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风波”(一)
我们插队的第三年即一九七二年。按照省革委会的初衷,插队干部除特殊需要者外,本着“就地消化”、“政治第一”(这是我的体验,并没有听到正式说法,更没能看到文件材料,而这里的所谓‘政治’,又是以是否站在造反派一边为准)原则,安排了工作。别的地区我不清楚,以我所在地区为例,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做上了这里的一个县委书记;省委常委,书记,被安排做一个建设工地的总指挥;据说一个行政五级干部,没地方安排,被派到县水泥厂当了一名顾问。是啊,顾问是没有大小的。相反,省里某机关一个译电员,就因为他是响当当的造反派,随我们一块下来,做县“五•七领导小组组长”,这次被安排为地区组织部的人事局长。在这样的分配原则下,还算不错,玉环还进了“革”,在公社革委会做财粮助理。我么,这个所谓历史“有问题”,“文化大革命中的保皇派”,政治上不合格的干部,不能进“红色政权”,则被分配到了粮站。你还别说,在当时粮食定量供应(包括细粮供应)、副食缺乏的特殊年月里,粮站是个相当不错的单位。分配给我的工作是:统计兼出纳,我管数字(数字实际就是整个粮站的家底)、管钱、管票(粮,油);既管收公粮(农业税),又管收购粮(国家统购)。后来我才知道,我干的这摊工作,是被当地人十分看重的一个有权的好差事。
“文革”后期即七十年代初,在公社所在地――初头朗村西头栽满果树的山坡下,出现了两片建筑群,一片是为走“6•26”道路的大连医学院当时被统编为“111医疗队”建设的医院和全队员工家属的住宅区;另一片即与医疗队对门的就是被高墙围起来的初头朗粮站大院。在高大的围墙内栽着一排树木,10多座乳白色的巨型园仓,错落地矗立在大院的南部地区,它成了粮站的突出标志。大院北边,沿道建起一溜红砖平房,是粮站处理业务和办公的地方,东西两边则建有厨房、仓库、米面加工厂和酒坊。
初头朗粮站是站、库、所合一的粮食机构,它既是粮食收购、保管的粮库,每年收进邻近公社近百万斤公粮和购粮,还有定期轮换的国家储备粮;它又是粮食管理所,负责城镇居民粮、油定量的管理,如粮食关系的迁出迁入,粮食定量的增减,社队口粮的核定,各项奖粮的核定与发放;同时它还是一个粮油销售门市,负责城镇居民粮、油(包括细粮)供应和农村返销粮的供应、优良种籽换购和经常性的粮票兑换等。为了扩展业务,减轻亏损,站内又办起了米面加工厂和酒坊。我清楚知道,粮站是国家贯彻落实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的最基层单位,它的每一项工作和任务,都是与广大城乡居民的日常生活和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是最直接为人民服务的一方园地。我不管人们是怎样看待我,我仍然要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没有什么企求,没有什么奢望,只想把自己的一点所能,无保留地投入到为人民群众的服务当中去。于是,我抱着坚定的决心,愉悦的心情,来到了我新的工作地点――初头朗粮站。
纵观历朝历代的人际关系,无论是社会上,还是在官场里,都是利害关系,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毛主席领导的中国革命,对这种关系给予了很大冲击,从而形成了五十年代“人帮人”良好社会风尚。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兴起,怀疑一切,打倒一切,造反有理,整人有功,把五十年代业已形成的社会风尚彻底冲垮了,致使人们感叹六十年代是“人整人”的时代。受过多次政治打压屡屡被整的我,很想置身度外,不愿再卷入无休止的整斗之中。我乐于走上这插队下放的路,下到农村,下到基层,只想老老实实地干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不求名,不争利,养家糊口,平平安安。可是我错了,这里也是整个社会的一部分,最基层的机关单位,也同样是官场的的一部份,只要有人群,就会有人际关系;只要有机关单位,也就会有官场关系。一位老同志深有所悟地对我说:在官场中“你没有能耐,人们会瞧不起你,踩着你;你有能耐,工作干的出色,人们会妒嫉你,寻方觅法要整你”,可是你处在社会中,就不能不做事;而做事,就必然和某些人产生矛盾,发生摩擦,甚至是利益上的磕碰,从而引起官场上的明争暗斗。躲是躲不过去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学会保护自己,必要时也得出出手,这大概就是大千世界里生存竟争规则在人类社会中的反映吧。
到粮站工作的一段时间内,我每天只是默默地干着我分担的工作,从不会到会,从不熟悉到熟悉,渐渐摸索出一些规律。在统计上,粮食报表再多,无外乎是“一入一出”,即“入(分品种)有源(来自何处)、出(分品种)有的(销往何处)”,报表及时,数字准确,一般在3天内,即可全部报出。在管钱上,做到“收有根,付有据”,不见“兔子不撒鹰”,做到日清月结,账款相符。因此工作虽多,但我干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有条不紊,不差不乱,所以心态和生活也还处在相对稳定之中。
那是一九七三年春节以后,粮站老主任斯钦尔泰找我,说是外界对朱生管粮票有反映,影响粮站声誉,要我把粮票接管过来。我表示:“我管是没问题,可这样把别人干的活我拿过来,人们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老主任说的很干脆:“这是领导研究定的,是领导叫你干的,和你没关系!”我再没说啥,点头答应接受这摊工作。
朱生是当地人,四十二、三岁,胖墩墩个头,黑楂楂脸膛,单眼皮包着一双滴溜溜让人捉摸不透的小眼睛。据站内熟悉他的同志讲,由于他能说会道,能耍个小聪明,谋划个小计谋,一些人认为他不正派,溜里溜气;一些人则认为他能干,会办事,有办法。在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成立粮站缺人的时候,他被推介进了粮站。由于他没有多少文化,又不肯下力钻研,因此站内哪项业务,他都拿不起来;让他出去办事,一离开领导,他就自以为是,总要弄出点明堂,甚至捅点娄子出来。所以,虽然他在粮站混迹了10多年,可他始终没有正式工作岗位,一直处于打零、补缺地位。
在我到来之前,站内的统计因为犯错误,被调到靠近河北边界的一个粮站去了,他扔下的统计和出纳,由会计代管,这管粮票的活就交给了朱生。当时,粮票就是人们的流动口粮,它的用途广,流通量大。出门,上店,买干粮,下馆子,集体或个人换购细粮,都需要粮票。所以背粮食到粮站兑换粮票,就是粮站经常性的业务工作。朱生从管上粮票后,人们和他打招呼的多了,找他的多了,在站内站外他也精神多了。我和他坐在一个办公室,看得出来,他把掌管粮票看做是自己的一项资本,不是按政策规定,一视同仁,把方便送给群众;而是感情用事,从个人好恶出发,和他熟悉的、他认为有用的,或者是青年妇女们来换粮票,他热情接待,百无一说;而对那些他不熟悉、看不上眼、或者和他有过过结的人,他就要拿上一把,以“没粮票”为名,把人打发走。这种情形我看过多次,明明是有粮票,他就瞪着眼睛说瞎话:“没粮票”,因为我清楚,粮站是从没有断过粮票的。想想,人们把粮食背来,特别是农村社员还要走上10里到20里路来换粮票,被他一句“没粮票”,就给打发走了,心情会是如何?有些人是敢怒不敢言,因为说不定啥时候还要到粮站来办事,为此,他们只好无可奈何地愤愤离去。
任何事情总有例外,有的人却不买朱生的账,他就是“111医疗队”的管理员蔡大朋。他每次到粮站找朱办事,总是不卑不亢,公事公办。朱生曾多次表示要和他交个朋友,拉拉关系,大朋总是笑脸面对,像对待当地所有群众一样,没表示什么特殊关照,这令朱生很是不快,他暗暗地想:“哼!等着瞧!穿长袍没有会不着亲家的”。
这一天终于来了。盟、县领导为了照顾“111医疗队”,特批给2000斤细粮,要他们用粮票到县里去拉,为此,蔡大朋带着医疗队集体伙食粮本,到粮站找朱生,说是要起2000斤粮票。朱生假猩猩地说:“唉呀,你来的不凑巧啊,粮站现在没有粮票啦”,大朋不解地问:“这么大的粮站怎么能没有粮票?”
朱生煞有介事地说:“现在粮票紧张,站内现有一头二百的,也不顶用啊,那么的吧,你明天来看看!”
大朋没说啥,走了。第二天,大朋来了,朱生笑呵呵地说:“正在给你凑哪!”第三天,大朋来了,朱生说:“实在抱歉,还是没有给你凑够”。
大朋可有点急了,当即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了粮站老主任。斯钦尔泰感到很奇怪,心想,粮站怎么会没有粮票?他问朱生,朱辩解说:“还没凑够哪”。
“明天一定要把粮票给人家准备好!实在不够,动用储备粮票”,主任下了死命令。
第四天,大朋来了。朱生不声不响地把他准备好的2000斤粮票,摆到了桌子上,说:“这是整整2000斤,你数一数”。
大朋望着这破破烂烂一大堆粮票,皱起了眉头,心里很是不快。可是为了工作,他没说啥,先点了下大数,即:1两票10捆(每捆100张,下同)、2两票10捆、半斤票10捆、1斤票10捆、5斤票,40张,正好2000斤,大数不错,可是这小数要是有差错,怎办?“当面人,对面钱”,还是数数吧,做到心中有数。于是,他耐着性子,捏着鼻子,从一两票开始。由于这些都是饭店、食堂和食品零售收上来的,既破又粘,不仅数起来费劲,数完捆扎起来更费劲,弄不好就乱成了一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大朋肚子里的气也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花了近1个半点,1两和2两的票还未数完,他实在耐不下去了,就站起来,把粮票往旁边一推,气哼哼地说:“我们不起了!”就往外走,嘴里还在嘟囔着:“你们这叫什么服务态度?!”
这个情况很快便由“医疗队”领导,向公社领导做了汇报。公社主任立即把斯钦尔泰找到了公社,对粮站的服务工作表示不满,他说:“医疗队是城里的大医院,响应毛主席号召,才来到了我们这山区,为广大社员群众服务,他们医德高,医术精,救治了许多危重病人,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农村缺医少药的状况,为我们公社、乃至全县、全盟,都做出了很大贡献。盟、县领导都非常给予关照;可到咱们粮站起些粮票,你们的工作人员竟然三番五次地刁难人家,真是太不像话啦。听了公社领导的开导与批评,老主任憋了一肚子火,回去狠狠地批评了朱生。并命令朱生把抽匣打开,亲自点出2000斤大额粮票,并让来人取了回去。就在这个事处理完的第二天,站领导就做出决定:让朱生把粮票交给我管。
阳光明媚迎来了粮站工作的又一天,买粮的、换粮票的和办事的,来来往往。有几个换粮票和起粮票的,手续已经办完,就等着拿粮票啦,可老朱还没有来,我没粮票付不了。老主任看着这种情况,又不满又着急地在室内踱来踱去地走动着。又候了一会儿,朱生总算扭搭扭搭地进屋了。老主任瞪了他一眼,没有吱声,他也没有理乎。我走过去轻声地说:“老朱,有几份换粮票的,在等着哪,你给付了吧“。
他没有吱声,嘟噜个脸,若无其事地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说:“领导不是定了要你管么,你管,你就付呗!”
我不高兴地回了一句:“我付,我拿啥付?我们没交接,我有粮票吗?”
他身子往后一仰,眼皮都没撩,把桌子抽匣一拽,说:“这不,都在这,你接吧!”
看他这种状况,我心里虽然很不高兴,但当着主任和同志们的面,我没有表露出来,只是正色地说:“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我不接!你必须把粮票整理清点好,和账目相符了,在主任或者会计的监督下,正式进行交接”。
看到这种情形,还没等老主任说话,主管业务的副主任秋光发话了:“老朱,你把整捆的粮票,先拿出500斤,交给老吴,让老吴管。从今天开始,给你两天时间,你把粮票和账目清理好,而后向老吴移交”。
在众目睽睽之下,满心不乐意的老朱,从别一个抽匣中拿出1斤票5捆,一声不吭地放在桌子上,我拿过粮票,把等着拿粮票的打发走了。此时老朱在干什么,我没在意,不过我知道,老朱肯定是被我得罪啦。咳!得罪就得罪吧,因为我不能不工作啊!
粮票的事似乎还没有完,在这之后的半个多月吧,公社供销社的何金贵,在一天的晌午后,到粮站来买粮,他交给我1000斤粮票,其中1两票5捆、2两票10捆、半斤票10捆、5斤票50张。我点好后,对他说:“这是整整1000斤,你再点一下”。
他点点头,嘻嘻哈哈地说:“不用啦!不用啦!你点好就行,错不了”。
我说:“那好,你要是不点,我可就要收起来归大堆啦”。
他笑着连连说:“归吧!归吧!我们和粮站,这都是老主顾啦”。
于是,我把粮票收好,他也就买粮去了。
何金贵是彩凤营子村的社员,距我插队的村只有5里路。在这之前,他曾是该大队供销社的售货员。我们买个生活日用品啥的常去,认识他。在和大队、小队干部闲谈中,也曾谈起过他。据他们说,他虽是庄稼人,可庄稼活并不怎样。他脑瓜活,点子多,在没合作化时,他经常倒腾个小买卖啥的。合作化后,他也不怎么干农活。队里为了照顾他,尽量安排他跑跑腿,买个东西和队里发放东西啥的。供销社成立,就让他做了售货员。后来,公社供销社为了扩大经营,方便来公社赶集办事人员的吃饭问题,办了个饭店,就把他选了去。此时的何金贵已是接近50岁啦,像对待所有社员一样,我把他看做是贫下中农的一分子,每次见面都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应该说,对他的印象一向是挺好的,没有任何戒备和疑惑之心。
就在他买走粮食我们还没下班前,也就4点多钟吧,何金贵又匆匆地来到粮站,显得很着急的样子找到我说:“唉呀!老吴啊,我今个买粮,太马虎啦,我回去算了下,我竟多交给你600斤粮票”。
我怀疑我的耳朵是不是听错啦:“你说甚么?你多交给我600斤粮票?这是绝对没有的事,这粮票是你在家数好拿来的,我点的清清楚楚,整整1000斤。我让你再点点,你说差不了,不点啦。你回去这工夫,又说你交多啦,差啦,真是笑话”。
他装出一副很着急的样子,起誓发愿地说:“是啊!是啊!当时我没点,可我真是少了600斤粮票,肯定是多交给你啦”。
我也毫不客气地说:“你起誓发愿也没用,我绝对没有多收你的粮票!我告诉你老何,我老吴不缺粮吃!就是缺粮,我会找我们领导帮我想法,也犯不上赖你600斤粮票。”
听到我们俩在争吵,两个主任和站内同志,也都围了过来。在听明白了什么事后,老主任和颜悦色地说:“老何,你别急!也别吵!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把粮票放错了地方,或者是你算错啦?在我们粮站是不会差的。”可何金贵还是一口咬定,是我多收了他600斤粮票。
我压住了心头怒火,站起来平静地说:“老何不是说我多收他600斤粮票么,这不主任、会计和同志们都在这,咱们当着老何的面,清点下我的粮票。我收粮票都是日清月结,昨天库存多少,今天收入多少、支出多少,一点不就清楚了么”。
秋副主任说:“好!既然老吴说清点一下,我看也好,到底多没多收,查点一下,就会清楚啦”。
老主任也接着说:“这也好,趁今个这还没下班,老吴哪也没去,查点一下,免得落下怀疑”。
就这样,我把装粮票的3个抽匣都拽出来,会计过来帮我查点,老何、两个主任和同志们在旁边看着。粮票点过后,把当天发生的收、支粮票单据,与账目上昨天的库存,一加一减,数字出来了,账、票一点不差,说明我今天並没有多收他的粮票。
老主任斯钦尔泰露出满意笑容,冲何金贵说:“怎么样,老何,我说不会差在我们这么,你还是回去再好好找找吧!”
秋光接着说:“是啊,粮站不会多收你的粮票,我们相信老吴,他不缺粮吃,他就是真的缺粮吃,粮站也不会看着我们自己的职工挨饿啊!何必还要去赖你的粮票?!你还是回去,自己好好找找吧!”
在这种情形下,何金贵嘴里虽然还是咬定:“肯定还是差在你们这啦!”可这话不但声音小,也不像刚来时那么有劲,而是有声无气的啦。他抬头看了大伙一眼,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无精打彩地走出了粮站。
“600斤粮票事件”,虽然当众查点无误,算是还我了个清白,可那何金贵却还没有松口,仍然咬定是“差在粮站这啦”,看来,事情还远没有结束,致使我平添了一肚子怨气和烦恼。夜里躺在炕上,思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我招惹谁啦?我没有和谁争名争利,更没想去整哪个人,只想干好自己的工作,可为什么有的人却徧徧要和我过不去呢?是啊,对基层单位同样是官场,同样有利害相关的人际关系,我有所认识,也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使我思想一下转不过劲来,平静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