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寮星火
作品名称:天朝第一枪 作者:小白菜 发布时间:2016-06-28 18:01:43 字数: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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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十八背着包袱,腰里别着勾刀,走过星罗棋布的村庄,越过纵横交错的河道,回到了广东信宜。
这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
远处,群山起伏,一座鸡冠形状的山峰巍然屹立,那是怀乡一带最高的山峰。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轻轻的,像湿漉漉的烟雾,轻柔地滋润着大地。
凌十八在“布谷”声声里哼起了曲子,这是流行在紫荆山区的小曲:兄弟以礼待,敌仇试剑口。妖人何所畏,天帝随我后。
唱着,面前人屋密集起来,到了凌十八熟悉的怀乡墟。要回到他的家乡燕古,这是必经之地。
刚好是怀乡墟日,两边店铺的伙计很响地拆下门板,放出精神来做一天的生意。趁墟的村民从四处前来,开始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怀乡一带土地肥沃,雨水也充沛,田地里出产的东西特别多,街两边摆放不下,摆到了外面的路边去。一个长着鸟一样嘴巴的男人提着一篮蕃薯姗姗来迟,却喷着响鼻,霸道地驱赶一个女人,要争摆卖之地。凌十八正好路过,却看不下去,过去干预,正相持不下。
这时有人过来,把嘴巴贴到女人耳边说话。女人怪笑一下,没好气地说:“摆吧,让你摆到天黑!”说罢匆忙而走,空出了摊位。
接着,又有人走了。
鸟嘴人摆好蕃薯,立刻又不满意所占地方狭窄,正想借势扩张之时,旁边的摊位一个一个空了出来。那些摆卖的人,挑担的挑担、提篮的提篮,纷纷离去,如惊弓之鸟。鸟嘴人却得意之极,向凌十八纵声大笑:“我又不是老虎大虫,都怕我啦?”
凌十八正感到奇怪,他背后的伙计很响地合上门板,说:“你算个鸟?不想被打成肉酱就快跑,‘虎跳大王’来了。”
鸟嘴人骇然变色,拿起篮子落荒而跑,才走出两步,碰倒了从镶牙铺出来的老头。
凌十八上前扶起他,说:“老伯,你的牙掉了。”那老头拍拍屁股走人,新镶的金牙掉到地上也不去收拾了。
福寿棺材铺的罗光头探着脑袋笑,他没忘记上次“虎跳大王”到这儿杀人放火,他是发过一点意外之财的。他掂着脚尖看远处,问:“没见呢,怎么还没见到呢?”倒是盼望“虎跳大王”快点来。
对面中药铺的老板说:“好想他来?等他来了,你不屁滚尿流到棺材里去睡觉?”
“混帐!我的棺材是给你睡的!你的乌鸦嘴是屁股,说话也不图个利市的,我呸你,送毒送到福!”罗光头脸上没了笑容,脸色惨白地招手叫伙计:“关门,快快关门!”
福寿棺材铺合上最后一道门板,街上便变得象坟墓一样清静了。偶尔还听得凌乱的脚步声啪啪响,一会跑到东,一会响到西,那是还找不到地方躲藏的,躲好又感到不安全的人。到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几片菠萝树叶掉下来,很响地传到人们的耳朵里。
然而,久久不见动静。一会,却见到一只黑狗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面团团转,这是街上“卖酒西施”关二娘,她的店在墟头,最早关了门,看到没动静,感到比别人吃亏了,便想趁“虎跳大王”还没来之前多做些生意。她抖着胸脯,扬着油亮的花手帕笑嘻嘻地招揽客人:“好酒,有好饮不上头的本地双蒸粟米酒。”才一碗酒的功夫,她的铺子里聚集了几个胆大的人。凌十八也在其中,他坐在桌边喝酒,问:“你们怕什么?”
那个鸟嘴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却也问他:“你不是本地人吧。”凌十八答:“又是,又不是。”
鸟嘴人猜想他到此地不久,便喷着鼻子说:“说出来你还喝得下酒?虎跳大王来了!”
“一提起他,大家都吓破胆似的,怎么回事?”
鸟嘴人见旁边的关二娘正在看他,便摇头晃脑卖弄说:“说来话长呢。”
凌十八拿酒到他身边,给他倒了一碗:“你说给我听听。”
鸟嘴人喝了酒,抹抹嘴巴,喷着响鼻说:“我们这儿十多里外有条黄华江,江上有个峡谷叫虎跳峡。在峡谷的悬崖高处,有一个大石洞,当地人叫作大王洞。前些年,从广西过来了一个强盗,占据洞府,自称虎跳大王,收罗各路人马,厌世的、犯事的、好吃懒做的、走投无路的,一应俱全,而官府深知他武功厉害,也不敢轻易惹他,索性睁一眼,闭一眼,以致人多势众,声势日壮,远近无不知名。现在,更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凌十八又给鸟嘴人添了一碗酒。
鸟嘴人捧起碗呷酒。他说得口干舌燥,众人也听得入了迷,关二娘娘趁机又给每人上了一碗酒,还在桌面上放了一碟花生,众人见到,很合心意,但正要伸手去拿时,忽听窗外沙沙声,什么响?有人叫道:“虎跳大王到了!”众人尽皆变色,有手脚快的钻到了桌子底下去。鸟嘴人拍胸口说:“有我在呢,你们都不用慌。他来了,便请他喝……”有说:“好主意,就请他喝酒,说不定能交个朋友呢。”鸟嘴人冷冷笑,说:“请他喝尿!我屙尿给他喝,懂么蠢才?”拔了一下那人的头。那人说:“你有这个胆么?放屁!”鸟嘴人响亮说:“不信?到时你看!”他是想说给关二娘听的。
果然,关二娘觉得他是个依靠,对他说道:“男人不在这儿,自己一个女人又不懂什么,此间一切,全仗你给我抓主意了。”鸟嘴人高兴地捋高衣袖说:“有我在,大家放心,多喝几碗不妨。”又噗地呷了口酒,然后用藏污纳垢的指甲剔牙,逗关二娘说:“二娘你的是什么酒呀,放到口里会钻牙缝的,太辣了,喉咙要起火啦,多点水才够爽。”
关二娘理解不透他的意思,飞快地说:“谁说我的酒渗水了?是你的牙齿长得不好。”
有人立刻白她一眼:“你嘴痒了么?痒了拿石头磨。”怕影响鸟嘴人情绪。
鸟嘴人又喷了一下鼻,他总是感到鼻子不够通风,还不忘瞥关二娘一眼,继续说道:“传说虎跳大王学得一身奇功异法,大喝一声能震聋你的耳朵,一粒沙一片树叶都能打死人,整个武林只有武尊剑法可以敌得过他的,其余各大门派都不敢惹他。不说虎跳大王,就说他的手下,说出来鸡都吓得不敢生蛋呢,知道不?坐第二把交椅的虎跳二王凶残无比,哪天不杀人放火就手痒,还好色成性,哪天不奸淫掳掠屁股就坐不住,不做坏事就过不了日子,上个月,他们还在这街上解剖一个孕妇猜是男是女呢……”
这一席话,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却听凌十八说:“虎跳大王与我们无冤无仇,怕他怎的?他见人就杀,那倒也未必。”
鸟嘴人说:“兄弟你有所不知,这条墟要交纳官府的税务,又不能少了虎跳大王的保护费,上个月地方官员来敲诈了一笔,虎跳大王的钱谷拖了些时日,现在那些土匪来了,他肯放过我们么?到时放上一把火,你他妈的个个都变成烧猪。大家本来与他并不相干,却在这儿赔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冤极了……”
说到这里,忽听街外远处隐隐传来了脚步之声。鸟嘴人耳朵出奇的好,脚步虽然又轻又远,不太清楚,可他听到了,低声说:“真的来啦!”那些人哈地开怀一笑,继而他们脸色惨白,不再像是开玩笑了,便都站起来,竖起了耳朵听外面。
这时候,脚步声倏然间已到街上,谁都想不到竟会来得这样快,开始还象春吞咀嚼,象三月小雨随风潜入夜,接着如山洪暴发,如野马在平地上奔驰。大家吃惊不小,都为那种赶路的气势所震慑,一时怔住了,最后还是鸟嘴人叫了声:“走哟!”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往后屋去,或躲入缸里,或藏在柜中,或没入柴堆。鸟嘴人掀帐入床,关二娘骂道:“蠢才,在床上还不给人知道?你鞋子还没脱呢。”接着,听到两个人缩身到了床底去。隔壁有小孩子哭了,立刻给捂上了嘴巴。
只有凌十八坐在原地不动,喝了一碗酒,却吱呀地开了门。鸟嘴人一听,紧张了,嘴巴有点歪斜,随手抓了关二娘一条旧裤衩,放到嘴里咬着,他总算镇定了一点点,便从床底跳将出来,关上门,取过门闩,横在门上,又怕不够稳固,搬过一张桌子撑着,压着嗓音骂:“喝了两碗猫尿就疯啦,你想死我们可不陪你。”然后从门缝看外面的动静。才喝一杯酒的功夫,鸟嘴人小声叫道:“到了!”
凌十八却抽去门闩,出了门去。他的后面,人人都睁大的眼睛。有人颤抖着声音说:“这人醉了,给酒害了。”
凌十八出得门去,只听得外面有人说起话来。一个说:“这些人都关了门,等我点把火,把他们都烧出来。”
那人点了一把火,马上得意地叫了起来:“哎呀你们看,我一点火,就有人乖乖出来了。他们敢不出来么?”
那些人一阵哈哈大笑。
凌十八看到三个土匪,为首的又矮又小,像沾上了一脸黑芝麻,是个麻子,另外两个十分高大,一个阴阴笑,一个声如洪钟,当头就是一声大喝:“嗨!”
凌十八感到腰里一震,一个“燕子翻身”,跳到了几步开外,才知道腰里佩带的玉石破碎了。原来那土匪乘其不准,一刀砍过来,想将他砍为两截。
凌十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玉石碎片,这是信宜当地出产的南玉。清咸丰6年(1856年),一场大雨过后,德亮围(金垌镇泗流村)石山崩塌,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蛇纹石,从此,信宜就有了这种南玉。凌十八心里痛惜起来,这是他家传了几代的玉佩,居然在他手上给毁了,他惊愕片刻,不由怒火中烧,说:“你怎么蛮不讲理?你得赔我的玉佩。”
那土匪笑了起来:“别说你的烂石头,就是要了你的命,老子也不赔呢。”说时,一刀杀入,逼得凌十八又退了几步。
凌十八惊魂未定,身上早渗出了冷汗,心里想:上天也算保佑我凌十八了,若不是这玉佩,说不定被这人砍死了……想时,那人的刀又送到了,直插他的喉咙。
凌十八一个“半空勾月”,把那刀往外一勾,那贼的刀便飞了出去,凌十八的勾刀往下一拖,那土匪蹲了下去,抱着腿在地上打滚。他的腿被勾掉了一块肉。
另一个土匪惊呆了,大喝一声:“吃豹子胆啦?贼你也敢打?……”一语未了,那人一个“力劈华山”,手中的刀已经当头劈了下来。
凌十八身子一闪,勾刀轻轻一举,使了招“灵蛇吐信”,勾刀的刀锋贴着那人的刀锋往上抢去,只听“嚓”的一下,那土匪扔了手中的刀,然后抓着手跑到了一边。他的指头被砍掉了两个。
为首的土匪看了,高喝一声:“看刀!”然而,他的刀还没动,凌十八的勾刀早已在他眼前一亮,从他头上过去。他一下子呆住了,几丝头发在他的眼前飘动。他捂着头,突然哇哇大叫,转身跑了。
酒馆里的人都跑了出来。鸟嘴人看了半晌,才摸凌十八的手,又摸脚,然后不相信地问:“你没少胳膊少腿吧?”
这时候,早有人把凌十八迎回酒馆里去,与凌十八喝酒。他们都赞叹不已:真是英雄好汉!
鸟嘴人端过酒杯给凌十八敬酒,说:“这些土匪,不知抢劫了多少财物、害了多少人性命,今日幸得壮士来到,除了这个大害……”
“除大害个屁,说不定给我们带来大害呢……”
大家看去,只见关二娘耸动着身子走过来。
鸟嘴人不由大怒,骂:“刚才你眼睛瞎了?不是壮士给我们出头,你这店能保证太平?”说着,拿起酒杯,要把那酒向关二娘身上泼去……然而,就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了炮声,开始以为是晴天霹雳,等到又有炮声冲天而起,大家便呆住了。
关二娘冷冷一笑:“听到了吧?你们都不耳聋吧?这是土匪发的信号,等会儿,这儿便要血流成河了。”
鸟嘴人的嘴巴颤抖了,说:“是呀,土匪要来屠墟了。”
有人说凌十八:“快走吧,走得快还可保住一命。”
关二娘又是冷笑:“可我们的命却保不住了。”
凌十八说:“放心,我与这墟共存亡。”
关二娘冷笑:“说得比吹笛还好听呢,恐怕到时……”她没说下去了,这时候,他看到凌十八拿起一张凳子,稳稳当当地坐在墟的中间,悠然自得地喝酒。
不一会,墟头响起了跑步声。那声音渐近,便看到是几个穿着黑衣的土匪。
众人骇然失色。关二娘退回了酒馆,关上门。鸟嘴人依然贴着门缝看动静。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出现了,他的后面,跟着十多个人。
鸟嘴人伸了伸舌头说:“啊哟,那个‘虎跳二王’来啦,土匪窝里他坐第二把交椅的,杀人就像踩死一只蚁。只怕……”
他的口虽然张着,却没了声音。只见虎跳二王大摇大摆地带着喽罗到了凌十八面前,手中各执明晃晃的钢刀,哈哈大笑:“好呀,够英雄好汉,这个时候还喝得下酒。”
旁边的喽罗说:“就是他那把勾刀,把三大王......”
虎跳二王把那喽罗拨到一边,乜斜着眼问:“哪个人吃了豹子胆?敢把我们虎跳三大王得罪了。”
凌十八不理他,依然喝酒,啧啧有声。
虎跳二大王冷笑一声,将刀向凌十八掷过去。那刀落在凌十八的旁边。他大声吼叫:“你自己了断吧,省得老子动手了。”
凌十八仍然喝着酒,清清楚楚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
虎跳二大王听了,哭笑不得地说:“死到临头还跟我说耶酥?你也太滑稽了。”
凌十八说:“不打不相识,我们也算是有缘,只要你皈依上帝……”
虎跳二大王大怒:“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寻老子开心?你是决计耍滑头,不肯自个了断啦?”说时,冷不防飞起一剑,向凌十八的脑袋刺过去。
凌十八的头轻轻一偏,侧头避开,跟着双脚踢出。
虎跳二大王吃了一惊,看到凌十八的脚差点踢在自己的裤裆里,急忙跃起,避开了凌十八的双脚,然而,凌十八的双脚不动,等到虎跳二大王的身子从高处落下来,双脚突然发力,不偏不倚地踢在虎跳二大王的脚上。虎跳二大王的裤裆避开了凌十八的双脚,双腿却被踢得结实,原来凌十八踢裤裆是虚招,以脚踢脚才是实招。虎跳二大王“啊哟”一声,立足不稳,像狗吃屎一样倒了下来,落在凌十八的面前。凌十八一手及时把虎跳二大王的脑袋接着,另一只手猛把手中的酒向他的鼻子喂进去。
虎跳二大王被呛得一阵猛咳,捂着鼻子哇哇怪叫。
那些喽罗一齐上前,把虎跳二大王抢回。
虎跳二大王心里颤抖起来,不敢再打下去了,拔步便走,一边走一边回头指着凌十八大骂:“好呀,你等着,看我怎样收拾你。”骂着,奔出墟尾,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