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遇怪人

　　逍遥子自然不会输的，从十三岁加入暗河起，他就极少输过。
　　没有把握的事，他一向不会去做。
　　输的是熊。
　　谁能想到，就在前面一个拐角处，靠近大路官道一侧的竹林边，竟真的出现一个茶棚。
　　茶棚虽然简陋，四只竹竿架起一块巨大的黑布，却总归是一个茶棚，一条长杆上飘扬的短旗上，写着“茶坊”二字。
　　熊已惊住。
　　等他回过神来，逍遥子已在一张唯一空着的木桌边坐下来，一个皮肤蜡黄的中年女子立刻送上一壶茶，两只茶盏。
　　“请用。”
　　中年女子的眼睛闪着光，蜡黄的脸上竟也出现一团红晕，娇羞的笑容，似乎从没有见到逍遥子这样漂亮的男子。
　　熊不由笑了，因为一些原因，师父的面容会永远保持年轻的样子，也难怪这女子会生出爱慕之心。
　　中年女子站在那里，似已迈不动脚步，脸上一直在发热，用尽量正常的语气道：“鄙所虽然简陋，却进了些许知名的茶叶，两位公子若是需要，只管叫阿兰就行了。”
　　逍遥子也被看的有些不自然，此刻问道：“你叫阿兰？“
　　听到心中喜欢的人与自己说话，中年女子的脸更热了，支支吾吾道：“是。”
　　逍遥子笑了：“这名字不错。”
　　中年女子更开心了，正想说些什么，回头看见一个油光满面又猥琐的胖子正狠狠地盯着自己。
　　阿兰只有回去。
　　阿兰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若是得罪他，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想到过去，她的眼里仿佛已流出泪来。阿兰低着头，扭动的纤细的腰肢，缓缓地走进里面的一间隔间。
　　帘布一遮，隔间内立刻传来一声愤怒的骂声和求饶的声音。
　　熊笑道：“那人的丈夫倒真是会吃醋。”
　　逍遥子目光闪动，道：“丈夫愈爱吃醋，愈说明深爱自己的老婆，阿兰能有这样一个丈夫已是一种福气。虽然那人不算英俊，却是真正爱着她的。”
　　熊低头喝一口茶，想起了岚。岚即使并不算漂亮，但若让他选一个老婆，他无疑会选岚的。
　　岚能给他的是勇气、决心。
　　熊想了一会儿，叹道：“师父你说的为什么总是有点道理呢？”
　　逍遥子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茶的确不错，比山流内的也不弱。
　　两杯茶喝完，熊顿时神清气爽，一身的疲惫一扫而去，抬起头来回顾一下四周，他忽然发现这间小小的茶坊不知何时竟坐满了人。
　　一共五张圆桌，除了他们，还有七个人。
　　最外面的一张桌子上是四个青衣白袜的青年，脸上凝重之极，右手紧紧的握住长剑，生怕失去自己的依靠。
　　东面的桌子上是两个黑面大汉，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裹，一身酒气，正光着脚用上杉擦汗。
　　里面有两张桌子，却只有一个瞎子孤独的坐在那里，惨白的眸子不知在看哪里，那人拄着拐杖，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蓑衣。
　　烈日当空。
　　那人居然披着厚厚的蓑衣，实在怪的很，也难怪没有人愿意和他待在一张桌子上了。
　　熊正在想着，忽然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回头就见一匹健马呼啸而至，长嘶一声停在铺前，一人跃马而下，也是青衣白袜的打扮，脸色却有些喜色。
　　刚来那人一屁股坐在四人中间，一口气喝下六杯茶，才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堂主快来了。”
　　他说的声音极小，却又恰好让周围的人听到。
　　熊心里有点好奇，忍不住想留下看看下面会发生什么，回头望了一眼逍遥子。
　　逍遥子正在品茶，注意到熊的目光，微微一笑，会意道：“你若累了，我们可以多休息一刻，反正也已快到了。”
　　话毕，又有四匹马呼啸而至。
　　四个人一身金衣，一到茶棚立刻下马，抬眼望了望长杆上的短旗，才松一口气，一齐径直走向里间的一张空位。
　　他们看上的自然是那个怪瞎子的位子。
　　那瞎子忽然道：“这里是活人才能坐的。”
　　四人一愣，大笑起来，一个最年轻的人讥讽道：“原来这人竟是个瞎子。”
　　那瞎子却不生气，冷冷道：“我的眼已瞎，心却未瞎，你们纵然眼还在，心却已死了。”
　　“嘿。”那个年轻人冷笑道，“原来竟是个傻子。”
　　“住口。”另一个年纪大些的高个子突然斥道，一双鹰眼一直钉在那瞎子身上。犹豫了一会儿抱拳道：“我们兄弟四人只是混口饭吃，若是得罪了前辈，请不要见怪。”
　　那瞎子道：“若是不错，你们是太湖四兄弟吧？”
　　高个子惊道：“正是。”
　　那瞎子道：“我知道你们来的目的。”
　　那瞎子的眸子惨白异常，盯在高个子身上，却似毒蛇一般令他浑身不舒服。
　　瞎子道：“这件事情你们不能做，也做不到。”
　　高个子吸了一口气，道：“只是，我们也想试一试。”
　　瞎子冷笑一声，问道：“你知道这次任务的酬金是多少？”
　　高个子道：“是十万两，就是因为这笔酬金我们才……”
　　话未说完，已被瞎子打断：“你觉得你们值这个价钱？你们知不知道，这种价钱，需要做的事有多么难？”
　　高个子已惊住。
　　他的确不曾想太多。
　　瞎子道：“快离开吧，若不是看在你们是老朋友的后人，我才不会多管闲事。”
　　此话一出，四人皆惊住。高个子疑道：“前辈莫非就是家父经常提起的……”
　　瞎子打断道：“你明白就行。”
　　高个子当然明白，四人都已明白，那个当初火气大的年轻人此刻也已不敢抬头了。
　　“走。”
　　一个人急道，四人快速退去，上马扬鞭，眨眼间消失在竹林尽头。
　　这四人身法矫健，眉宇轩昂，显然也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竟会对一个瞎子这般尊敬，谁也想不到的。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落在了瞎子身上。
　　熊也看到那双惨白的眼珠，虽已失明，他却忽然感觉到那瞎子此刻正在盯着自己，仿佛可以看到自己。
　　难道他能以心代替眼睛？
　　熊打算试试，握紧剑柄正欲起身。忽见隔间的帘布掀开，一只白玉般的手伸了出来，竟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女子。
　　熊呆住，这女子虽然容貌改变许多，却明明是刚才那个端茶的中年女子阿兰么！
　　熊回头看了一眼逍遥子，师父居然将眼睛眯上了，并没有向这边看一眼。
　　阿兰并不算老，至少看起来非常年轻，甚至比大部分十八岁的女孩都年轻，皮肤更白皙。
　　老板娘忽然似已换了一个人。
　　也许这才是她的真容。
　　阿兰一直在笑，在瞎子面前来回踱步，想开口却又忍住，许久才咬着嘴唇坐下，笔直的坐在瞎子面前。
　　瞎子似能看见，眼珠子突然钉在阿兰脸上，冷冷道：“你已忍不住了么？”
　　瞎子的声音沙哑冰冷，恍若来自九幽的鬼魂，让人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冷汗直冒。阿兰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若是可以选择，阿兰绝对不愿与这瞎子说话。
　　只是她没有选择。
　　阿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苦涩道：“这件事我也是受人所托，并非是我自己要做的，您声名在外，何必要为难我一个弱女子呢？”
　　瞎子忽然大笑，讥讽道：“若是连江南十二连环坞的新任总舵主都是弱女子，那江湖中许多人还有何颜面自命大侠。”
　　原来阿兰竟是十二连环坞的总舵主。
　　十二连环坞作为江南最为凶悍的水路大盗，其帮众之多，人之凶狠，早已令江湖大部分人闻风丧胆。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帮派的舵主竟会是一名女子。
　　熊早已呆住。
　　其他人却一点不在意，仿佛早就知道似的。
　　阿兰面色发青，苦笑道：“我虽是一帮之主，只可惜在那个人面前，却还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而已。”
　　瞎子道：“我正想问你，那个人是谁，究竟是谁在让你做事，是谁让你以重金吸引江湖上的高手前来，却只是为了去保护那个早已该死的县令？”
　　阿兰咬咬嘴唇，道：“你既然已将来的人赶走，你为何还不离开？”
　　瞎子冷声道：“因为还有两个人没来。”
　　阿兰道：“两个人，还有哪两个人？”
　　瞎子道：“一个是霹雳堂的堂主雷傲天，一个是小青衣组织内暗杀堂堂主青石。”
　　此话一出，另外两张桌子上的七个人面色骤变。
　　两个大汉不再抠脚，手指悄悄的在解背后那个包裹，脸上满是汗水。
　　五个青衣人也已坐不住，不时的望向另一侧的竹林。
　　这两个人的名字熊自然听过。霹雳堂以火器闻名，成名百年；小青衣是继暗河后第一杀手组织，其中奇人异士，更是数不胜数。
　　无论是霹雳堂，还是小青衣，都可算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角色。
　　十万两也并不是个小数目。
　　究竟是谁不惜花费十万两请这些人保护一个小小的县令？
　　熊也想知道这一点。
　　阿兰面色愈加难堪，忽然道：“他们不会来的，我明白你武功极高，只是若是他们来了，你也赶不走他们的。”
　　瞎子冷哼一声。
　　阿兰道：“也许正面对武，他们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你莫忘记了霹雳堂的火药暗器霸道，威力极大，小青衣的暗杀功夫也是炉火纯青。”
　　瞎子道：“你在为我担心？”
　　阿兰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你总算是江湖上为数不多的名侠之一，我实在不愿看你载在他们手里。”
　　瞎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错了。”
　　阿兰道：“我错了？”
　　瞎子道：“是的，我并不是什么江湖名侠，我只是一个瞎子。”
　　他的语气很冷，却带着淡淡的无奈。
　　阿兰沉默。
　　瞎子忽然问道：“你父亲身前虽霸道蛮横，却也不失为一条好汉，此番将十二连环坞交给你，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阿兰道：“你也与父亲相识？”
　　瞎子淡淡道：“我曾救过他一命。”
　　阿兰惊住，失声道：“原来是这样，记得有一次父亲受到埋伏，却得以重伤回来，说是被人所救，原来竟是先生你。”
　　此时，阿兰对瞎子的称呼竟也变了。
　　熊记得，十二连环坞的帮主原先叫卓大海，看来阿兰应该是卓兰了。
　　瞎子道：“我不会为难与你，你只需告诉我，是谁让你做这种事的？”
　　阿兰犹豫不决，咬牙道：“我不能说，否则……”
　　话未说完已有一人大步走来，替她说了下去：“否则十二连环坞内内外外三百余众，八十里水路基业就会在顷刻间毁于一旦了。”
　　来人声音洪亮，身材高大，五彩长袍加身，一头金色头发散在身后，耳朵上挂着两个紫金环，浓眉映出八字，双眼射出凌厉的寒光。
　　正是霹雳堂堂主雷傲天。
　　一边的两个大汉看到来人，面色一喜，唤一声堂主，就已站在雷傲天身后。
　　阿兰已怔住，面色发青却又瞬间恢复，冷冷的盯着雷傲天，斥道：“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些，我虽是一名女子，但是十二连环坞三百勇士无一不是好汉，就凭你还奈何不得。”
　　雷傲天哈哈大笑，道：“卓大海在世的时候，你可以这么说，现在么……”
　　阿兰怒道：“现在又如何？”
　　雷傲天淡淡道：“现在霹雳堂除掉十二连环坞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雷傲天虽然狂妄，这句话却并不假。
　　自从父亲去世后，帮内许多人离开，势力渐渐下降了。
　　提到这里，阿兰面色大变，怨恨的目光射在雷傲天身上。并未说什么，就发现瞎子忽然出现在身前。
　　瞎子道：“你就是雷傲天？”
　　雷傲天道：“你难道不认得我？”
　　瞎子道：“我是个瞎子，却只认得心未死的人。”
　　雷傲天并不在意，说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就是昔年一代名侠阿星的朋友——夺命三更柳断魂。你本来用的是刀，本来你的眼睛也还在，可是现在，你早已是个死人，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瞎子惨白的眸子似乎在转动，似在回忆以前那些辉煌的过去，脸上带着种缅怀的表情，不由叹道：“你说的不错，我早已是个死人。”
　　瞎子自然就是柳断魂。
　　在阿星、花鹰那个时代的江湖中，柳断魂是他们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们唯一的大哥。
　　能做他们的朋友并不容易，柳断魂当然不是一个普通人。
　　那些年，不知有多少江湖败类在他手上丧命。
　　断魂，断的自然是别人的魂。
　　柳断魂出现在这里，是打算断谁的魂？
　　雷傲天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柳断魂道：“因为还有一件事没有做。”
　　雷傲天道：“什么事？”
　　柳断魂不答，却问道：“你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雷傲天道：“你应该知道的，”他的目光落在卓兰身上，“这位帮主难道没有告诉你？”
　　柳断魂道：“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雷傲天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来。”
　　柳断魂道：“你是为了我而来？”
　　雷傲天道：“我来就是为了杀你，只有杀了你，才能接下这笔生意。”
　　柳断魂忽然冷笑：“你为何不动手？”
　　雷傲天道：“我并不着急，我说过，我随时都可以杀你。”
　　雷傲天虽然这么说，却并没有动。手臂已有青筋暴起，却迟迟未曾出手。
　　他是不是真的有把握？
　　他的神情忽然凝重起来。
　　茶棚间的气氛忽然也凝固起来，所有空气都在凝结，凝缩成一点，等待着一瞬间的爆发。
　　熊受不了这种气氛。
　　他讨厌这种气氛。
　　逍遥子眼睛仍未睁开，卓兰退到一侧，紧张地盯着二人，毕竟还是一名女子，关键时刻总归有些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