坏了呢?我把那老东西大骂了一顿,估计她一会儿就好了。”说完,就紧着回家了。
  她走后,英子妈对着她的背影臭骂了一通,骂完也回家了。
  她俩走后不久,史恩妈端着一大碗用姜、葱白、白萝卜和红糖煮成的汤汁进来了。贤妮接过碗,一勺一勺的给小娟妈喂下。过了一会儿,小娟妈脸上开始冒汗了。蔡根儿和贤妮见她的病情有了好转,这才放心的走了。
  下午三点左右,小娟、邝兰和小莲兴匆匆的赶回来了。她们一进门就抢着像老人报喜:“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您的宝贝儿子高鹏被人救出来了……”
  小娟妈睁开眼睛,瞅了瞅小娟和小莲,又瞅了瞅邝兰,疑惑地问:“真的假的?你们是不是在编瞎话来哄我开心呀?”
  小娟说:“妈,这是真的。是国军的独立连吴旺和鲁彪他们救的我兄弟。我们得到这个消息后就紧着往回赶,半路上碰见了春头,我们才知道您生病了。妈,这回您儿子平安回来了,您的这块心病算是彻底的除了。”
  “儿子呀,你在哪呢?快过来让妈瞅瞅!”小娟妈猛地扯下盖在额头上的手巾,一骨碌爬起来,两眼快速地在屋里寻找着。当她发现屋里并没有高鹏时,身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炕上。她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理众人了。
  邝兰一边用体温表给婆婆测体温一边说:“我们真没骗您,您儿子真的被救出来了。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明天一早吴旺他们就会带着您儿子来见您。”接着,邝兰就把高鹏被救的经过,以及她们如何得到的消息,都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那日,高鹏为救母亲甘愿身陷山本魔爪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吴旺的耳朵里。吴旺这人心地还算不错,只是身为军人的他却拥有一个商人的头脑。他每次做事之前都要仔细地考量一番,不划算的事情绝不去做。两年前,迁安县的游击大队在白羊峪一带被鬼子的一个中队给包了饺子。当时,他们的驻地离白羊峪并不远,只隔一道长城。一个游击队员冒死冲出包围圈,向他求援。他知道他手下这些人去了还不够给鬼子塞牙缝的,就找了个借口,没去帮忙。结果,迁安县大队损失惨重,县大队队长李方州被捕。几日后,李方州英勇就义了。吴旺的队伍本来就不受那一带老百姓的待见,这样一来,就更遭人唾骂了。
  吴旺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伺机出手营救高鹏。他救高鹏的原由有二:一是高鹏曾救过他一命,他不想欠这个人情。二是高鹏名气很大,不光作战勇敢,还很讲义气,可谓义薄云天,在这一带老百姓心目中很有威望。如果他救了高鹏,那这一带的百姓和游击队肯定会对他刮目相看。他有了声望,那扩大队伍的事儿也自然就有望了。这可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买卖,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推断滦河两岸的游击队及这一带的八路军为救高鹏,近几天内肯定会采取行动。他对着地图研究了好几天,觉得他们要攻打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卢龙城。于是,他就让鲁彪扮作收山货的老板混进了卢龙城。鲁彪认识不少昌黎县大队的人,昨天上午,昌黎县大队的人化装成修教堂的工匠往城里混时,有不少都被鲁彪认了出来。鲁彪见他们一下来了这么多,就猜到晚上肯定有大的行动。他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当天下午就以看望高鹏妈为名,带着礼物来到了望佛台村。他在望佛台村,果然看到游击队和村民们都在做着战前的各种准备工作,这下他心里就有了数。回到白羊峪,他就如实向吴旺做了汇报。吴旺太了解八路军游击队的打法儿了,知道他们讲究速战速决。为了不让敌人做困兽犹斗,肯定会给城内的敌人设定一个逃跑的路线。他断定八路军游击队也知道宫本和迁安的鬼子中队长吉田是同乡,卢龙城一旦失守,宫本自会去投奔迁安的吉田。卢龙到迁安有一条捷径叫汗海。汗海也称迷谷,当年,管仲率齐军攻打孤竹国,就曾因地理不熟,误入迷谷,结果中了埋伏,险些全军覆没。吴旺料定八路军游击队肯定会在汗海的出口处设下伏兵,要想截获从城里逃出来的敌人,就得借着雾帐做掩护,悄悄把队伍迂回到迷谷的中段。
  这时节昼夜温差大,正是迷谷雾气最浓时候。谷里白天相隔十米都看不见人,晚上就更不用说了。卢龙城被攻破后,宫本就带着仅剩十几个鬼子从西门逃了出去。他们渡过滦河,刚进山谷,就稀里糊涂地被吴旺、鲁彪带来的人给擒获了。吴旺当即用缴获的电台逼着宫本跟滦县的山本通了话,提出要用高鹏交换这些人质。山本做不了主,就给唐山的小野联队长通了电话。小野得知卢龙城失守了,气得把宫本和山本都臭骂了一通。最后,他答应了吴旺的要求,同意交换人质。山本思考了一宿,觉得还是由李津出面做中间人比较合稳妥。今天早上,山本拿着重礼登门拜见李津。山本说了半天好话,并一再表示决不使诈,李津这才勉强答应下来。下午两点多钟,按照约定,在滦县城西北一片开阔地里,山本和吴旺各带二十人,在中间人李津的监督下,顺利的交换了人质。吴旺把高鹏带回他们驻地后,就用明码发报,把这一消息告诉给了柳河圈的八路军团长李天泽。
  小娟妈听了邝兰的讲诉,仍旧半信半疑。她的眼睛快速地在小娟、邝兰和小莲脸上扫视着,总觉得她们还是在骗自己。
  傍晚,摆渡的史老贵把滦县城情报员小安带来了。小安把高鹏被救的经过原原本本地一说,小娟妈这才相信了。她长长呼了一口气后,觉得压在心里很久的石头突然没了。
  史恩妈见她脸上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就把二愣妈端来的鸡腿递到她面前,说:“妹子,快把它吃了吧!你都多天没好好吃饭了。这回老天爷总算睁眼了,你也该好好补补了。”
  小娟妈接过碗,呵呵笑着说:“中午你没听管儿痨在村里嚷嚷呀?他说这鸡比他爹岁数都大。我这牙口儿可啃不了这个。我呀,我干脆用它炖汤,炖上一宿,明天正好给我儿子补身子。”说完,便下炕去炖汤了。
  第二天清晨,当红彤彤的太阳从东山梁子上刚刚露出半个脸时,高鹏被吴旺带来的二十多名国军士兵,轮换背着出现在了望佛台村渡口的对岸。高鹏头戴黑色呢子礼帽,身穿一件浅灰色粗布的长衫,脚穿一双黑亮的皮鞋。这身行头是鲁彪做侦查员时常穿的,穿在他身上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正合适。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高鹏穿上这身衣服,还真像个宅心仁厚的商人,只是面容有些枯槁。和高鹏相比,吴旺鲁彪等人的穿着就略显逊色了。他们穿的全是洗得发了白的国军服装,他们的衣服虽然很破旧,补丁摞着补丁,但是很整洁,看得出他们平时是舍不得穿的。他们的大头鞋和绑腿带都是崭新的,身上背着的三八大盖也是崭新的,一名小战士背着的电台也是崭新的,这些都是从鬼子俘虏身上缴获的。临来时,他们互相用锋利的刺刀把头发削短,把胡子也刮了。
  除高鹏外,所有的人鞋子和腿都湿漉漉的,上面粘满了鬼针各种草籽。等史老贵把他们一批批的摆渡到了东岸,早已等候在大庙前的人们纷纷朝这边儿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是蔡根儿,其后便是二愣和长虎。二愣这几天犯了痔疮,跑起路来屁股歪着,连窜带蹦,把长虎惹得哈哈直笑。
  蔡根儿跑到高鹏跟前儿,由于激动,竟忘了高鹏身上有伤了。他双手搂住高鹏的大胯,腰一用劲儿便抱了起来。沙哑着说:“我的好、好、好大哥呀,你总算获、获救了。真是苍、苍、苍天有眼,好人有、有、有好抱哇!”
  高鹏示意他把自己放下,然后问道:“兄弟,你的嗓子咋这样了?”
  没等蔡根儿回答,二愣就抢着答道:“上火上的呗。高兄弟你可不知道哇,大伙儿听说了你的事儿后,好多人都急得上了火。有的牙疼,有的腮帮子疼,有的嘴唇起了燎泡,有的眼睛长了针眼。蔡队长上火上的嗓子肿了,我上火上的痔疮犯了……”他正说得起劲儿,就觉身后有人捅了他一下。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废话有些多了。他偷眼瞅瞅蔡根儿,见蔡根儿正用眼睛瞪着他。他不好意思的一笑,然后去和吴旺带来的那些人搭讪了。
  高鹏问蔡根儿:“咱妈还好吧?”
  蔡根说:“好、好、好啥呀!咱妈被鬼子放、放、放回来后,一、一、一宿的工夫头发全、全、全白了。天、天、天磨叨,说她对、对、对不住你。这才几、几、几天的工夫呀,咱妈已经瘦得皮、皮、皮包骨了。”
  高鹏听到这儿,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他举目往村子方向望去,见母亲已由小娟和邝兰搀扶着,在小莲、二愣妈、史恩妈、满堂妈等人的簇拥下,正急急忙忙往这边儿赶来。
  “妈!”高鹏高喊了一声,踉跄着跑过去,一头扑进老人的怀里。
  小娟妈双手轻轻抚摸着高鹏满是伤痕的脸,心疼得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儿呀,你总算是平安的回来了。要不介,妈就得愧疚死呀。你说我上辈子做了啥孽呀!咋生了那么个没人性的畜生呢?”
  高鹏看着母亲杂草一样干枯的白发和清瘦得已经脱了相的脸,眼泪也忍不住唰唰地掉了下来。“妈,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我的不是。我当初要是听了我干妈、我大哥和三弟的话,把您接到这儿来住,您就不会受这么大磨难了。而且,您和我姐也早就重逢了。唉!后悔的药没处买去。好在事情发展的不是那么糟糕。不然,真正该愧疚死的人就是我呀!”
  “好啦,好啦!以前的事儿咱娘俩都别再提了。来,快把义士们给妈介绍介绍,妈要好好谢谢这些大恩人。”老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然后拉着高鹏来到了吴旺等人面前。
  高鹏把吴旺以及那些国军的战士们挨个儿向母亲做了介绍。老人频频向他们鞠躬。蔡根儿、小娟、邝兰等人也都亲切地向他们握手致谢。一句句感激的话语和热诚的问候,如一股股暖流沁入国军士兵的心田。这些人还是头一次听到人们对他们的感激和夸赞,他们都很激动。其中有一名背背电台小士兵竟激动地哭了起来。小娟和蔡根儿去安慰他,可他却像个孩子似的,越是安慰哭声越大。声音细得像个娘们儿,在场的人听了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正当大伙儿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时,游击队员宝头风风火火的跑来了。他的裤腿和衣襟上沾满了石灰水。“潘区长、蔡队长,不好啦!张老师的眼睛受伤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咋、咋、咋整的?蔡根儿问道。
  宝头说:“刚才我和张老师正安你的吩咐在当街墙上写标语,就见县里的徐干事带着几个身穿孝服的烈士家属来到了村里。那些烈属哭得非常凄惨,埋怨咱们没等他们到场就把人给埋了。其中还有个小媳妇儿吵嚷着要把亲人挖出来运回家去。张老师见徐干事一脸的愁容,就料到那些烈属是来挑理找刺儿,忙过去劝慰。结果,一不留神踢翻了盛白灰水的桶。灰水就溅到她的眼睛里去了。”
  小娟和蔡根儿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丢下众人,快步朝村里跑去。长虎背上高鹏,在村民和游击队员的簇拥下,也快步往村里赶去。
  河边儿只剩下史恩爹妈、二愣妈和吴旺带来的那些人了。鲁彪对着那个背背电台的小士兵骂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个龟孙子除了会哭还会干啥?让你摆弄电台,你手比鸭掌还笨,到现在也没跟上边儿联系上。把眼泪憋回去!再哭,老子把你扔河里去,让你去见你的鳖祖宗。”
  那名小士兵挨了一通臭骂后,便不再哭泣了。
  史老贵站在小船上,双手提着渔网,眼睛注视着被阳光涂得金黄的河水。顺着山谷飘来的西北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像个肥猪肠。他习惯地咬了咬牙,似乎在运气,然后把网对着水中的太阳抛出去。圆圆的网口罩住了一片金光。
  二愣妈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冲史老贵喊道:“兄弟,今儿村里来的客人多,你可千万别拉假呀!尽量多打些鱼。头晌午送我家一些去。”说完,一手拉着吴旺,一手拉着那名士兵,道:“走,跟婶子回家。早上婶子先给你们做点儿简单的垫补垫补。你们吃完好好睡上一觉,中午婶子给你们弄点儿好嚼谷,好好犒劳犒劳你们。”
  史恩妈见二愣妈要把这些人劫走,赶忙上前拦住,笑嘻嘻地说:“他大妈,我说话不会拐弯儿,你可别不爱听。高鹏是我干儿子,他们是高鹏的恩人,也就等于是我的恩人。所以呀,他们必须由我家来招待。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二愣妈说:“看你这话说的多没劲呀!我把他们接到我家去,可完全是为你家着想,咋还说我瞎操心呢?你想想,这么多人一下涌进你家,乱乱哄哄的利于高鹏养伤吗?”她说着把史恩妈拉到一边儿,小声说道:“他婶子,咱老姐俩都是实在人,我就不瞒你了。我叔伯公公走了,他那院子总闲着不吉利。我让他们到那儿去歇着,是想让他们帮着冲冲晦气,日后好让二愣和小莲儿在那院儿完婚。”
  史恩妈想想她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就说:“他们在你家歇着中是中,但是饭菜可得由我家来管。”
  二愣妈说:“饭菜也不用你操心了。临出门时我已和我们当家交代了,让他把家里那只大奶羊给杀了。这会儿,说不定皮都剥完了。”又说,“你回去告诉小娟、高鹏他们,叫他们中午都过去吃肉。到时候你也来吧!”她故意把“也”字说得很重,这让史恩妈听了心里很别扭。
  史恩妈心里骂道:“老骚B,还跟我整个‘也’,你就是用八抬大轿的请我,我都不去。我怕吃了你家的饭后,心眼长歪歪了。你家那只羊昨儿黑介就莫名其妙的死了,那是你们没给牛福生扎纸羊遭的报应。你以为这事儿瞒得挺严实,岂不知小莲一大早就悄悄告诉我了。你死气呗咧把吴旺他们叫到你家去休息,无非就是想把死羊当活羊卖给人家。这是人干的事儿?这不缺德做损吗?”
  她心里暗骂二愣妈这工夫,鲁彪已掏出了几块大洋,递到二愣妈面前,说:“婶子呀,你家养个羊也不容易,我们可不能白吃。这些钱你就收下吧!”
  二愣妈看着鲁彪手里的大洋,心里痒痒的。她咽了口唾沫,说:“不瞒你们说,我家杀的可是只大母羊,上个月刚配上的,光配种就花了半升花生米。”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那羊可能下羔子了,两年三窝,窝窝最少俩羔子。”
  鲁彪以为她嫌钱少,又掏出几块大洋一并递给她。
  二愣妈使劲儿咽了口唾沫,目光吃力地从大洋上移开。她两手僵硬的藏到身后,说:“你、你这是干啥?”
  吴旺说:“婶子,您要是嫌少,您就说个价儿吧!”
  二愣妈把脸一沉,说:“你们可是把我看扁了。我好赖不计也是抗日家属,就这觉悟呀?实话跟你们说吧,我要不是看在你们救了高鹏的情份儿上,我才不舍得杀羊给你们吃呢。快把钱收起来,不然我真生气了。”
  鲁彪不知道这钱到底该不该收回来,下意识地瞅瞅吴旺,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见吴旺一脸的茫然,知道他也没了主意,便把目光移到了史恩妈脸上。史恩妈见二愣妈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不像是在假装推迟,就示意鲁彪暂时把大洋收起来。鲁彪刚把大洋放回口袋里,二愣妈就开话了,她一脸严肃地说:“不过呢,你们也不能白吃我的羊。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要是能从中受到启发,那比给我再多的钱都高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就发生在咱晋察冀的交界处。一天,五个手持大枪的鬼子押着三十多名老百姓去活埋。这些人并没有用绳子绑着,其中有不少是壮汉,有几个肩上扛着锹和镐。他们都知道自己将要被活埋。同时,他们心里也都明白,只要有人带头反抗,大伙儿一起上,这五个鬼子肯定不是他们的个儿。可是,他们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都想坐收渔利。到了乱葬坑,鬼子让他们挖坑,他们就挖坑。鬼子让他们跳进去,他们就跳进去。土快被埋到胸口了,他们的眼睛里仍流露着观望的眼神。结果,结果不说你们也想象得到了。’”
  吴旺以及他带来的那些人都听出来了,她这是在含沙射影地说他们不抗日。他们都把目光移向吴旺,满以为他会跟二愣妈申辩几句。让他们出乎意料的是,吴旺不但不生气,反而频频点头。
  二愣妈见这个故事起了作用,便昂着比别人小一号的脑袋,得意地瞅着史恩妈。
  史恩妈知道她这是想要自己夸赞她,就笑着冲她竖了竖大拇指。随即对吴旺说:“既然话已引到这儿了,那我也说两句。高鹏是你们救的,但也可以说不是你们救的。要不着八路军游击队把城池攻破了,就凭你们能轻而易举的抓到宫本?你们知道这场仗下来,八路军游击队一共牺牲了多少人吗?将近四百人呀!蔡家坟茔一夜之间增添了一大片新坟呀!”
  吴旺赤红着脸说:“两位婶子,我们也是堂堂五尺汉子,也是要脸面的人。我们也想痛痛快快地跟鬼子干,可叹我们人员太少了……我们这次来,一是护送高鹏回家,二是想借机见见你们县里的领导……”
  史恩妈似乎已经猜到他的心思,急忙问道:“见我们县里的领导干啥?”
  鲁彪说:“求你们县里的领导恩准把高鹏借给我们。当然了,这得等高鹏身体彻底康复以后。高鹏威望高、人气旺,有号召力。他到了我们那儿,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的队伍就壮大起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大张旗鼓地跟鬼子们干了!”
  “瞎扯淡!”站在船上打鱼的史老贵把一条约一斤多重的鲤鱼从网上摘下来,重重地摔在船板上,沉着脸对河岸上的鲁彪说:“我长这么大岁数,听说过借米借面的,听说过借房子借地的,还听说过借种借腹生子的,唯独没听说过借人气的。你们这么做不是骗人吗?不中,不中,从我这儿说就不答应!你们要是真诚心打鬼子,就和我们这儿的游击队合并吧。握紧的拳头总比张着的巴掌打人有劲。”
  “握紧的拳头总比张着的巴掌打人有劲。兄弟,你且也不说句话,没想到说出话来这么有劲!”二愣妈夸赞完史老贵,转头对吴旺说,“你们要是和我们的游击队合并的话,不管是县区的干部还是我们老百姓,都会举双手欢迎的。我们还会把最好的粮食和铺盖拿出来献给你们。当然了,不合并我们也不勉强。但是,你们可千万别打高鹏的主意。高鹏这孩子太讲义气了,这是他的优点,更是他的缺点。为了义气,他屡次三番的犯错误。他一次次舍命救人,九死一生。结果呢?功不抵过,现在连个党员都不是,官职也是一降再降。这次,还不知要受啥样的处分呢。你们要是真拿高鹏当朋友,就不要再提这茬儿了。其实,这才是我请你们吃羊肉的真正目的。我早猜到你们会有这个想法,所以才杀了,羊恳求你们放过高鹏。”
  史恩妈再次冲二愣妈竖起了大拇哥。通过这件事,她对抠门和刁钻出了名的二愣妈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这,这个……”吴旺和鲁彪尴尬的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别这个那个的了。”二愣妈瞅瞅东边生起的太阳,说,“呦,时侯可是不早了。咱们回家!有啥话咱吃完饭再唠扯。”说完,便和史恩妈一道带着吴旺他们朝村里走去。
  他们渐渐走远后,几十只盘旋在空中的水鸟便落到了岸边。这些鸟有土黄色的,有黑色的,也有灰色和白色的。虽然它们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种类也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长着长长的腿、和长长的嘴巴。它们忽闪着美丽的翅膀讨好似的朝史老贵鸣叫着。史老贵和往常一样,先咕噜噜咕噜噜地学了几声鸟叫,然后便把打上来的小鱼小虾抛给它们。鸟儿们见到食物“轰“地凌空而起,它们用嘴巴准确无误地接住食物。它们有的在空中就把的小鱼小虾吞进肚子,有的则飞到岸边很斯文的吞咽。一只腿上有伤的白色小水鸟因为没有抢到食,急得在岸边咕噜咕噜的一个劲儿哀鸣。一只叼着鱼的白色大水鸟稳稳地落在它的旁边,嘴巴一甩就把鱼丢给了它。史老贵看到眼前这温馨的一幕,不由得联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天下午,村里的妇女们听说小娟妈生病了,都用半升子或葫芦瓢盛着自家舍不得吃的鸡蛋或是核桃、花生、大枣来看望。扁脑袋金生的媳妇弯弯脚也来了。弯弯脚名叫大芹子,她是大脑袋冯作善的大妹子。大芹子比作善只小九个月,她小时得过麻痹症,一条腿伸不直,走路画圈儿。故此,人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弯弯脚。她父母见她有残疾,就早早把她嫁给光棍汉金生了。结婚那年她才十五岁。金生比她大九岁。金生很疼爱大芹子,从不让她下地干活儿。别看弯弯脚腿脚不好,心里可是美得很。每天早晨起来,她都用榆树皮水把头发梳理得光光滑滑的。淡施脂粉之后,就哼着小曲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一照就是大半天。来看望小娟妈之前,大芹子还特意在家精心捯饬了一番,把结婚时穿的红绸子夹袄找出来穿上,这才出了门。她用半升子端着十个个鸡蛋进史恩家大门时,不小心跌倒了。袄袖子磕出了一巴掌长的一个大口子,半升子撇出去老远,十个鸡蛋全都碎了。值得庆幸的是,半升子并没有扣过来,那些鸡蛋还能吃。她恨自己没用,气得哇哇直哭。傍晚,单圆就用这些碎鸡蛋鸡蛋给小娟妈炖了一小盆鸡蛋羹。
  吃晚饭时,小娟妈坐在炕的最南端。背靠着窗子,脸侧对着门,这是客人或是长辈坐的位置。紧挨着她坐的是邝兰、小莲和小娟,单圆和婆婆对面坐着,都紧挨着炕沿。史老贵坐的比较远,几乎坐在了他老婆的后面。小娟妈的面前摆着一小盆热气腾腾的鸡蛋羹。它的北面分别摆着一大碗熬萝卜丝、一小碗酱、一把叶绿颈白的大葱和一盆雪白的玉米饼子。金黄色飘着一层透明油花子的鸡蛋羹诱惑者大伙儿的眼睛,香喷喷的味道勾引着众人的嗅觉。“这么多鸡蛋羹我一个人哪儿吃得完呀,大伙儿都舀点儿吧!”小娟妈舀了一小勺儿鸡蛋羹,对史恩妈说,“老姐,接着!”史恩妈摆摆擎着玉米饼子的手,示意不要。她的嘴不停地嚅动着,大葱被咀嚼得咔咔直声。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她的鼻孔喷出来,呛得她眼睛有些发酸。她揉揉眼睛,说:“妹子你别管我了。我这两天不知咋的了,对荤腻的东西没胃口。你还是舀给孩子们吃吧!这两天她们都累坏了……”尽管她一再表示不要,但最后还是没有宁过小娟妈。小娟妈把鸡蛋羹硬放到她的碗里后,又舀了一勺儿准备放到史老贵碗里。史老贵一开始也摇头表示不要,他的头摇得即腼腆又勉强,屁股先是往后蹭了蹭,紧接着又快速地蹭回了原地。小娟妈把鸡蛋羹放到他碗里,又给单圆、邝兰和小莲每人舀了一小勺儿。最后,舀了一勺儿放到小娟碗里,说:“闺女呀,你这小脸儿比当姑娘的时候可是瘦多了。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你可倒好,越变越瘦,黑瘦黑瘦的,妈看着心疼呀!这回呀,你可得好好补,补好了赶紧给我生个大胖外孙子。”
  小娟笑着说:“妈,外孙再好也是外孙子,你还是给邝兰补补吧!补好了,让她给你生个亲孙子。“
  “都补,都补。”小娟妈呵呵笑着又给小娟舀了一勺。然后,略带着祈求地说:“这回你兄弟回来了,你跟县里的领导好好说说,别把他这儿那儿的乱调了。他都二十多了,婚姻的事儿可不能再拖了。“
  史恩妈也对小娟说:“可不!咱游击队里跟高鹏、蔡根儿和我们史恩岁数差不多的队员还真是不少,就因为高鹏没结婚,他们也都不急着结婚,都杠上了。这哪儿成呀!你是区长,又是区妇联主任,这事儿你可得管管……”
  小娟郑重地说:“干妈你放心吧,这事儿我管定了!我会让他们尽快都结婚的。您老公母俩和我妈就都等着抱孙子吧!”
  一阵咕咕噜噜的鸟叫声打断了史老贵的回忆。他把船上的小鱼小虾一股脑抛给了水鸟们。然后,清了清嗓子,兴奋地唱起了贤妮教孩子们唱的那首《滦河颂》。
  清清的滦河水,碧波荡漾,
  太阳与长城就倒映在水中央。
  太阳像红心呀,红心永向党,
  长城是孤竹人不屈的脊梁。
  清澈的滦河水,乳汁般甘甜,
  夷齐的故里个个是英贤。
  对朋友亮肝胆呀,
  对豺狼亮铁拳。
  刚直不阿人人赞,
  仁义诚信代代传.....
  他唱的很投入。一只脚轻轻拍打着船板,脑袋有节奏地晃动着。浓密的花白胡子随着嘴的开合,劲道地抖动着。他的声音很尖很细,本来传得就很远,再加上西北风的作用,传的就更远了。吴旺鲁彪他们已经快到村头了,仍能听得清清楚楚。
  鲁彪心里嘀咕道:“唱得真好听。对朋友亮肝胆?狗屁吧!我们绞尽脑汁把人给你们救回来了,你们却拐弯抹角地说我们不抗日。我们还没跟你们县里的领导提借调高鹏的事儿呢,好家伙!连老头儿、老太太都上前横扒了竖挡的。这是团结友爱吗?这分明是过河拆桥嘛!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拿我们当朋友。早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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