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品名称:似水流年 作者:王子游 发布时间:2016-06-24 19:39:52 字数:3557
我没有吭声。其实作为晚辈,我并不想和他顶嘴,再怎么样我也是他亲生的,最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很多时候,我多么希望他能和我像好朋友一样的进行促膝交谈,可习惯了打着官腔的父亲,时刻放不下他的“九五之尊”,我们总是说着说着就剑拔弩张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这小脑袋瓜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父亲愣了一下,又问。
“爸,我……”我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想到外面喀找点事做,您能不能帮我找点关系呀?”
“这个呀……”他拧着眉沉思了一阵道,“嗯,等过段时间,我找熟人先打听一下,看有没有适合你做的事。也是的!你老呆在屋里头又不做事,成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我看也看嫌了!”
雨一下,就是接连好几日。
父亲、母亲仍然僵持着不肯和好,虽说有时为着某件事迫不得已要向对方开口,也是简明扼要地说上一两句。但毕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时间一长,母亲的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这一天,天气完全晴朗了,暖和的阳光照得人眼花缭乱,园里的花花草草也开始争奇斗艳起来。父亲的心情显然非常愉悦,他和丁老九去了一趟镇上,回来时为母亲买了件花白色的衬衣。母亲看见后,竟半天没吭声。后来好不容易开了一回口,却说父亲臭不要脸,她根本就不稀罕他买的东西。再后来,她又说衣领的式样不好看,价钱也稍嫌贵了点,而且白颜色的衣服一点都不经脏……总之,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直等到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她才终于吐露真言:“还别说,老头子买的这件衣服还蛮合我的身,穿在身上舒服得很,要是早晓得,应该叫他替我多买一件……”
“还多买一件,你真是想得美!就这一件衬衣,我还是找丁老九借的钱。”父亲露出稀稀的几颗大龅牙,哭笑不得地回答道。
这天晚上,当一家人围坐在桌旁时,父亲像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有说有笑,心情显得格外开朗。他喝了好几两白酒,脸上泛着红红的光。他一直都在当我们讲他没有醉,估计还能喝上半斤没问题,但很明显的,他已经醉了。放下碗筷后,他连澡也没洗就仰头倒在了床上,还是母亲为他脱去的外套和鞋袜。他少量呕吐了一些脏物,床旁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不久,他就安然进入梦乡,传来“呼噜呼噜”的打鼾声。
我原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催促他帮我去找工作的,没想到天明起床之后,我却再也没有见到父亲。
“他出喀了。”母亲平静地告诉我。
“出去了?出去干嘛?”我惊奇地问。
“当然是做生意呀。”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哪个晓得?最少也得个把月吧。”
“那他到底是去做什么生意呢?”
母亲并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犹豫片刻,附到我耳边小声地说:“贩假钞!--这话你千万不要传到外面去了。你爸走的时候对我嘱咐了又嘱咐,说这是犯法的事,不能到外头瞎说的。”
“哦,他去的是哪个地方?”我的心上犹如压了块重重的石头。
“他是和丁叔叔一路去的,听说是去河南的一个什么县城,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一早五点多钟,他们就动了身。”母亲说时,脸上洋溢着微笑。
父亲终于还是走了,我们所作的努力全都是徒劳,就像我们想挽留住天空里的那片浮云而结果它却仍然飘走一样。没有了父亲唱对台戏,母亲的“单口相声”显得有气无力,总是讲着讲着就忽然偃旗息鼓了,家里似乎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实在忙不过来时,我也会到田里去帮母亲搭把手,体验一下劳作的艰辛。
时间过得很快,看看就到了清明节。屈指算来,父亲离家已是半月有余,这半个多月来,没有关于他的半点音讯。这让我深感担心,有时不知不觉就会想起他,想起他那抹粗浓的髭须和脸上深深的皱纹,想起他和蔼的笑容,想起他说过的一些话……我忽然觉得,他还是很爱我们的。
我希望他能平安回来。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我们这个家里的精神支柱。
在盼望父亲回家的这段日子里,我偶尔也会去村尾的小桥上转转,因为逸华经常会来锯板厂帮他父亲的忙。等到他空闲时,我们一起站到桥头上,一边眺望着远景,一边回味着单纯美好的校园生活。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就像一场随风飘散的梦,会让我们时而唏嘘喟叹,时而兴高采烈。有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拾起一颗小石子,奋力投向河心,随着“咚”地一声轻响,河水荡起阵阵涟漪,梦似地扩散开来……
记得那是一天中午,我正在锯板厂观看逸华和他的父亲锯木板,没想到赵德拖着一板车木头过来了。两三个月没见,他看上去还是那么胖胖墩墩的,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脸好像晒黑了些,上面蒙着一层发亮的油光。
“怎么,你也来这里锯木板啊?”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是啊!我老爸打算请木匠师傅打套家俱,所以就叫我拖了一车木头过来了。大老远的,人都会累死!”他将车停在锯板厂门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水说,“志云,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锯板厂是逸华的爸爸开的,我跟逸华的关系蛮好,闲得无聊,就来找他玩玩呗。”我微微一笑,随即反问道,“你应该还在读书吧?”
“咳!”他卷了卷袖子,满不在乎地道,“还他娘的!书有么好读的,我十天前就下学了。对了,你还记不记得梁小如?”
我当然记得了。下学这段时间以来,她的身影总会不经意地从我脑海浮现出来,她颊上的笑容、飞扬的秀发和悦耳动听的声音,组成了我初中生涯最美好的回忆。有时,我甚至还会在梦里梦到她,醒来,连空气都是甜的。就算忘记了全世界,我也不可能忘记她啊。但这是我心里的小秘密,我不想在赵德面前表现得太露骨。
“记是记得,不过早就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我淡淡地答道。
“一看你就是在说假话!”赵德用手指着我,又露出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的目光具有一种强烈的穿透力,总能轻而易举地突破我的防线。我的脸“刷”地红了,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问道:“她,她现在还好吧?”
“她下学了。”
“啊?她也下学了?”我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一向都很优秀。
“这有么事大惊小怪的!”赵德吐了一口痰,接着说道,“她下学还早我几天哩。也不晓得她到底为么事不读,她的成绩确实还可以,不读可惜了。我不一样,反正我在学校也是他妈的瞎混,不如回来还舒服些……”
正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小妹珊珊忽然骑着自行车找来了。“哥!”她面带着笑容,迫不及待地对我说,“爸爸回来了,你快回去吧。”
一听说父亲回来了,我再也没有心思同赵德东扯西拉,只简单打了声招呼,就立刻夺过珊珊手里的自行车,带着她在回家的路上飞奔。
我不知道,父亲此次到底有没有为我们带回福音,也不明白我为何想见他的心情如此迫切。还没跨进门,邻居家的小丫头荣子便笑嘻嘻地对我说:“志云哥,快喀屋里看看,是哪个回来了呀?”
她的话反倒让我的心里显得有些紧张了,我踉跄着推车进门,一眼就看到父亲正呆立在八仙桌旁,反背着双手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皮肤似乎白了一些,身穿的那套西装大概在干洗店烫过,看上去笔挺挺的,没有一丝褶皱。他的头发经过精心的梳理,整齐地靠在一边,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乌黑贼亮,照得见人影。
“爸爸回来啦?”我赶紧上前叫了他一声。
“噢,志云!”他回过神来,露出一脸和蔼的笑容,“这段时间,你们过得都还好吧?有没有和妹妹们一起帮妈妈到田里做事?”
“做个鬼!”珊珊翻了翻白眼,抢着说道,“他连玩都来不及呢!”
父亲微微一怔:“那你呢?”
“我哪天没有做事,我能跟他比?我是又黑又丑的灰姑娘,他是堂堂的大公子殿下。哼!”珊珊说着带着些不满,将身子扭到了一边。
父亲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鬼,跟谁学的这么牙尖嘴利的,长大了还了得?”
“她撒谎!我明明到田里做过事,不信您问莲莲。”我笑着争辩道。
“这还差不多嘛。”父亲拍拍裤腿上的灰尘,显得十分欣慰。
八仙桌上放着一只蓝黑色的手提包,里面不知道装的是钞票还是别的什么,这让我感到很好奇。
“爸,这只皮包里装的是什么?”
“你猜?”
我想了想,随即摇摇头道:“我猜不到。”
父亲刷地将皮包拉链拉开,从里面拎出一台精致小巧的录音机,他把它搁在桌上放稳,又装进去一盘磁带,轻轻一按播放键,里面刹时响起《篱笆女人和狗》的主题歌: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山也还是那座山呀,
梁也还是那道梁……
“哇,听起来好舒服!”珊珊坐在桌旁,双手托着腮说,“爸爸,买这东西花了多少钱?”
“二百五十六块。”父亲轻声答道,“贵吧?是你丁叔叔出钱买的,我哪买得起!”
“好贵好贵,真是太贵了!”珊珊不由得咋了咋舌。
“你姐姐和你妈呢?”父亲抚摸着她的头,眼里充满了爱怜。
“在田里栽棉花苗子呢。”珊珊歪着脑袋答道,“我本来也和她们在一起栽的,后来她们说口干了,要我回来打水喝。结果我一到屋,就碰到了您……”
父亲揉揉眼睛,略显疲惫地靠在了桌旁:“好,我晓得了。志云啦,快喊你妈和莲莲回来做饭,我的肚子有点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