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的女大学生(一)
“咱们山沟里的大学生回来了!”李娟刚一到家,消息便在村里传开了。街坊的婶子、大娘、大姑娘、小媳妇们,都赶过来看望。堂屋里站不下,就堵在门口,唧唧喳喳地说着唠着,不时还透过小块窗镜向屋里张望着。快嘴张二嫂撂下手里活计,忙三迭四地跑来了。她一边喊着:“我来好好看看咱们的大学生”,一边分开众人挤进了屋。李娟上前双手拉住二嫂的手热情地说:“我的好二嫂,我盘算要登门去拜谢您哪,你倒跑来看我来了,太谢谢你啦!”
“哎呦呦,看你说的,我怎么好意思劳驾咱们的大学生妹妹去看我!再说我还想看看你自由对的象哪!”说完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娟子一边笑着打了二嫂一把,一边吩咐嫂子,“你去拿个大盘来”,随手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糖倒在盘子里,说“各位婶子、大娘和姐妹乡亲们来看我,也没什么招待的,吃两块我从省城带回的糖吧!算是我的一点意思吧。”
“吃糖归吃糖,你得给我们介绍介绍你自由对的象啊!”人群中人们这样呼应着。
此刻,娟子的脸色泛起了红晕,面带笑容拉了下身边的恋友,说:“他叫佟欣,是我同班同学,我们是要好的朋友,学习上互相帮助,生活上互相关怀,我们商定在工作稳定下来后就结婚。”她的话音刚落,屋内外响起一阵掌声……
“姐妹们,咱们让娟子姐那个佟什么‘心’,给咱们讲几句好不好?”
“好啊!”年轻的姑娘们呼应着。
娟子笑着说:“佟欣他不善言谈,就让他给大家行个礼吧!”
“不行!娟子姐护着他!不善言谈,你们俩怎么谈的恋爱?!”有几个姑娘不依不饶地催促着。
娟子耐不过大家的情意,就碰了佟欣一下:“那你就和大家说两句吧!”
佟欣瞅了瞅大伙,说:“我初来乍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给在场的婶子、大娘、姐妹和乡亲们行个礼吧!谢谢大家来看望李娟和我,我向各位乡亲保证,我一定好好善待李娟,我们俩一定会很幸福的。”
“说的好啊!”随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掌声一落,张二嫂冲着娟子妈大声说:“大婶子,你说说娟子自由对的象怎么样?你满意不?”
娟子妈看到闺女从省城回来,还带回来个年轻、漂亮、又有学问的对象,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听到张二嫂的问话,不禁乐呵呵地说“好啊!满意!我高兴啊!”稍停了下,她像是说给自己,又想是说给大伙的:“看来还是婚姻自主的政策好啊!儿女们满意,老人们省心,日后也不会落下埋怨,咱们何必还操那份心呢!?”
快嘴二嫂听罢老太太的话,大声说:“大伙儿听到了吧,大婶子说的好啊!”
那是我们搬到公社所在地第三年的春天,是我难得的一个休息天,趁着天气好,我在院子里拾掇我的一块小园田,准备种点青菜啥的。
“老吴,你在弄园子哪!”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娟。
我放下了铁锹,一边从园里往外走,一边向屋里喊道:“玉环,你看谁来啦!”
正忙着给玲儿缝做小衣服的玉环,听到我的喊声,撂下活计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走近了的李娟,“哎哟,是你啊,李娟!”紧走两步,上前就拉住了李娟的手,显得那么亲热。
李娟也显得很兴奋,她把两人握住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笑哈哈地说:“老李,你好啊!看你现在有点瘦啦,是工作累的吧!?”
“没啥!没啥!快进屋吧!”玉环说着就拉着李娟进了屋,我也随着跟了进去。玉环拿起扫炕笤帚扫了扫炕,说:“你看咱这屋造的!没有星期礼拜,一天瞎忙活,也没工夫收拾”。她回过头冲李娟说:“看你都出汗了,走热了吧?把外衣脱了,上炕休息休息。”
由于这几年我们和李娟接触得多,处得很好,可以说她是我们在这异地山乡处得比较靠近的一个朋友,所以她也就没有客气,把外衣一脱,穿件红色毛衫就脱鞋上炕了。她拿着玉环递给她的脸巾擦擦汗,就兴致勃勃地对我们说:“老吴,老李,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考上大学啦,是沈阳农学院!”
玉环拍着手地说:“好啊,恭喜你!你这可是这山沟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我接过来说:“是啊,这可真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喜事!也是你人生道路上的一大转折,相信你今后的路子,会越走越好、越走越宽!”
显得有些激动的李娟,从炕里向炕沿边挪了挪,拉住坐在她旁边玉环的手,深情地说:“老李,我今天能够有这一步,我从心眼里感激你和老吴,没有你们的支持和鼓励,现在我可能早就当上‘锅台转’啦!”玉环使劲地握着她的手,说:“别这么说,我们也没有做啥,这还都是你个人奋斗的结果啊!”
我从旁插话道:“应该说,你能够摆脱旧的婚姻束缚,上大学念书,是和大队党支部的支持,你们家庭的开通,社员群众的理解,以及你个人的勇气分不开的。我们只是在这当中,做了一点点工作罢了”。
李娟坚持地说:“那倒也是啊,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该感谢你们的,没有你们从中做工作,我就很难迈过这一道道‘关口’的”。
玉环狠劲拽了李娟的手一下说:“别说了,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为了你考上大学,今晌午你就在这,我弄点好的饭菜,咱们好好庆贺一下”。
李娟没有推辞,爽快地说:“好,那我就不客气啦,你们也别忙活啥,咱们有啥吃啥。”
玉环撒开手下地,扎上围裙,李娟也随着抺身下地,说:“老李,你要做什么?咱俩一块做!”我没有吱声,默默出门,去供销社和生产队菜园买菜去了。
李娟在15岁那年,初中还没毕业,就经媒人介绍,爹妈做主,与四道沟20岁的魏保柱订了亲。对于爱情、婚姻似懂非懂的少女李娟,虽然一再向爹妈表示,我年龄小,我还要念书,我不要订亲。她得到的话语是:女孩儿家早晚是要出嫁的,爹妈为了你能过上好日子,遇上好人家,就不要错过。硬是同意了这门亲事,接受了魏家的聘礼,而把婚事定了下来。
魏保柱家所在的四道沟,虽然和李娟家都属于一个公社,但由于自然条件比较好,水浇地多;按照当时划的成份,魏家属于上中农,家里有点底,所以家境显得富裕一些。魏保柱,体格不赖,性情有点犯鲁,有时要犯起浑来,常常会做出一些蠢事来。那是他18岁那年,他家前院老裴家养的猪没有圈好,有时就跑到他家的园子里祸害菜,他一赌气就用农药和剩菜剩饭,做成几个药饭团子,放在菜地旁边,结果把老裴家一个五、六十斤的大壳郞猪给毒死了,对此,老裴爷子大吵大闹,不依不饶,把他告到了大队,非要他家包赔不行。大队认为,他放置农药,不做标志,不打招呼,药死了猪,是要负责任的,应于赔偿。最后是赔了人家50元钱,才算了事。他名义上念到了初中3年,可是由于“文化大革命”中,在“读书无用论”的思潮下,一个劲地“停课闹革命”,也没有学到多少东西。在和李娟定婚的第二年,他应召入伍当了兵。李娟知道,部队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是教育人锻炼人的大熔炉,经过部队锻炼出来的青年,会更坚强,更有作为,做为革命军人的未婚妻,她没的可说,只是闷头地劳动和工作。
一九七二年,魏保柱从部队复员回家,被县里安排在道班工作,维护公路的平整与安全,工作不累,守家在地,每月有近40元的固定收入,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讲,已经是很不错了,可他对这一工作,似乎并不十分满意,也不知珍惜。一天,一辆军用吉普车从公路上开了过来,他竟犯了浑劲,从道边戳起一锨沙子,猛地向吉普车扬去。只听“哗哗”一声,车停下了,下来一个战士,看了看车,而后用手指了指站在道边上发楞的魏保柱,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他没太听清,车就开走啦。他哪里知道,这吉普车里坐的竟是盟军分区的几位首长。在当时阶级斗争弦绷的那么紧的年月,魏保柱这一举动,引起他们的警觉和愤怒,立即指示县里,要查清这是个什么人?他这是想干什么?要求查清后给以严肃处理。县交通管理部门,通过道班,查清了是复员军人魏保柱干的。还好,由于他是复员军人,家里又没什么政治背景,没有定成是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而认为他是对领导发泄不满,故意给领导脸上抺黑的恶作剧行为。虽然不属敌我问题,但认为这样的人,不适于继续在道班工作。在对其进行批评教育后,把他撵回了家。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魏保柱向军分区首长的吉普车扬沙子,被处理回家这件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公社。有的困惑,有的不理解,说:“这小子当了一回兵,怎么能干这种事呢?!”有的替他惋惜,“多么好的工作,竟平白丢掉啦!”有的则是幸灾乐祸,“看他还神气不!”,“别看他当了一回兵,他照样得和咱们一样――顺垅沟刨饭吃!”对于和魏保柱有婚约关系的李娟来说,心情则更为复杂。说老实话,对这门亲事,她原来是不同意的,是爹妈做主,强行定下的。后来,由于魏保柱当了兵,做为革命军人的未婚妻,是不能有什么想法的,而且她也期盼,组织上对于经过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锻炼的退伍军人,是能够给予适当安排的,所以对这门亲事她也就采取了默认态度。可如今竟发生了这种事,她心里的一点点期望,彻底破灭了。已经长大了、又经过几年大队干部岗位上的学习和实践的李娟,思想日趋成熟了,认识问题更敏锐了,她清楚“向军区首长车扬沙子”错误的份量,这个事虽说不大,车没坏,人没伤,但它却暴露出人的思想,因此它是个政治性的错误。在“时刻不忘阶级斗争”的那个年代,一个人在政治上出了毛病,要没有任何特殊技能,那他就永无出头之日。况且魏保柱是一个既没有多少文化,又无一技之长的农民呢。我和他毕竟是有婚约关系的啊!所以,她感到愤怒,感到伤心,更是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要摆脱这种关系呢?那可能吗?大队和家庭能同意吗?在我们这里还从来未听说有这种事,群众能理解吗?四道沟老魏家能够善罢甘休吗?经过这些年工作岗位上的锻炼,她已经是一个颇有主见的基层干部了。可是事情摊在自个身上,她却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啦。唉!想不出办法,就拖吧,不结婚,拖一天是一天,看看情况再说吧!
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没过了几天,四道沟那边便捎来了信,说是老魏家准备近期迎娶媳妇过门,与魏保柱成亲。事情很明显,魏保柱出事啦,他们担心这桩亲事发生变故,所以才急着要结婚。看来,拖是拖不过去啦。怎么办?难道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嫁过去吗?难道我就心甘情愿地做个常年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吗?不!绝不能这样!
于是,她找到了和她在同一生产队的五七战士李玉环,说:“老李啊,今个天气挺好,一点不冷,咱俩出去走走,正好我有点事,想和你唠唠”。
玉环点了点头,说:“好啊!”两个人出了门。在初冬十月里,两个人拉着手,踏着小阳春的阳光,漫步向村外走去。
路上,李娟向玉环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和困惑,希望得到指点和帮助。
玉环笑着说:“你的事我已经知道啦,考虑到这是你的个人问题,也是你们的家庭问题,作为我这个外来人,是不便在这当中说三道四的,所以也就一直没有吱声”。
李娟急着说:“老李啊,这不光是我的个人私事,也是关系我的工作啊!你想想,这个事处理不好,我还哪有心思干工作啊!再说,我把你看作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大姐姐,小妹妹有难处,大姐姐能瞅着不管啊!”
玉环使劲地拽了一下李娟的手,笑着说:“是啊,咱们是一个队的社员,又是好朋友,我可以说说我的看法,帮你出出主意,但是,大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啊”。
李娟没有吱声,她仰着脸看着玉环,那意思是“你说吧,我听着哪!”
玉环稍停了下,慢慢地说:“这女人结婚,是关乎一辈子的头等大事,可不能含糊。咱们现在是生活在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提倡婚姻自主,恋爱自由。不能还像过去那样,听媒人的,由父母包办。父母对儿女们的婚事,只能当参谋,帮助出主意,把把关。像你这门亲事,就是不听你的意见,完全是由父母给你订下的,这样的婚姻,是不受法律保护的”。
李娟插嘴问道:“那我们这可是过了聘礼,正式订了婚的啊!”
“可你们这个婚约是不合法的啊,你知道,订婚,并不是结婚的法定程序,按照自由恋爱的婚姻,用不着走什么订婚形式,只要两个人同意,随时都可以登记结婚”,玉环这样解说着。
“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原先我想拖着,反正不结婚。现在看,拖着是不行啦,人家要求马上结婚,……”
走着说着,两个人来到了“烈士墓”前面。“叭!叭!”两声鞭子响,一辆三套挂的大胶轮车,从两个人身边跑了过去。“唰――啊”,一群麻雀从“烈士墓”前的树枝上飞起来,在空中盘旋着。两个人停了下来,手拉手,面对面,互相对看着。
玉环语重心长地说:“这不是拖的事,拖到多咱是个头?拖到最后你不还是得嫁过去啊!现在是你该做出决断的时候了。在这个时候你稍稍迟疑一点,松松口,家里就会立即把你嫁过去。到那个时候,你哭都哭不上溜,到哪里你也买不着后悔药。所以现在,可是关系你一生幸福的关键时刻啊!”
李娟没有吱声,只是瞪大两个眼睛盯盯地瞅着玉环。看得出,她是听得认真,似乎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
玉环继续说:“你可要知道,如果现在你就嫁过去,那你的一生,可就将永远定格在地道的家庭妇女上,困守在狭小的空间里,整天就是沿着洗衣、做饭、生孩子这个妇女的老路走下去!什么上学,什么为革命做更大贡献,那都是摸不着边的空话啦”。
话听到这,李娟的脸涨红了,激动地说:“老李,你说的对!我不犹豫了,我坚决不出嫁,我一定要和魏保柱解除婚约!那,李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