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事件”(二)
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早上一上班,秋光主任就对我说:“老吴,田立家里有事,今个你代他开票”。我点头应了一声还继续擦我的办公桌,我刚坐下,就上来人啦。买粮的,换粮票的,办理粮食增量的,换购优良种籽的,开具换豆油证明的。也不知怎的,今天上来的特别多。我一边和办事的人打着招呼,一边认真地处理着每一项业务,一个人打发走了,又接上一个,一直忙活到10点多,屋内才算清净了。我刚想站起来活动下,从外边走过来一个人,站到了我的办公桌前,他拉长了脸,一声不吭,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我。我认识,他是随医疗队下来,被安排在供销社的干部,叫鲁军。我没去理会他的情绪,心想,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不痛快的时候,我管卖粮开票,又不是做思想工作的,所以也就习惯地问道:“有事啊,老鲁?”
随着狠狠地一句:“有事!”一个巴掌便落在了我的半拉脸上,一句嘴不朗叽的话语“打你这个大右派!你隐藏在这里搞什么名堂!”送进了我的耳底。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脸,站了起来,两个冒金花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没有吭声,没有还手。正在低头打算盘的小冯,听到声音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厉声斥问道:“唉,你怎么打人啊?你是哪的?”说着就走了过来。
坐在我对桌的董会计也站了起来,一字一板地说:“这也太不像话了,竟然跑到粮站撒野来啦!”
这时老主任推门进屋,看到这种场面,不解地问:“你们这是怎的?发生什么事啦?”
小冯抢先说:“这傢伙他无故打人!”
“他不是供销社的老鲁吗!”
“是啊,就是他”,小冯用手指点着,“进屋来啥话没说,就把老吴打了,嘴里还骂骂叽叽的”。
听到这,老主任也来气啦,说:“哼,这叫什么干部?!他不是随医疗队下来的吗,咱们找他们领导去”。恰在这时,秋光主任也闻讯来了,老主任说:“秋光,你到医疗队去,找他们领导,以粮站组织名义,要求他们严肃处理这件事!要他们公开向老吴赔礼道歉!”
面对愤怒的质问和斥责,鲁军一言没发,悻悻地走出了办公室。
打人的鲁军走了,室内的空气立刻缓和了下来。小冯以关切的口吻问道:“怎么样?打疼了吧?”
我摇摇头,苦笑了下,说:“没什么”。我说是这么说,其实我肉体上的疼,还不是主要的;最疼的还是我的心啊!
鲁军,四十五、六岁,黑红的脸,一米八的个,粗壮的身躯,俨然是一个山东大汉。对他只限于表面的认识,没有更多了解,只知他是从部队转业的,随着爱人和医疗队一块下来的,被安排在供销社工作。
关于他,我只听说一件事,觉得这个人挺那个的。在社直单位开展“三两”斗争时,他发觉社内一个女营业员生活作风有问题,他就想抓个真脏实据,好好整治一下。别人不愿干,他就自个干,进行暗地监视。一天晚上,那个男的真来了,他就躲在值班室内。过了一会儿,约莫两个人已经脱衣上床啦,他就悄悄溜进了屋,当着两个人的面,把他(她)们脱下来的衣裳,全都抱走放到了值班室。打更老头对他说:“哪有你这么捉奸的,你把衣裳都抱走了,他们还怎么起来啊?”
鲁军一听也楞了,说:“那怎么办?”
也就在这时,那个女营业员也真是个楂子,她披着一个大床单找到值班室来,嘴里一边骂着:“老鲁你是个什么东西!姑奶奶我就搞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一边抱着衣裳走开了。
也确实对她不能怎么样,“三两”斗争不是搞这种事的。时过不久,鲁军又颠颠地为他们俩个介绍对象,原来女营业员是独身,男的是离了婚的独身,经他这一撮合,这一对男女还真的成了一对夫妻。
就在这天下午,老主任把我找到了他的办公室,在对我表示安慰的同时,询问我和鲁军曾经有过什么过结没有,要不他为什么会找上门来寻衅闹事。
我摇摇头,说:“没有啊,我和他从来就没有单独接触过,碰上了也就点点头打个招呼,没有说过话,怎么会有什么过结呢?”
老主任点了点头,“噢!那你再仔细想想,平时在说话、办事上,有没有可能碰着他或者是伤着他的地方?”我还是摇了摇头。老主任想了想,说:“他就没到粮站买过粮?”
我说:“他家的粮都是他爱人买,他是从来没到粮站买粮的”说到这,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记忆,“噢!老主任,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他爱人来买粮,她粮本上没细粮了,她还要多买点,我没有卖给她,她就嘟囔了一句:哼!你们粮站的人就没有多吃多占啊?我听了后挺反感,因为我听说最近她因为有贪污行为,受了处分,被撤了会计职务,心想,你自己那样,还来说我们,所以,就回了她一句:多吃多占也比贪污强啊!我这一说,她扭头就走了。
听到这,老主任瞅着我说:“这就是了,你想啊,他爱人受了处分,心情本来就不好,正没地方发泄哪!她爱人回去这么一说,他就找你撒气来了“。
我点了点头,说:“是啊,这事也是怨我,怨我只图一时痛快,呛了他一句”。
老主任向我解释说:“话倒不能这么说,不管怎么的,他打人总是不对的”,接着他又安慰我说:“这事你也别太难过啦,我想他医疗队领导一定会好好处理的,总得给个说法吧,不能就这么打了就打了”。这时他拿过了他那连着烟口袋的小烟袋,装了袋烟抽上了,为了缓和这郁闷的气氛,我捧着他那绣花带穗的大烟口袋,说:“主任,你这个烟口袋挺漂亮啊!”
他“叭哒!叭哒!”地抽了两口,说:“是啊,我这个蒙族,也就剩这一点标志啦,别的和你们也没什么两样啦”。待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又问了我一句:“对刚才咱们谈的这个事,你还有什么想法和要求?”
我说:“没有啥,这个事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说说也就算了,张扬出去,对谁都没好处,更不要因为我,影响两个单位的关系,医疗队和咱们粮站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嘛”。
老主任往地面上嗑打嗑打烟灰,连连地说:“是啊!是啊!这么想很好!很好!”
见老主任没再言语,我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鲁军的这一巴掌,是在我心灵深处的伤口上,又撒上了一把盐,其疼痛之甚,当可想像。更为痛楚的是,这件事和内心的痛楚,还不敢让玉环知道。因为,近20年来,在我这个“右派”政治问题的压力下,她的精神已接近崩溃了,在我们插队的第二个年头,就曾经爆发过一次。那之后,虽曾平静了一段,可近一个时期又有所反复。毫无疑问,她若是知道了这件事,精神会立即垮下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也就是我为什么“打掉牙,认可咽到肚里”,也不愿张扬出去的道理。我回到家里,为了不让玉环看出我情绪上的微小变化,我把痛苦压起来,把想说的话咽下去,强颜欢笑,张张罗罗,照样操持和做好每项家务,维持家境虚假的平静生活。
这个夜里,我又失眠了,白天发生的事,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着。挨打的脸不疼了,可我的心疼的却更厉害了。是的,我呛了人家老婆一句,是引起这个事的直接原因,但这只是一个导火线;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知道了我的“右派”身份。在当时,在运动中,批斗“右派”有理,是没毛病的,是革命的表现,所以打“右派”,也就是理所当然的革命行动啦。换一个人,换一种身份,他鲁军是不敢这么造次,这么理直气壮随便打人骂人的。可鲁军他怎么知道我的“右派”身份呢?我们下来插队前,省革委会确定,为了便于和群众接触,便于插队干部伸开身脚干工作,插队干部的身份一律不向下边公开,他们的档案由所在的县里保管,当然,插队干部之间,大体还是了解的。鲁军所以知道我,大概是我那位在供销社任副主任的“五七战友”贾煦芳做的工作吧!我当时曾恼恨过她。可我又一想,这又怎么能怨她呢?应该怨的还是我永远也脱不掉的“右派”头衔,而这才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苦恼和悲哀。
旧愁未去,新烦又来,照看玲儿的大嫂病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玉环在公社管钱管食堂,每天忙忙乱乱,而且她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我的工作也离不开,有时我下狠心休一天班,还总会有办事的人找到家里来。怎么办?3岁的孩子不能没人照看啊!没办法,我只好默默地承担下来,向领导提出保证,在不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我带孩子上班。每天早上,我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玲儿,穿胡同,走大街,过农户,踏小道,去粮站上班。把玲儿放在我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由于当时买不到糖果、饼干和水果啥的零食,只好从家里带个鸡蛋、土豆,有时也给她带个当地孩子们常啃的咸疙瘩。玲儿倒是挺听话的,看见我忙时,她就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一看没办事的了,她立即坐到我的怀里来,和爸爸亲近一会儿。办事的来了,她就乖乖地跳下来,坐到她的椅子上去。一次,不知是吃啥吃的,肚子坏了,我这个粗心的爸爸,竟没注意。在我办理完两笔业务后,发现在椅子周围地面上,有3堆稀便,玲儿呆呆地站在那看着我。当时我脑袋轰的一下,心想,这是办公室啊,感到很难堪!我立马给孩子擦干净,用铁锹戳些土,把粪便掩上,拾掇出去,又洒上些干土,扫了扫。室内的同事们说:“老吴啊,你快抱她上医疗队看看,孩子小,可别大发了”。
我说:“那我就带她上医院啦,有办事的你们照顾一下,我争取尽快回来”
“去吧!去吧!别耽误啦!”在同事们的关怀和催促话语中,我抱她去了医院。说是急性肠炎,不及时治疗,会变为痢疾,确定打3天滴流。按说,孩子打完滴流,是应该休息的。可是不行啊,我和玉环俩都不能休息,结果还是我把她带到粮站去,在办公室的长凳上,铺上一个小被,打完滴流,就让她躺在上边休息。还好,在后两次滴流时,是玉环抽空来照看的,滴过后还是交给我。就这样,我抱着孩子上班,风里来,雪里去,一天两个来回,一连半个多月,这成了当地人们常见的一道新景观。他们人前背后地说:“老吴是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干部,又当保姆”。我不知道:这是在称赞我?还是在讥讽我?管他呢,于是我哑然一笑,走开了。
在我离开柴火栏子4年后的一个春天。一天,我一上班就特别忙,换粮票的,换种籽的,买返销粮的,一份接着一份,我坐下来就没有动地方。10点多,待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活动一下时,可义从门外走了进来。我高兴地迎了上去,说:“哎,可义!你怎么来啦?”
“好久没看见你啦,想来看看你!队里车到供销社拉化肥,我顺便就跟来啦”,可义这样说着。
我一边有些歉疚地说:“谢谢你还记挂着我!本来我应该回去看看乡亲们,可我们这没有星期礼拜,站里忙,家里活也多,一直也没能抽空回去”;一边把他让坐在长条凳上。这时我才发现,他有些消瘦,脸色也不大好,就关切地问道:“你怎么瘦啦?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他说:“也没觉怎么的,就是有时心口疼,感觉堵的荒,吃不下去饭,一顿饭一个大饼子都吃不下”。
“是嘛,那你要不要到医疗队看看,检查下看有什么毛病?”
他抬起头瞅着我,说:“不啦,我想再在家养养看看!”这时他意迟迟地说:“老吴,能不能给我弄几斤细粮?要是为难的话,就算啦!我这一阵儿老是吃不下饭,我想……”
还没等他说完,我笑着推了他一把,说:“没事,你带没带口袋?”可义从怀里拿出个小面袋,我接过来,说了声:“你等着!”就到售粮室让小田以我的名义,开了5斤标准粉。我把他送出到粮站的大门外,看着他走远了。
约摸过了两三个月,是初夏的一天,可义老汉又来到了粮站。他给我第一眼的感觉是:他比前次来时瘦多了,脸色灰暗,精神显得很是低糜。我吃惊地问:“可义,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闹什么病啦?”
他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怎的,这一个时期,心口疼的厉害,常常感到恶心,想吐,东西更是吃不下去,所以我想来医疗队看看”。
我说:“是得好好检查一下,千万别把病耽误啦”。说着,我把工作安排一下,就陪可义去了医疗队。
在当时的特定时期,粮站和“111医疗队”是互为有用的对门邻居,我和他们又都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从大城市下到这里来的,因此彼此之间有种特殊感情,关系都处的很好。我找上医疗队的三把手、外科大夫李好强,为可义看病。经过一系列的问诊,检查和贝透,李大夫表情严肃地把我叫到一旁,问道:“他家属来了吗?”
我说:“他是我插队生产队的社员,没有家属,就他孤身一人,怎么,他的病挺重吗?”
“胃癌晚期”。
我问:“还有什么办法治疗?能不能手术?”
李大夫晃了晃头,说:“没有什么办法,他年令大,而且胃里已经长满了,没有手术价值啦。”说完,他回到座位上,随手拿过“贝透报告单”和化验单,仔细审视着。
看到大夫和我嘀咕了一阵,大夫默默坐在那里不吭声,可义心里划魂儿,他疑惑惑地问道:“大夫,我这得的是甚么病?”
李大夫放下手里的单子,瞅了可义一眼,说:“是胃癌,就是胃里长瘤子啦”。
“那得怎么治?得吃什么药呢?”可义继续问询着。
“没什么办法,治疗癌症的药不少,都有点效,但也都不管用”。可能是医生的职业性格,他说的这么坦率,又怎么绝对。随后他可能觉得这么说太武断,太刺激,就又缓和式地解释说:“这种病,别说咱们中国,现在全世界都没有找到治疗的好办法”。
看得出来,可义是弄明白了自己的病情,他以一种期盼的口吻,喃喃地说:“那就请大夫捉摸给我开些药吃吧!”
李大夫点头,在低头写处方。我悄悄问可义:“你带钱了没?没带钱我这有”。
“带啦!带啦!我自个有钱。”就这样,可义拿着处方,我陪他去药局取了药,我又给他开了5斤标准粉。临走时我和他说:“回去后按时吃药,好好养病,面吃没啦,再来取药时我给你开”。
是因徒步劳累,和查病的反复折腾而不堪其负;还是为自己的不治病情、求助无望而神伤,他黯然地走开了。
使我倍觉伤感和愧疚的是,他这一走,竟然成了我们俩的生离死别!秋征开始后,从柴禾栏子来人口中得知了他回去的情况。这个孤独的老人,为了养病,吃上口现成的饭,喝上口热水,他不得不又住到了堂弟家,依靠堂弟和弟媳照顾着。他怕人们知道他得了绝症,绝口不提大夫讲的话,极力避免让别人看到他呕吐。这个倔强的老人,为了和疾病抗争,卖掉了自己余下的全部口粮,几次到医疗队开药。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却一次也没有到粮站来,再没有和我见面。据说他临终前几天,神情恍惚,说起了胡话,一会儿说,大门外进来一帮人,其中有他的老爹和爷爷,是来接他的;一会儿又说,进来的人又走了,说是过两天再来接他。在他的闹腾下,他堂弟白天不在家,弟媳一个人也不敢在家。这个孤独了一世的老人,就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着,呼叫着,直至又孤独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陈可义走了,他永远的走了,这个和我无亲无故的山村老人,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