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品名称:似水流年 作者:王子游 发布时间:2016-06-24 16:09:38 字数:3329
丁老九再次来我们家,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父亲客气地将他请进房间,压低声音商谈了许久。由于关着门,所以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只知道他们走出房间来到大门口时,丁老九动作潇洒地抬腕看了看表,然后正儿八经地问父亲:“老王,你到底打算几时出喀?”
丁老九穿着件铅灰色的皮夹克,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牛皮鞋擦得闪闪发亮,使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精神,颇有点像香港电影里的黑帮老大。
“缓两天吧。这几天刚好屋里忙,我抽不开身。”父亲用一只手捂着腮梆,有些含糊地答道。他最近牙龈炎犯了,整个人显得精神欠佳,迟疑片刻后又接着补充道:“唔,我去是肯定想去的,这不用多说,只不过……”
丁老九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一听这话便赶紧一拍胸脯保证道:“你不就是愁没钱么?这不成问题,都包在我身上。哎!我说老王,我的王哥哥哟!你其实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人,就是运气不太好,我相信只要你继续坚持做下去,总有一天会发大财的!”
“嗯,我相信这次就是个好机会,做得好绝对可以大捞一笔。哎,穷的滋味真不好受啊!”说到这里,父亲长嘘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屋外。
天色一片阴霾,黑压压的云层在村庄上空缓缓蠕动,门前的柏杨树林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得偏向一边,叶片全部翻转过去,露出背面亮眼的灰白色。几只麻雀欢叫着从树梢上掠过,随即又俯冲下来,落到了门前的电线杆上。
“老王,你跟我交个实底--这趟生意,你到底有几成把握?”丁老九看样子还是比较担心。
“这个说不好。总而言之,要想赚大钱,就不能不冒点风险。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把握我当然是有一些,就看你自己对自己有没有信心?”
“当然有!”丁老九显得踌躇满志,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表,整个人一下子慌张起来,“哎哟,都快中午了!老王,我还有点事,今天先跟你说到这些。”
“好!”父亲欣然点头道,“你回喀吧,过几天我们再说。”
见父亲一副高兴的样子,我忍不住在一旁提醒他:“爸,你不是答应过我们不再出去做生意的?”
“哟!小家伙,还管得蛮宽哩!”丁老九笑着揪了揪我的耳朵,然后脚步轻快地迈出门去。
丁老九走后没多久,我便去了同学陈忠平家。陈忠平住在我们村尾,离我们家不到半里路。由于他的父母双目失明,家里经济来源有限,因此他还没念完初二就下学了。他的性格比较内向,平常看见女孩就会脸红,于是左右邻居给他起了个绰号--“幺妹子”。不过,可千万别小看了这个“幺妹子”,他不仅是把种田的好手,而且一手象棋也下得相当不错。
风越刮越猛,天空中不时亮起一道银色闪电,同时伴着隐隐雷声。陈忠平正在门前的场地上收衣服,一见到我就显得十分亲热,话还没聊上几句,便迫不及待地拉我进房下象棋。我也有好一阵子没碰过象棋了,心里头正觉得痒痒,于是毫不犹豫地同他摆完象棋厮杀起来。在边下棋的时候他边当我讲,种田实在太累了,晚上一上床就懒得再动一下,难得碰上像今天这样清闲的时候。他打算过段时间到外面去打打工、见见世面,这同我的想法有点不谋而合。家里的这种单调的生活,时刻都让我觉得厌倦,所以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从忠平家回来时,正是骤雨初歇。我刚走到大门口,一只脏鞋便“嗖”地迎面飞来,若不是我闪的快,肯定会吃上它一耳光。我看见母亲正面对着门外,和脸朝着屋内的父亲对峙着。她那头黄软的短发杂乱地蓬在头上,眼里透露着绝望、憎恨的光芒。她光着一只脚丫,牙床咬得紧紧的,看样子似乎想要将父亲撕成两半。--很显然,刚才那只鞋是她扔的。她大概想砸在父亲的头上,可惜却没有如愿。
“老东西,你这个老东西!说好今年再也不出去的,现在又反了口。反口也就算了,你还想把谷卖了做路费,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要是敢卖谷,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母亲一边高声叫嚷着,一边抄起墙角的一根木棍,就势朝父亲身上抡去。
父亲虽然身材矮小,但胜在眼尖手快,人侧身一闪,一把就抢过她手中的木棒,恨恨地扔在了一旁。趁母亲还在愣神的当儿,他忽然猛地扑上去,拽住她那头黄软的短发恶狠狠地叫道:“嗨嗨嗨!你还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今天老子非要给点颜色你开染房!”
尽管父亲的身高比拿破仑还要矮,但是在这场家庭战争中,身高臂长的母亲却丝毫讨不到什么便宜。父亲似乎已经丧失了理智,他紧拽着母亲的短发,发疯般地将她推来又搡去。母亲为了防止被父亲摔倒,干脆将身体紧靠在墙上,一边两手在空中乱抓,一边用脚踢父亲的裤裆。堂屋里没有看到玉莲的身影,只有珊珊蹲在一旁,吓得“呜呜”直哭。
这哪里是家?分明就是人间地狱!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能马上逃离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像哥伦布一样挂起风帆航海远行,去寻找一块属于自己的宁静祥和的新大陆。
格斗还在继续!父母像两只可怜的蟋蟀紧紧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肯甘拜下风。我感到心像爆裂般痛苦,我不能再作壁上观,我必须要阻止这场悲剧持续上演!想到这里,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了上去。
“你们都别打啦!放手、快放手!还不肯放是不是?!”我一边大声吼着,一边赶紧去掰父亲的手指头。可是,此时父亲似乎用上了浑身的力气,两手死死地拽着,我根本就无法掰开;母亲没有丝毫的妥协,仍在作着最顽强的抵抗,她的两只手胡乱地抓着父亲的衣服和脸,脚下也在不停地踢着。
我情急之中,狠狠地推了父亲一下。父亲的头不小心撞在墙上,发出“当”地一声响,整个人不由得怔住了。母亲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在他手臂上重重咬了一口。“哎哟!”父亲痛得咧开嘴大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我赶紧用力一把将他推开,怒瞪着双眼说道:“是不是还想打?来,跟我打!”
父亲一个趔趄向后倒退好几步,靠墙站稳后正准备冲上来,听我这么一说,顿时呆住了。“这还了得?你们娘母子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看来这屋里我确实呆不下去了,不如趁早走!”隔了一会,他便喘息着推上家里的那辆老款自行车,怒气冲冲地出门而去。
父亲一走,母亲就赌气睡到了床上。晚饭是玉莲和珊珊两人一起做的。母亲起初倔着不肯吃,后来实在是饿极了,才不得不起床盛了小半碗饭,自我解嘲道:“呕气归呕气,肚子还是要填饱的。那个没心没肝的杂种儿子,他要再回来,老子不许他归屋!”
然而,她并没有料到,父亲竟然一夜没回。
次日是个阴雨天。一大早,因为心中郁闷,我打伞去了一趟陈忠平家,直到接近晌午时,忽然觉得肚子很饿,这才急急地朝家里走去。天上仍在飘着些蒙蒙细雨,如丝如缕,如泣如诉。这样阴晦潮湿的天气,使我的情绪变得极为低落。我一边踩着湿滑的石子路,一边想着家里最近发生的一连串的争吵,不禁苦恼万分。“要是继续再这样在家里呆下去的话,我想我会疯掉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
等我到家时,父亲也回来了。我意外发现他为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换上了一个新铃铛,他脸上的气色也很好,就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左手叼着烟,右手正“当啷啷”地敲响车铃。母亲正坐在房门口做针钱活,她低垂着眼帘,把一张瘦脸拉得老长,像只烤黑的炕饼,看样子压根不想同父亲讲话,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功夫也没有。
父亲大概也懒得搭理她,只自得其乐地忙活着。一见我回来,他便立刻抬起头来,皱着眉头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你跑到哪里喀了?”
“到忠平家去了。”
“你怎么老到他屋里喀玩?是不是屋里没得事你做?”
“切!就这两天去和他走了一下象棋,有什么大不了!”
“能不能走饱肚子?”父亲找来一块抹布,蹲下身一边擦着自行车,一边又说道,“而且,人家忠平哪像你?虽说年纪比你小,在家里却什么事都做,不晓得有几勤快!你呀,今后也要学着做点事,免得老玩,让别人看到了说闲话,将来连媳妇都不好讨……”
“无所谓!嘴长在别人身上,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才不在乎咧!”我将伞收好,找来一条毛巾擦了擦手,“我是为我自己而活,又不是为了别人而活。”
“哼!”父亲气得使劲地擦着车身说,“你不要脸,我这张老脸还不打算丢呢!哎,真没想到你会这样不成器!”
“您是老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呗!”他的话像一把尖刀,深深戳痛了我的心,于是我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
“你……”父亲似乎想要发火,但不知怎的竟没发作,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哎,你这伢!为么事总想着要和大人顶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