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品名称:似水流年 作者:王子游 发布时间:2016-06-24 15:49:57 字数:3317
柳科长的这番话一说完,屋里立刻显得出奇地寂静,空气也仿佛在一瞬间凝住了。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我感觉非常难受,心口似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于是我“哐”地一声拉开房门,径直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敏感地觉察到,堂屋里有一股浓郁的忧愁弥漫着。父亲正耷拉着头,像被钉在耻辱柱上一般神色黯然,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看看就只剩下烟蒂,他便狠狠地将它捏在母指和食指之间捻碎了。母亲像泄了气的皮球,沮丧地坐靠在大桌旁,仿佛若不是因为那仅有的一点支撑物支撑着她的身体,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玉莲和珊珊都蹲在母亲旁边,像莫名蹦跳到岸上的鲤鱼,瞪大着眼,显得非常的局促不安。
虽然债主登门讨债,对我家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但我仍然感到难以承受,每逢遇到这种情形,我的心就会在无形中被撕裂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我远远地看着柳科长,目光中带有一丝胆怯,而更多的则是敌意。此时此刻,柳科长正用那双难看的眼睛紧盯着父亲,一边缓缓吐着烟圈,一边静待父亲的答复。
“我说小柳啊,”父亲终于打破这难堪的沉默,吐吐吞吞地说,“你、你应该体量一下,我的难处……”
一听到这句话,柳科长的眼里立刻露出逼人的凶光:“说实话,老王,我他妈的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会大老远的跑来找你了!”说罢,他用力地抽了抽鼻子,朝门外吐了口清痰。
父亲可怜巴巴地紧锁眉头,脸上不经意地挤出一丝苦笑。
“老王,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替我想想法子。”柳科长用小指甲掏着自己的耳朵,步步紧逼。
“小柳,我要怎么说你才肯相信呢?”父亲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脸色显得十分难看,“我老王绝不是个赖账的人,但我眼下确确实实拿不出钱来还你,你要多给我一点时间……”
“照你这么说,那我这回岂不是白来了?”柳科长咄咄逼人地反问。
父亲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露出一口黄牙尴尬地傻笑,那模样像极了舞台上蹩脚的小丑。
母亲实在忍不住了,突地一下站起身来,冲着柳科长暴跳如雷地大声吼道:“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干脆喀找把刀来,一刀把他杀了!”
“你吼什么吼?”柳科长恶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我和老王说话,又没惹你!”
母亲讨了个没趣,立刻将矛头指向了父亲:“你这个老东西!我叫你不要和那些鬼打架到处乱跑,你偏不听!你做的牛鸡巴的生意?欠人家一屁股债,天天都有人上门来讨!”
“你疯了吧?”父亲用力推了母亲一把,“少说些,这里没得你的事,你喀忙你的。”
经母亲这么一闹,柳科长再也难掩胸中的怒气,他用手指着父亲,脸色阴沉地道:“老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最好别跟我耍赖!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派人来拖你的粮食、拆你的屋,甚至叫司法部门的人来抓你坐牢?到时候,你可别怪我事先没和你打招呼!”
“小柳,”父亲窘迫地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我的为人你也清楚,说再多都是多余的。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万一非要逼我在今日还钱你,那也行,我屋里还有几百斤粮食,是我们这半年的口粮,要是你忍心,就统统拖走吧!”
母亲一听这话就急红了眼,发疯一般冲进厨房,找来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走到柳科长和父亲之间,将菜刀高高扬起,神情显得十分激动:“姓柳的,欠钱的人是老王,你要把他怎么样,我管不着!田是我辛辛苦苦种的,这些粮食都是我们用来活命的,你想拖走,门都没有!”
柳科长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呆了一呆才道:“看你这样子,还想杀人不成?吓唬谁呀?老子还偏偏不信这个邪了!你等着!我马上就派人过来,你们屋里的粮食,我今天是拖定了!”
“你敢?!”母亲上前一步,朝他试了试手中的菜刀。
柳科长冷哼了一声,道:“你看我敢不敢?!”
“简直是胡闹,赶紧把刀放下!”眼看局面已经不受控制,父亲禁不住沉声喝道。
玉莲和珊珊见此情景,连忙跑过来扯住母亲的衣袖,轻声地对她进行阻止和劝说。
“妈,您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
“妈,我求求你了,快把刀放下来,我好怕……”
母亲低低地叹息一声,举刀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父亲铁青着脸,颤抖地燃上一支烟,随着烟雾的缓缓升腾,他的神情似乎镇定了许多。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我在想,如果柳科长真敢动手拖我们的粮食,我也一定会像母亲那样,勇敢地站出来誓死捍卫!柳科长不仅坑苦了我们一家,而且还气焰嚣张地要把父亲逼上绝境,简直比日本鬼子还可恶!如果父亲还有一点男人的血性,就应该毫不犹豫地蹦跳起来,在对方脑门上狠狠地“赏”上几拳。可惜父亲生性软弱,只会“窝里横”,致使我们也跟着受尽屈辱。
或许是事情有些出乎柳科长意料,他禁不住呆怔了一会儿,随即面带尴尬地道:“老王,你老婆实在太不像话了,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面上,今天肯定跟她没完!”
“是的是的,您大人有大量!她一个妇道人家,您别跟她一般见识。”父亲赶紧低头哈腰地赔着小心。
“哎!”柳科长叹了一口气,神色稍有缓和,“我们好歹是朋友一场,原本也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可事情总得要有个解决的办法,你说你老这样拖着,我要再不放几句狠话,我老婆那头也不好交待……”
“柳科长,我懂你的意思。俗话说‘冷怕起风,穷怕欠债’,要是有钱,我八百年前就还你了,哪还好意思让你亲自登门来讨要?”父亲亲昵地拍了拍柳科长的后腰,带着一副讨好的笑脸,“反正我现在横竖拿不出来,你就算把我逼死了,我也是拿不出来。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再多宽限些时日,怎么样?”
柳科长单手揉捏着下巴,一边低头沉思,一边围着堂屋踱起了步子。良久,他才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斜视着屋梁问:“简单点说,你到底打算拖到几时?”
“估计……要到十月份。”父亲诚惶诚恐地回道。
“嗤!”柳科长神经质地耸耸肩,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你别只顾着现在回答得爽快,到时候又兑不了现。--这样吧,我还把时间往后延长一些,限你在今年年底之内还一半的钱,你看行不行?”
“行行,完全没得问题!”父亲鸡啄米似地连连点点头。
“行就重新打个字条,签字画押。”柳科长似乎达到了目的,态度也变得和善起来。
父亲依言照办。
随后,柳科长又同父亲啰嗦了几句,拍拍裤角上的灰尘,跨出大门扬长而去。
直到柳科长出门很远了,父亲才像卸下肩上的一块重担似的,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当他看到母亲还愣在一旁,一副没有缓过神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一大清早就说有客到、有客到!--真是撞见鬼了!”他横着眼睛向母亲埋怨道。
“我又怎么啦?你冲我吼么事?有狠就冲那个鼓眼睛吼!你姆妈,见了别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哦!看他一走,满肚子气就冲我发?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母亲跺着脚,咬牙切齿地反击道。
吃早饭时,一家人都是闷闷不乐的。父亲“哧溜哧溜”地喝着白酒,母亲一直在旁边拿白眼看他。我忽然发现父亲近段时间又老了不少,不仅脸上皱纹越来越深,而且一双眼睛也显得更加的浑浊无光,没有神采。他好像很久没有修过面了,粗黑的胡茬密密地把嘴巴围成一圈。在喝酒时,他一直沉默着脸,眼睛只注视着酒杯和手上的香烟,喝酒、抽烟,抽烟、喝酒,如此而已。及至等到后来,当我们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时,父亲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看起来,不出去做生意是不行了!”
这等于是在向我们申明,他上个月所说的那句“老子从今往后都不再出去做生意了”早已过期作废。见他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我们也不忍再多说些什么,至于母亲,似乎早就已经在心里默许了。
母亲没有正式上过学,只读过一段时间的夜校,嫁给父亲后,早就已将那些所识不多的字全都还给夜校了。她没有主见,没有思想,开口就是三个大白字,无休无止的谩骂成为她劳累过后最好的发泄。对于居家过日子,她更没有什么周密的安排与计划,只是本能而机械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母亲,这个从镇上嫁过来的女人,其实并不知道如何才能管束好自己的男人,从来不会冷静下来同父亲好好沟通交流。她要么会不分清红皂白地将父亲骂得狗血喷头,要么会听之任之地纵容他,并像他一样对他的生意抱有几分幻想。而父亲呢?他根本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不称职的长辈,他的心时刻都在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总是寄希望于运气,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扭转乾坤,赢来自己事业上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