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疾苦者（上）

　　第03章疾苦者
　　“喜乐的心，乃是良药；忧伤的灵，使骨枯干。”
　　——圣经/箴17：22
　　
　　今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按照林熙然的说法，这可是极喜庆的日子。
　　一大早，她便从床上蹦达起来，上蹿下跳忙碌了好一番，最后还推开她那本大部头黄历，笑嘻嘻地对沈苏艾说：“今天宜嫁娶哦！”
　　后者没有看她，只是懒懒地问：“那又怎样？”
　　连日以来的夜间值班让沈苏艾疲惫不堪，此时她正像个重症患者一样，四肢无力地卧倒在床上，连动也不想动了。
　　“宜嫁娶就宜相亲啊，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十点钟，到时我打电话给你。”林熙然说着便出门去了。
　　沈苏艾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继续面朝着墙壁美美地睡着。直到上午十点一刻，当林熙然打来第二通电话，问她准备得怎么样时，她才豁然想起，今天要去相亲的不是人家林熙然，而是她，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生。
　　
　　1
　　毕业后在医院工作的这一年，沈苏艾时常有意无意地回望过去。
　　和大多数学习护理的年轻人一样，刚开始说要做护士，家里基本都是持反对意见的。
　　在沈家，沈妈妈更是偏执地认为护士就是一家医院里最底层的所在，每天工作时间很长不说，干的是最脏累的活，领的是最卑微的薪水。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医院生活的艰辛甚至比外行人所能了解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话说回来，一个外行人又怎能体会得到，当一个护士看着她的病人因为自己的照顾而重获健康时的那份喜悦呢？
　　沈苏艾觉得，那是这人世间最美妙的旋律，是完全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满足感。
　　她和林熙然一样，都是大四那年来到平安医院实习，最后有幸留在这里的。她们的邂逅，是在分配科室之后的第一个星期。
　　那阵子，由于神经外科人手紧张，两个女孩被分配到“神外”科室工作。初来乍到，二人经常被各种惊险血腥的场面吓到抱头痛哭，慢慢地也就熟络起来。好在这次分配是临时的，一个月后，她们重新被调回原先熟悉的呼吸内科，情况才渐渐好转。
　　沈苏艾原本是外宿的，沈妈妈从她高中毕业以后就和沈爸爸离了婚，独自去了美国，在遥远的宾夕法尼亚州找到一片乐土。
　　在那之后，沈苏艾就只和爸爸住在一起，所以，当林熙然提议要她搬进医院宿舍和自己一块住时，她很爽快就答应了。尽管沈妈妈那时候死活不同意，她是那么希望自己的女儿毕业以后能和她一起出国。
　　此刻，沈苏艾赶忙起床，花了大概二十分钟时间梳妆整理，正式出门时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她们的员工宿舍位于医院的最里头，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宿舍的楼道很长，由于阳光直射不进来，光线终日显得昏暗。所以每次从这里经过，沈苏艾都忍不住想要加快脚步。
　　但不知为何，今天这里居然也能照进点点光斑，有些还是那样刺眼，仿佛一切都和往昔不一样了。这倒使她想起林熙然今天要给自己介绍的那个对象，她不禁揣度，难道会是因为他的出现，而让整个世界提前变美了吗？
　　对于林熙然的介绍，沈苏艾起初是不答应的，心想她眼光一直不咋地，而自己又不是没人要，为啥得靠介绍呢？
　　可后来看对方坚持再三，还搬出了多年前他们的毕业照（源于此人是林熙然高中时的同学），她也就妥协了。是的，普通女孩沈苏艾是个极容易妥协的人，又或者，是因为童心未泯，很愿意去相信一个灰姑娘总能找到美丽的水晶鞋，从而邂逅到真命天子的美丽童话。
　　
　　2
　　十一点四十分，沈苏艾在指定的那家中餐馆找到了林熙然，后者挥手示意她坐到靠近他们的角落里去，沈苏艾猜想，必是因为那里安静，便于他们交谈。
　　她走上前去，发现林熙然的对面此时坐着一个男的，之前就有听好友提起过，说人家如今可是位大海归，一般女生还真高攀不起。沈苏艾斜眼看去，只见那男的约莫三十五岁，头上微微泛着亮光，目测有些秃顶迹象，致使她又想起那投射在宿舍楼道地板上的光斑。
　　那男的看见她来，便赶紧起身点头哈腰，一副蠢蠢欲动神色，迫使沈苏艾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林熙然看她伫立不前，连忙瞟来一个威胁的眼神，她只得好不容易向前又迈出一步。
　　林熙然这时站了起来，警觉地站在他们中间。沈苏艾看着她笑脸迎人满面桃花的样子，心里打赌自己的朋友上辈子一定是个很好的媒人。
　　当她正想着林大媒人为何自己还单身，却巴不得看到别人成双入对时，林熙然走上前来，狠狠地又拉了她一把，简单的开场白过后，林熙然正式向那男的介绍起自己。
　　“这位就是沈苏艾，”只见林熙然笑盈盈地说，“我刚刚跟你提过的，我最好的闺蜜兼同事，我们之前在神外上班，后来又被调到呼吸内科工作。现在我们一起住在医院的员工宿舍里，感情好得不得了。她还是我们那儿有名的科花呢！”
　　说着，他们俩咯咯地笑了起来，沈苏艾看着那男的一听“科花”二字，两颗杏仁眼“噌”一下就亮了的猥琐表情，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碍于情面，她只是努力做到不动声色，尽量扮成淑女的样子，这一点对沈苏艾倒是不难，虽然过程很曲折，但父母从小就是将她按着大家闺秀的方式去教育的。
　　此刻，沈苏艾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心里头却在想，林熙然这丫头给她物色的都是些什么人呵？
　　终于轮到介绍对方了，林熙然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这位呢，就是吴建洲，我跟你提起过的那位大海归兼高智商，人家刚刚拿到博士学位，主修工程建筑，今年三十一岁。”
　　林熙然说着，还故意强调了“大海归”三个字，使沈苏艾听完赶紧点头，无不感到惊服。“是啊，如此多的头衔也不及他那脑门瓜子耀眼，这一点倒的确是把大部分人都比下去了。而这国外的面包也真是神奇，三十岁的人吃了竟能长成快要四十的样子。”
　　沈苏艾心里戏谑着，而这一切种种，不禁让她更加笃定，自己毕业后没有出国是完全正确的选择。那男的这时主动向她伸出手来，声音柔得似蜜糖一般。
　　“你好，苏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沈。”沈苏艾强调着，并没打算伸出手去。
　　“什么？”那男的疑惑地看着她，显然没摸着头脑。
　　“沈——”她又再次强调，并故意拖长尾音。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吴建洲说。
　　有那么一刻，沈苏艾觉得对方以为自己是在故意捉弄他，只见他把手放了下去，脸上明显浮过几丝不悦，随后又很快消失了，而在同一时刻，沈苏艾这边正开始怀疑起对方的智商和情商来。
　　林熙然见状，赶忙上前打圆场，“哎呦，她是说她不姓苏，她姓沈，我跟你说过的呀，她叫沈苏艾。”
　　“哦——”
　　这时，那男的才顿然醒悟过来，连连说了好几个“抱歉”，他的手再次僵直地抻到半空，但沈苏艾却已经走远。
　　“再怎么样，你也不能一声不吭就走掉吧！”事后，林熙然无比犀利地数落了她一番，怪她对自己同学太不礼貌了。
　　沈苏艾则始终一言不发，到最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她笑出声来，只因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人当时的木讷表情，而这一举动着实把林熙然吓了一跳。
　　她俩后来都承认了各自的鲁莽。林熙然还为此事深刻剖析自己，说她怎么就忘了在见面以前吩咐那人再发一张近照过来呢？她坦言，当第一眼见到那个久违的吴建洲时，连她都有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
　　沈苏艾不禁推搡了她一下，“看来我们俩彼此彼此嘛！”林熙然皱了皱眉，佯装意味深长地嘟嘟嘴，随后笑得乐不可支。
　　
　　3
　　紧接着的周末，沈苏艾回到自己家。那是星期五下午四点半，当她推开门，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爸爸还没有回来，他是在G市T区的税务局上班的，每天下午大概六点钟前能够回到。
　　此时，只有“木头”从沈爸爸的卧室里跑了出来，使劲向她甩动尾巴，极尽卖萌之能事。木头是他们家养的一条小泰迪，由于颜色像块泡过水的木头而得名，它在沈家已经待了六年了。
　　要知道，作为一名护士，可不是每个周末都有假期的。沈苏艾不在家的大部分时候，也就只有木头能够代替她陪在沈爸爸身边。尤其是在女儿上大学的四年时间里，沈爸爸基本上每天就只和木头在一起。
　　沈苏艾抱起木头，在屋内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家里收拾得很整洁，和两周前自己回来时没啥两样。
　　她钻进自己房间，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那张显眼的全家福，它就摆在沈苏艾的床头柜上，在靠近一盏“白象”型台灯的地方。照片里，沈爸爸右手搭在沈妈妈的肩上，沈妈妈的双手则搭在女儿的肩上，小女孩站在他俩中间，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看着照片，沈苏艾仿佛还能依稀听见当日的欢笑，但她明白那只是遥远的幸福，他们一家再也回不去了。
　　每当想起如今身处费城的母亲，她的内心深处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伤。沈苏艾始终不能理解，母亲为何能在自己高考之后扬长而去，一声不吭地离开自己最亲近的人？
　　父母那时候的决定几乎是当机立断，斩钉截铁的，之前没有任何征兆，沈苏艾甚至从未看见他们彼此红过脸，但就是这么离了。平静，利落，爽快，也许真如他们自己所说的，是因为奋斗目标的不一致。
　　放下木头，沈苏艾在厨房里又大概巡视了一遍。冰箱里没多少吃的了，只有几颗鸡蛋和一条苦瓜，她大概能够猜到父亲又是如何节俭，在这一点上，他总说自己哪里是节俭？“我就是太懒罢了。”沈爸爸总爱这么说。
　　放下木头，沈苏艾下楼买菜，等爸爸回到家时，她基本已经把菜做好了。沈爸爸看见女儿回来，显然很是惊喜。
　　“妞儿？你怎么回来了？”沈爸爸一边问一边将他买的肉菜拿进厨房，“不是说要等到下周二吗？”他问女儿。
　　“今天医院看病的人不多，所以护长安排我回家休息一天，明天晚上再回去值夜。”沈苏艾回答着，顺道跟进厨房，将那些肉菜搁进冰箱里。
　　“妞儿”是沈苏艾的乳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沈妈妈给取的。她总说，女孩子家家的，就应该什么东西都不落人之后，人家有的他们也要有，即便只是个简单的乳名也是一样——沈妈妈就是这么一个好强的女人。
　　父亲今天看起来饶有兴致，沈苏艾问他为什么买那么多菜？他笑眯眯地说，“今晚你四叔要过来！”
　　沈苏艾点点头，赶紧又转回厨房，打开冰箱帮着又多弄了两道菜，而且都是下酒的好菜。
　　果然晚些时候，四叔就到了。他还和从前一样，喜欢刮“小妞儿”的鼻梁骨，夸她说又长高了。多少年来，这一习惯始终不变，如今“大”妞儿都工作了，四叔还是这般夸赞。
　　每每如此，沈苏艾便调侃着说，“四叔啊，像我这年龄，长高是不可能了，横着长倒是挺有可能。”四叔听完咯咯笑着，说自己糊涂了，可下一次来时，他又还是这么说。
　　这会儿，几杯酒下肚，四叔的脸更红了，他咿咿呀呀地跟他“沈哥”谈起了自己的工作。四叔是在铁道部上班的，虽然和沈爸爸是结拜兄弟，但情分上却比亲兄弟还亲。
　　从年轻时起，四叔就一直打光棍。每逢佳节，他总要来串门子，欢欢喜喜地塞给干侄女大大的红包作为零花钱。沈妈妈碰见了，总要说句不痛不痒的话，“又让您破费了”，是的，她总是这么说，之后便躲进房间里再也不出来。
　　有一回，沈苏艾亲眼看见母亲站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抹泪，她问母亲怎么了，沈妈妈只是说了句，“小孩子别多问，上楼温习功课去吧！”
　　吃完晚饭，沈苏艾像妈妈从前那样主动承担起洗碗的工作。沈爸爸和四叔在客厅里喝茶闲谈，电视声音开得有些大，她只能隐约听见他们似乎在那里争论什么，“介绍……再婚……害人……”，破碎的只字片语笼统可以拼凑出一件事——有人要给爸爸介绍对象了。
　　沈苏艾笑了，她思忖，多少年了，父亲总是一个人，要是他真有心仪的对象，作为女儿，她是打从心里边为之高兴的。当然，她也难免会有担心，担心有一天，要是妈妈想和爸爸复合了怎么办？担心自己要是和新妈相处不来怎么办？
　　四叔走后，沈爸爸在客厅里沉默了半天。沈苏艾走进客厅，关掉电视，在最靠近爸爸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她问他，是不是四叔打算给你介绍对象了？沈爸爸两眼盯着女儿，没有回答。
　　于是沈苏艾又补充道，“这是好事啊，爸，我妈知道了也一定会理解你的。”
　　沈爸爸还是不作声，半晌，沈苏艾看到父亲的眼眶渐渐红了，最后他哭着告诉女儿，说他真的很想沈妈妈，也很爱很爱她们母女。
　　
　　4
　　正式邂逅林恩拓是两周之后发生的事，他们俩在一个动物园里碰了面，应该说，林恩拓是被林熙然硬生生拽出来的，沈苏艾不明白后者为什么总能那么坚持，而在那之前，她已经在猴山等候了半天。
　　因为这次事先看过彼此的照片，所以正式见面时双方并没感到太多意外。在沈苏艾眼里，林恩拓有些倔强，是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人。见面那天，他貌似有些疲惫，后来才知道，这阵子对方一直处于低血糖，一周前还差点在一次蹦极中出了意外。
　　“我当时站在高高的跳台上，简直有种想飞的感觉。”吃午饭时，林恩拓向她和林熙然讲述了自己的传奇经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低血糖，可能是因为最近太累了。我当时看着脚下的河流，只感觉到一阵眩晕，之后就再也不省人事了。醒来后我发现一大群哥们围着我，他们那天是陪着我一起去的，蹦极时就排在我的后面。根据他们的讲述，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当时我是垂直坠入谷底的，幸亏师傅们帮我固定好了弹簧绳，不然此刻就没有我了。”
　　说完林恩拓呵呵地笑着，片刻，他又补充道，“也是因为这次意外，我才有幸见到林熙然这位老同学，算起来……我们应该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差不多十五年了。”林熙然沉吟着说。
　　回到医院，林熙然悄悄地告诉沈苏艾，说林恩拓对她印象不错，这让她很是意外，她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有了这种感觉？毕竟在那天，自己基本上就是坐在一旁听着另外两人拉话，自始至终都鲜有言语。
　　“真的吗？”她有些兴奋地问林熙然，后者点了点头，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沈苏艾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简直太糟糕了，她害臊自己怎么不经意间就暴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是的，她对林恩拓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对方是个款款情深的人，尤其是当他回忆起曾经有过的那段青涩爱恋时，沈苏艾无比向往。
　　正如之前所述，沈苏艾愿意相信童话般的爱情，她认为林恩拓的真挚格外迷人，那正是她所期盼的。
　　2013年3月，当一种代号为“H7N9”的新型禽流感病毒在上海和安徽两省率先出现时，林恩拓和沈苏艾正式宣布牵手，而这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壮举距离他们初次见面仅仅过去了一周时间。
　　在那段特殊的日子，林恩拓经常跑到医院里来探视沈苏艾的班。每次他到科室找她，后者总会要求对方戴个加强型的口罩，她生怕空气里的病菌侵蚀了自己所爱的人。
　　然而，沈苏艾一直是患得患失的，夜深人静时，她总在想，自己的幸福是不是来得太快呢？
　　有一次，林恩拓到医院找她，并给她带去一本看起来很精致的书，只因为不久前，她曾向他抱怨，说自己好像永远都跟不上他说话的节奏。
　　“你以前和方蓉蓉说话也是这么跳跃吗？”沈苏艾当时这样问他。
　　“我一直都是这样子啊！”林恩拓回答。
　　此时，沈苏艾看了看那本书，书名叫《霍乱时期的爱情》。林恩拓微笑着向她解释：“这书名就好比我们的现状。”
　　沈苏艾接过书本，想象着里边将会出现的唯美情节，说自己很喜欢这样的浪漫比喻。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错了，这部小说通篇讲述的，其实只是一个荒诞可笑的爱情悲剧而已。
　　是的，普通女孩沈苏艾在跟紧对方步伐的征程上吃力极了，她开始觉得，做一个穿玻璃鞋的人一点都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