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疾苦者（中）

　　5
　　周三休息，沈苏艾和父亲、四叔一起到外边吃饭，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唐阿姨，唐阿姨全名唐丽丽，是个地道的S市人，操着一口很重的S市口音。
　　席间，四叔看起来心事重重，沈苏艾从他那里了解到，唐阿姨和父亲已经认识两个多星期了。整个过程接触下来，沈苏艾觉得唐阿姨除了有点小敏感以外，其他的并没什么不好。可父亲看起来总是对人家冷冷的，她后来问他为何，父亲只说自己也谈不上来。
　　“那你对她有好感吗？”沈苏艾接着追问。但这次沈爸爸没接话，只是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于是苏艾猜想，爸爸是又放不下妈妈了。
　　之后不久，林恩拓找到了他的第二份工作，同样是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离沈苏艾所在的医院不远，坐公交大概也就四五个站的样子。为了帮林恩拓庆祝，沈苏艾提议见一见他的另外两名舍友，而他们的派对就开在林恩拓的握手楼里。
　　记得那日，等他们到了林恩拓所住的地方，沈苏艾发现那里比医院宿舍大不了多少。四面环墙中有两面镶着窗户，但由于受到附近更高建筑物的阻挡，即使是白天也还需要开灯。
　　林恩拓和霍迦、李聪住在四楼，房东太太是个既迷信又好赌的老女人，她喜欢坐在一楼的门厅喝茶，并有空翻阅几下六合彩报纸，房东太太忌讳“四”，所以经她出租的楼房都没有“四楼”，林恩拓的“404”号门牌更是被奇葩地编定为“5088”。
　　中午时分，Yellow、半调和穆流云也到“5088”来了，大伙儿轮流做着各自拿手的招牌菜，天南地北摆了满满一桌。可等众人真正围坐下来准备大快朵颐时，却又被一个个精彩的故事所吸引。
　　Yellow插科打诨式地讲完了自己的初恋，引得众人拍案叫绝。沈苏艾发现Yellow和穆流云一样，都是属于这群人中的开心果，穆流云最近还出了一本图画书，讲述关于失明女孩的故事，但卖得不好，按理说也是，现如今如此浮躁的社会，谁又会关心一个盲女遭遇了什么呢？半调和李聪是他们中间相对成熟的，林恩拓曾说过，半调还是自己目前为止交得最值当的朋友。而内向的霍迦，他恰恰是鉴于这两者之间，话虽不多，但其言行举止无不表现出柔弱执拗的一面。
　　交谈期间，Yellow无意中提到了一个叫“米莱”的人，林恩拓和穆流云不约而同地瞪了他一眼。
　　经过询问，沈苏艾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叫米莱的女生，才是林恩拓真正意义上的初恋。而林恩拓当时表现出来的吱吱呜呜，无疑是最令她生气的。沈苏艾表示无法原谅林恩拓的刻意隐瞒，于是他俩在路边大吵了一架，那是她和林恩拓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沈苏艾倚着路边的梧桐树，哭得天昏地暗，任凭对方后来如何劝慰也不顶用。
　　有那么片刻，沈苏艾觉得自己是不可理喻的，她急需一个友善的台阶，好让自己即使认输也不至于丢了面子。林恩拓懂她，因此很快想出一个绝妙的方法，他取下自己的手表，邀请沈苏艾和自己一块完成一个游戏。
　　沈苏艾双眼闪动泪花，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将手表的分针慢慢拨回半小时以前，那时候的他们刚从“5088”出来。
　　“好了，如今是北京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过去的半个钟什么事都没发生，现在我准备送你回医院，并打算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关于米莱的一切，走吧！”
　　林恩拓说着，摆出一副希望对方搀着他的样子，沈苏艾满脸狐疑地望着他。“真的可以这样吗？”她讪讪地问。“当然可以，”林恩拓回答，“只要你愿意，这就是以后我们避免争吵的特有方式。”
　　沈苏艾重新展露微笑，感觉对方在自己心中一下子就伟岸了。是啊，两个人在一起，就是需要不断磨合，互相忍让的，这一点林恩拓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她好，他的那套“诀窍”更是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相当管用。
　　此刻，沈苏艾没有上前搀住林恩拓，相反的，她将对方紧紧地抱住，就这样，他们一起伫立在那初春微凉的和风里，不远处的高地，一个叫方蓉蓉的女孩将这一切净收眼底。
　　
　　6
　　最近一次和母亲视频聊天，沈苏艾没敢告诉她爸爸的身边已经有个唐阿姨，而且他俩相处得越来越融洽。事实上，自从上次一起吃饭过后，沈爸爸对唐阿姨的态度就一点一点地发生了转变，后来沈苏艾从侧面观察到，唐阿姨在很多问题的处理几乎和母亲如出一辙，她觉得，这是爸爸态度发生转变的重要原因。
　　作为沈苏艾帮父亲守护秘密的必然代价，沈妈妈此刻身处遥远的费城，正一个劲儿地向女儿灌输着两个想法：
　　其一，她叮嘱女儿要好好找个男朋友，早日解决自己的婚恋问题；其二，她还和原来一样，使足劲儿地怂恿女儿出国，要女儿飞到遥远的宾夕法尼亚州和自己同住。
　　沈苏艾灵机一动，将林恩拓的一张照片通过MSN发了过去，完满解决了以上两个问题。沈妈妈激动地尖叫着，致使沈苏艾第一次体会到恋爱给她带来的便利，是啊，关键时候，抛出自己的小世界，能让再精明如神的家长也顷刻间快乐得不能撑持。
　　当下，沈苏艾和母亲一起欢笑着，却不曾想，母亲后来补充的一句话将她瞬间雷倒在地。“其实，有男朋友也没啥，你把他带过来，我让你们从此在美国定居。”只见沈妈妈从容淡定地说。
　　唐丽丽自从获得沈爸爸的认可，三天两头就会跑到沈家来，就连木头都和她混得很熟了。等沈爸爸意外地发现自己怎么又胖了两斤时，他浑然不觉，自己早被唐丽丽“架”在砧板之上，下不来了。
　　沈苏艾不得不承认，如果说自己的母亲是个事业型女强人的话，那她的唐阿姨绝对算得上是厨房里的狠角色，因为后者深谙“想要管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事先管住他的胃”这样的道理。
　　有一次，沈苏艾亲眼见她将四条拇指粗细的黄鳝，用剪刀直接从腹部划开后丢进土锅里，硬生生是将它们炖熟了。看着黄鳝们哗啦啦烂在粥里，唐阿姨双眼没眨一下，嘴里边还念念有词，“我让你滑，我让你滑……”
　　在医院，护士们值班是按APN制度进行的，通常可简单划分成三班（具体视情况而定），A班从8点到15点，P班从15点到22点，N班从22点到次日早上8点。
　　5月30日，当55岁的崔病患被人用轮椅推进内科病房的时候，林熙然正值P班，21点45分，沈苏艾准时出现在她面前，后者是负责当晚夜班工作的，她刚到护士站，林熙然就将其拉到一边。
　　“你可算来了，我跟你说，5号床的病人你要特别注意，他是COPD（慢性阻塞性肺疾病）的，下午送进来，忙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将他血氧维持在92%左右，但这人极不老实，一会儿说呼吸机的口罩戴着不舒服，一会儿又说要吃东西，血氧目前明显在下降，我真怕他会有危险，所以今晚……祝你好运了。”
　　林熙然的一番话让沈苏艾瘆得慌，那晚她一刻也不敢松懈，然而，零点刚过，崔病患就不行了，血氧含量降到仅剩可怜的72%，而且还在降。此刻崔病患脸色煞白，犹如死人一般，渐渐陷入了昏迷。
　　“很抱歉，我希望你们能有个心理准备，患者目前的情况不是很理想……”凌晨一点，院方不得不出面与病患家属进行协商，看看是否对病患实施插管治疗，并将其送入ICU特别监护。
　　经过商议，家属们最终决定放弃治疗，凌晨三点，他们带着崔病患离开了医院。沈苏艾很能理解，毕竟ICU一天将近一万的高昂费用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承受的，更何况病患当时还不一定能救活。不管如何，当晚她为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捏了一把汗。
　　第二天，当她一走进护士站，林熙然就又匆匆忙忙将她拉到角落里，她用手掩着嘴，轻声告诉沈苏艾，今天防疫站来人了，他们说昨晚那个病人后来死了，但却不单纯是死于她们事先知道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
　　“不是COPD？那还有啥？”
　　“还有……”半天，林熙然才缓缓答道，“还有H7N9。”
　　“不会那么巧吧？”沈苏艾心里一惊。
　　“就是那么巧，所以你必须和其他人一起去做个检查，小艾，这事情可轻可重，马虎不得。”
　　“嗯，我知道了。”沈苏艾点点头，转身走进更衣室。
　　次日，源于发现自己体温不断上升，沈苏艾决定请假休息一天，在医院急诊室里，她做了“咽拭”测试，知道测试结果大概需要一周时间，她第一次感到害怕，觉得自己真像被判了延缓死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悄然离去。
　　
　　7
　　请假那天回家，沈苏艾依旧装成什么事也没发生，唐阿姨正在厨房里做饭（最近她越来越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沈苏艾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房间，轻轻掩上房门，此刻她唯一想到的，是给林恩拓打个电话，但号码拨到一半时，她便又放弃了。
　　昨天白天，她和对方刚刚闹过矛盾，原因是她觉得林恩拓根本就不在乎她。沈苏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总之她发现林恩拓最近总是三心二意，魂不守舍的，从何时起，他开始喜欢一边约会一边翻看手机？跟她说话时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有一回，沈苏艾亲眼见他将通讯录翻到有方蓉蓉的那一页停了下来，然后又慌慌张张翻走。
　　她当时就问他，“你还在想她，对吗？”
　　要是搁以前，每当沈苏艾听见林恩拓说起方蓉蓉时，她就很高兴，因为她觉得自己找到一个痴心的人，而她也有信心成为下一个“被痴心”的对象。但是现如今，她却怎么都快乐不起来，她甚至怀疑自己只是方蓉蓉的替代品。
　　“没有。”林恩拓冷冰冰地回答，眼睛始终盯着手机屏幕。
　　“真的没有吗？”沈苏艾悻悻地追问。
　　“你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面对林恩拓责备的眼神，沈苏艾没有吱声，她巴巴地望着地面，眼眶中汁水淋漓，这时，一阵风将几片凤凰花瓣刮落下来。
　　沈苏艾还是决定先行离开了，她站起身来，对林恩拓说，“我要回去休息了，今晚还要值夜班。”
　　“小艾。”林恩拓从身后叫住她。
　　“什么？”
　　“对不起！”
　　“别这么说，我们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
　　“要不……我们再来一次？”林恩拓说着，赶忙取下自己的手表，但沈苏艾头也没回，半天，她从嘴里迸出两个字——“幼稚”。
　　此刻，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有些为之前说过的话感到后悔。下午四点，她披着外套走出房间，准备前往客厅倒一杯水，经过父亲的卧室时，她看到唐阿姨正在里边翻箱倒柜地折腾。
　　“唐阿姨，你在干嘛呢？”她走上前，讪讪地问。
　　“你醒啦？我在打扫房间啊，你爸等一下就回来，我准备去买菜了。”唐丽丽说着，双手往围裙上一抹。
　　沈苏艾觉得，对方可越来越有女主人的意识了。“这是什么？”突然，她指着柜台上的一个相框问道，唐丽丽立马变得扭捏起来。
　　“我在新加坡的时候拍的照片啊，怎么样，摆在这里，好看吧？”
　　沈苏艾一时语塞，她清楚地记得，爸爸的柜台上之前放着的也是那张全家福，另外，还有妈妈和他的结婚照，如今它们都不见了，被唐阿姨换成了自己的照片。
　　大概三十秒后，她对唐丽丽说，“你……去买菜吧！”
　　后者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拿起挎包点头哈腰地走了出去，顺从到真的就像个女佣。
　　一周后，“咽拭”测试结果出来了，“H7N9-阴性”，有惊无险，所有人都为沈苏艾捏了一把汗，林熙然更是建议今晚出去庆祝。
　　“反正明天休息，难得咱们都有空，去喝两杯吧，晚点回来也没关系啊！”
　　“不行，我要睡觉了。”沈苏艾一边说一边宽衣上床，“明天一早我们俩约好了，要一起回他母校看看的。”
　　自从上次和对方翻脸以来，这还是林恩拓第一次约她，沈苏艾心想，既然对方拉下脸来，而自己也已经气消，那她还有啥好埋怨的，更何况，林恩拓确实也没做错什么。
　　此时，林熙然停下手中敲击的键盘，望向她。“所以，这主意是你提出来的？”她问道。
　　“当然不是。”沈苏艾回答着，内心莫名有些失落，是啊，毕竟跟恋人故地重游曾经有过前任的地方，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怎么……”
　　“我很乐意啊！”还没等林熙然把话说完，就被沈苏艾很快打断了，后者试图掩盖那份失落，却不知这样反倒欲盖弥彰。
　　藏在心底的那份矛盾与忐忑，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被别人看穿的，于是她继续佯装潇洒，“呵呵，说出来怕你不信，其实我早就想看看他母校长啥样了，还有……还有那棵传说中的凤凰花树。你知道吗？明天，就是明天，林恩拓的师弟师妹们也要拍毕业照咯，多特别的日子。”
　　“真的吗？”林熙然白了她一眼。
　　“当然是真的，我们还会一起去探望他的老师。”沈苏艾故作镇定，回答的间隙，她已经在床上完完全全地躺好。
　　“那……就祝你们玩得开心吧！”林熙然欲言又止，最终她还是决定放弃，不忍心去揭开好友的伤疤。
　　浩瀚的夜空，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将云穹照得通透，沈苏艾用窗帘挡住月光，渐渐地闭上了双眼，她数着羊，默默地度过一个漫长的初夏之夜。
　　
　　8
　　六月，凤凰花盛开的正当季节，微风轻轻一吹，火红的花瓣便随风飞舞。
　　全体毕业照过后，同学们热情满满，争相要和各自的老师单独合影留念，林恩拓好不容易才将班主任孙老师从师弟师妹们的争抢中解救出来，沈苏艾和他一起跟着孙老师回到他的办公室。
　　“师弟师妹们真疯狂呀！”林恩拓不由地发出感慨。
　　孙老师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从他以前的相片看，年轻时留着一头长到齐肩的卷发，颇有艺术家气质。他此时一边给他们二人倒茶，一边说道，“那是，谁年轻时没疯过？老师也和你们一样，都是过来人，你小子在学校的时候不也皮得很，可没让人少操心。”
　　林恩拓不好意思得只管“嘿嘿”笑着，倒是沈苏艾好奇地问，“老师，恩拓他那时候都是怎么调皮的？”
　　“呵呵，你自己问他吧！”孙老师说着朝林恩拓抬了抬下巴，“哼，你小子还敢笑，那几年你和黄善行可没给我少惹事。”
　　“黄善行是谁？”沈苏艾不解地看了看林恩拓，后者立马向她解释，“黄善行就是Yellow。”
　　此时孙老师站了起来，从他众多的抽屉中打开一个，翻出其中的一本毕业相册，翻开相册，沈苏艾跟随他的讲述一起回溯到林恩拓学生时代的过往。
　　林恩拓惊讶不已，他从未想过，一向看起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班主任，竟会对他们这帮孩子各自的曾经如此了然于心，从竞选班长到李坑村恶作剧，再到Yellow毕业分手，他都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说得丝毫不差。
　　“有一阵子，我和你陈老师还在打赌，说你和方蓉蓉最终会不会走到一起，现在看来，是我赌赢了。”孙老师说着点起了一根烟，洋洋自得地摇开了二郎腿。
　　“所以说老师高见，我跟她……根本就不合适。”林恩拓说着冲孙老师比了个眼色，这时，恰好沈苏艾看见了，她只不作声，抿着嘴埋下头继续端详起那本相册来。半天，她出乎意料地又冒出一句，“原来这里真的找不到她呢！”
　　林恩拓迅速回应，“我都跟你说过了，她拍毕业照那天没来，这里没她照片。”
　　沈苏艾似懂非懂地点头，心底里却在暗自庆幸，没有照片就没有念想，这总算让她舒坦许多。
　　这时，孙老师不紧不慢地接过相册，他把相册翻到后边封底那页，从有些泛黄的夹缝中抽出两张照片。“谁说没有，看看这是啥？”孙老师拿着方蓉蓉和孙倩怡的照片挥动了两下，最后将它们递到二人跟前……
　　沈苏艾此刻静静地躺在医院宿舍的床铺上，眼神空洞而木讷，今天一整天发生了太多事，她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就将林恩拓弄丢了。她至今都没反应过来，自己是怎样就和对方分的手，又是怎样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他。
　　“这也许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沈苏艾呢喃。
　　睡梦中，她再次看到了那张照片——照片里，一个秀气的女孩穿着一身崭新的学士服，站在一棵矮小的凤凰花树下，笑得很甜很甜。孙老师告诉她，“这就是方蓉蓉。”
　　她应了一声，用眼瞧了瞧身旁的林恩拓，后者此时不语，两眼正望向窗外。最终是沈苏艾选择再次打破沉默，她问孙老师照片里的地方是哪儿？
　　孙老师皱了皱眉，“这是后来她在D市补拍的，今年开学的时候寄过来，呵呵，我竟不知道D市也有凤凰花树，如今好了，一个班集体，总算是凑齐了。”
　　“她没说毕业那天为什么没来吗？”沈苏艾继续追问，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探寻真相的机会，也许潜意识里，她就认定方蓉蓉是因为不喜欢林恩拓才违背约定的。
　　“这个……她在信里倒没说，我也不细问，我想她要说早说了，就怕是不想说，心里苦嘞！”
　　沈苏艾点头表示理解，可当她再次看向林恩拓时，却发现对方眼里依稀闪着泪光，那是一种像小孩被大人抛弃时的莫名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