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疾苦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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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孙老师的办公室，林恩拓提议马上回家，但沈苏艾摇摇头。“来都来了，带我到那棵最大的凤凰花树下看看吧！”她建议。
　　沈苏艾知道林恩拓正在逃避的是什么，而她自己想要克服的又是什么！如果说，这是一场终归要来临的风暴，一个终究要解决的问题，那么她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大不了面对那个最坏的结果。
　　“你可以的，小艾。”沈苏艾给自己打气，在梦里，她总是装作很勇敢。
　　最大的凤凰花树下，除了几对稚嫩的情侣在那里分分合合，天真许下永不分离的誓言以外，一切都显得平静极了。
　　沈苏艾陪着林恩拓一起坐在树荫底下，对方显得很静谧，跟长在树洞旁的感应草那样缄默不语。有一刻，她在寻思林恩拓会想些什么，然而无果，直到她再次看见林恩拓的眼泪，才明白该是说放手的时候——因为他呀，始终都放不下那个她。
　　“恩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跟我讲方蓉蓉的事，我听完有多激动吗？”
　　“……”
　　“后来，你又说我们的关系像极了《霍乱时期的爱情》，直到我发现那是一出悲剧，一点都不浪漫。”
　　“……对不起。”
　　“有时候我在想，自己何来自信有把握占据你的整颗心？所以，我总是患得患失，生怕自己的幸福来得太快，结束得也匆匆，但它维持的比我想象中的要久了，至少我能够理直气壮地说，我比米莱要幸福，因为我拥有过你。”
　　“真的很对不起。”
　　“什么时候，你开始一直在说抱歉了？我问你，你爱过我吗？”
　　“爱过，当然爱过。”
　　“是啊，而我也爱过你，这就够了，虽然你还记挂着别人，但至少你说的话安慰了一颗受伤的心。因此，我们之间不需要说‘对不起’，我上次就跟你这么说过。”
　　“所以，你是决定离开我了吗？你也要放弃我了？”
　　“离开？放弃？也许吧，我太追求完美和忠贞不一的感情了，你别忘了，我可是一个善妒的天蝎座。”
　　“我知道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林恩拓说着埋低了头。
　　“嗯，但我不会那样措辞，我不会说什么离开和放弃，要不，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来玩游戏吧！手表给我，咱们来玩最后一遍。”
　　沈苏艾看着林恩拓讪讪地取下手表，后者神情凝重，像个即将被大人剥夺玩具的小孩，全神贯注地看着对方接过手表。然而，沈苏艾并没有迅速拨动指针，相反地，她拿到手表之后先是细细地打量一番。
　　那是块做工精致的迪塔牌石英表，表盘设计经典考究，但表链晦暗的色泽使它看起来像个水货，完全不能和一般的正品相比。表盘之上，时针和分针静静地躺着，只有秒针不留余力地跳动。
　　沈苏艾觉得那秒针像极了如今的自己，即使走得再快，也是落得徒然被撂下的结局。她没有拨动指针，转而她看了一眼林恩拓，微笑着重新把头埋下。
　　2013年3月2日，是他们二人在林熙然的介绍下相识的日子，也许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注定了这场邂逅是个错误。沈苏艾最终将日期拨回了3月1日，那时候的她是心无杂念的，那时候的她只知道治病救人，那时候的她还不认识什么林恩拓。
　　她把手表还给对方，说声珍重后准备离开。这时，林恩拓从后边叫她名字，沈苏艾从容地回过头来。
　　“同学，你是在叫我吗？”沈苏艾看见对方扭曲的表情，半晌，她继续补充道，“我们……就这样吧，挺好的。”说完，她大踏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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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醒，沈苏艾回到家中，家里头空荡荡的，和医院宿舍一样。唐丽丽已经走了个把星期，自从上次她将自己的照片摆在沈爸爸的床头柜，试图取代沈妈妈地位的时候，她就应该料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晚，沈爸爸回家后大发雷霆，这还是沈苏艾印象中第一次看到父亲发脾气，唐丽丽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以同样叫嚣谩骂的方式回击，最后夺门而出时，她抓着沈苏艾的肩膀说，“你醒醒吧，你爸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沈苏艾瘫软地坐在沙发上，至今对当时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她在想，爸爸这次或许真的做得过分了，他在女儿心中埋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但唐丽丽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医院近期又接到几个疑似流感的患者，闹得整个科室沸沸扬扬，沈苏艾和林熙然更是片刻都没有休息过。在最忙的时候，沈苏艾就专门挑别人最不愿意干的最重最累最繁琐的活，目的只有一个，她不想要自己闲下来。
　　自从和林恩拓分手那天回了趟家，沈苏艾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回去了，其间，她和爸爸通了几次电话，得知最近四叔住进了他们家，妈妈倒是有一阵子没和她视频了，怪想念的。
　　林熙然还在为他们二人分手的事情愤慨不已，有一次吃午饭时，她直接扬言下班要去找林恩拓讨个说法，但被沈苏艾硬生生挡下了。
　　“你要是真为我好，就别去找他，我也是才知道，他喜欢的人马上就要结婚了，他现在心里……可一点也不比我好受。”经过这一阵的反思，沈苏艾觉得自己慢慢地，越来越能够理解林恩拓了。
　　林熙然这时内疚地看着眼前的空盘，内心真后悔当初把沈苏艾介绍给林恩拓。“看见你这样子，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
　　沈苏艾握着她的手，答应她会尽快振作起来。这时，餐桌旁边又坐下几个人，因为已经用餐完毕，所以她俩决定起身离开。
　　走回科室的路上，沈苏艾犹豫半天，最后还是开口说道，“其实，你以后也不一定能经常见到我了。”
　　林熙然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打算下个月就去美国，算起来，我已经快一年没见我妈了，上一次亲眼看到她，还是我毕业的时候。”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但很可能就不回来了吧！”
　　“所以……你是已经决定好了？”
　　“是，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就离开。”
　　“唉，真舍不得啊！”林熙然说着泪珠滚落，紧紧抱住沈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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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女儿的即将离开，沈爸爸内心五味杂陈，他紧皱眉头，说不出个中滋味，当然，他或许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冲动可能吓着了女儿，但更多的，沈苏艾觉得还是因为不舍。
　　待她登机那天，四叔也赶来送行了，在这之前，林熙然已经打了三通电话给她，很抱歉地说明科室目前很忙，恐怕不能亲自过来了。
　　四叔贴心地给沈苏艾带了一个翠绿色的玩偶，说是时下最流行的解闷公仔。他大概花了五分钟时间教干侄女怎么玩这个玩偶，只见他将玩偶的外壳一层层装上，每装上一层，玩偶原本翠绿的颜色就厚重了几分，玩偶的笑容消失了，最后俨然成了一个几乎墨绿的无脸公仔。
　　四叔告诉沈苏艾，“很多时候，大家只知道将它一层层套起来，却忘了它的初心，你看，你只要把它外边的包袱一层层卸下，它还是那个翠绿色的小可爱。这就跟做人一样，人们往往习惯在别人面前伪装自己，因而活得很累。”
　　沈苏艾接过玩偶谢过四叔，半晌，她看了一眼父亲，转头又问四叔，“您觉得，我爸他是在伪装自己吗？”四叔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走回父亲身边去了。
　　抵达费城国际机场，是在飞机起飞后的次日上午，沈妈妈特地请了三天假陪女儿，她到机场接她的时候，沈苏艾觉得母亲要比视频聊天时看起来更胖些，兴许是资本主义国家油水足的缘故。
　　母女俩上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沈妈妈对女儿嘘寒问暖，呵护有加，沈苏艾看向窗外，在尽情享受母爱灌溉的同时，心底深处竟也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感，这样的惆怅，在以前，只有头一次上大学离家时才会有。
　　下了车，母亲拎上沈苏艾的行李箱，告诉她还得步行一段路，后者还在倒时差，此刻只感到昏沉，沿途高大的树木让她感觉好一些。母女二人径直走着，最后左转，经过一个人流涌动的闹市之后才算抵达目的地。那是位于青年旅店对面的一座天蓝色公寓，它的外观看起来不怎样，但这就是沈妈妈独自租住了将近五年的地方。
　　第一天晚餐，沈苏艾吃了汉堡和炸鸡，沈妈妈轻抚着她的发绺，告诉她，“在宾夕法尼亚州，像肉类食品，尤其是鸡肉的价格都是很低廉的，一般人都能吃得起。”沈苏艾暗惊，自己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胖了。
　　这不禁使她想起妈妈说过要让她和男友在费城定居的事，她思忖着，这事多半也只是为了忽悠她过来而已吧？
　　睡觉时，沈苏艾和妈妈躺在一张床上，沈妈妈问起林恩拓的事，让她唏嘘了半天。沈苏艾很好奇，母亲是如何做到只字不提父亲的，难道她就一点也不好奇父亲过得怎样吗？
　　次日，沈妈妈带着她就费城周边逛了一圈。费城不大，是个徒步就能走完的城市，但它所经之处皆是历史，也是开端，譬如庄严的独立宫和自由钟，市政厅西北方向的弗兰克林大街以及城西的宾夕法尼亚大学等，都是其中热门的景点。
　　中午时分，母女二人就在位于南街和四街交叉路口的一家叫Jim’s的餐厅用餐，她们很幸运，今天慕名前来购买牛奶起司三文治的人并不多。
　　“你知道吗？”母亲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三文治一边告诉苏艾，“要是在以往，这里一到用餐时间都得排长队的，所以说你是妈妈的幸运儿，你给妈妈带来好运。”
　　沈苏艾觉得，兴许是母亲在美国待的时间太长了，致使她说话的措辞都有点像外国人——“幸运儿”？国内的人们说话可不这样。
　　第三天吃晚饭的时候，沈苏艾终于忍不住问母亲，“您一句也没有问起爸爸，难道就一点都不想他吗？爸爸可是无时无刻不想着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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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刚落，只见沈妈妈脸色一沉，转身走进厨房端汤去了，自此一晚上都没说话。直到睡觉前，她才走到沈苏艾身边，轻声呢喃着说，“孩子，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一定懂，但你只要记住，不管我和你爸爸怎样，我们俩都是最爱你的，你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可我真的很困惑，妈……”
　　“睡觉吧，孩子！”母亲不罗嗦，说完便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她们今晚分房睡。
　　那晚，普通女孩沈苏艾失眠了，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通宵失眠，好在第二天不用上班，她可以好好在家补睡一觉。事实上，那晚让她困惑的，又何止是父母之间的感情呢？早在那天上午，林熙然就给她发了一封邮件，说林恩拓到医院找她了，被林熙然狠狠地甩了一通脸色。
　　邮件里详细描述了林恩拓到医院找她时的情景，沈苏艾甚至能想象到对方落空的表情，她看着邮件，心神游移。但到最后，当林熙然问她要不要原谅林恩拓时，她只回了句，“林恩拓是谁？”是的，她还在沉迷于对方发明的无聊游戏，却害得林熙然一头雾雨。
　　接下来的日子，沈妈妈为她找了一份很安逸的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母亲说这可是一份肥差，在宾州，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求之而不得呢？沈苏艾为此勤勤恳恳，每天两点一线，周末时，她偶尔约上母亲去看场棒球赛，或在市面上掏几件时新的衣服，内心也就满足了。在她渐渐淡忘从前生活的同时，国内的每个人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一天，沈苏艾疲软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内心深处怅然若失。“所以，你喜欢上他了，你决定跟他在一起？”“对不起，小艾。”电话那头，林熙然还在一个劲儿地道歉。
　　那是元旦的前一天，连日劳累引发的高烧，让沈苏艾轻易想起之前接触过的H7N9患者，但她知道这不会是H7N9，“因为流感是不会出现在美利坚的”，她对着话筒呢喃不休，显然开始说胡话了。
　　最后是沈妈妈帮她挂掉了手机，她静静地坐到女儿床边，即便往日再坚强，如今面对沈苏艾苍白如纸的脸，沈家母亲也无语凝噎了。
　　她嘱咐女儿躺下，沈苏艾于是顺从地侧身面对窗外靠着，屋外积雪皑皑，她背对母亲，还在为几天前的争吵耿耿于怀。那当然又是围绕父亲展开的一次争吵，争吵的结局是沈苏艾依旧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法说服母亲回国与父亲复合。
　　在沈苏艾的血液里，流动着和母亲一样好强的心性，致使她们无论怎样都不愿为对方拉下脸来。沈苏艾认为，自己在任何方面都可以迁就母亲，唯有在父亲的这件事上，她一丝一毫也不愿妥协。
　　直到察觉母亲离开后，沈苏艾才侧身翻转过来，脸上泪流不止。“妈，你怎么就不明白，爸爸是真的还爱着你的！”她无助地对着空气说话。
　　天快黑时，屋外又开始下起雪来，沈妈妈加快脚步，她打算到附近的华埠唐人街去买几份女儿喜爱的吃食。由于雪地深，她被树杈连续绊倒了两次，等绊倒第三次的时候，沈妈妈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在心底，其实她完全明白女儿的心意，只是，又有谁能了解她的苦衷呢？离婚的原因，丈夫的秘密，她誓死都将一直隐瞒下去。
　　此刻，市政厅那边，几个孤单的乐手正在彩排晚些时候用于迎新的节目，汁水迷离之际，沈妈妈听见他们演奏的，正是四兄弟乐队的著名单曲《500英里》，其音悠扬，足以穿透片片雪花，让绵延忧伤的思绪毫无伪装地宣泄下来。
　　等她回到家时，天彻底黑了，沈苏艾已经沉沉睡去，沈妈妈没有叫醒她，甚至不忍将女儿房间的灯光点亮。昏暗中，她就这样静静地守护着自己的女儿，直到零点那刻，耀眼的礼花升到空中闪烁飞舞，将费城夜色映照得绚烂通明。
　　与此同时，在几万公里以外的G市正值午后，冬日的太阳慵懒地俯视大地，林恩拓行色匆匆，他步行走过喷泉广场，正准备去赴方蓉蓉的约，见面的地点选在一家日式餐馆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迷恋上了吃猫饭。
　　不远处，他看见两个中年男子手牵着手，正走在自己的斜前方，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正亲切地叫唤着对方的名字——“阿四”。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眼前的一切，便是昔日恋人心心念念想要的答案，也是沈家母亲选择缄口不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