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资本主义尾巴
挂锄了,是所谓的农闲期。按照“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大地没活计了,该抓抓革命了。按照县里布置,为了抓好基层的“三两斗争”(即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斗争),县“五七领导小组”确定抽调公社内插队的部份可靠的没问题的“五七”战士,成立“公社五七战士宣传队”。还好,玉环被抽调去了。我,这个属于“四类干部”,当然是没有份的。可我们夫妇俩当中,毕竟还有一个算“可靠的”啊,所以我还是感到很欣慰的。说心里话,抽玉环去参加宣传队而没有抽我,还真是抽对了。我留下来,大队满意,小队满意,因为帮助他们出出谋,动动嘴,跑跑腿,男的总比女的更方便些,或者说更好使用些。从我的家庭来说,我在家也比玉环在家强,不用说别的,就这个挑水她就弄不了。要她独自带两个孩子(大孩子上中学,在学校住)支撑门户,不像在城里,虽然来这里已近两年了,但这毕竟还是一个不算太熟的山村,总还是感到孤单和慌恐,我走了也会牵挂的。
玉环走了的第二天晚上,晚饭后,为了夜间不受蚊子骚扰,两个孩子正在用乱柴禾和青草,点着了薰蚊子。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乘凉,广播喇叭正在播放《红色娘子军》歌曲。这时,两个队长来了。我站起来,喊道:“东儿,拿两个板凳出来!”冲二位说:“屋子里净烟,在外边坐着凉快”。
忠远队长笑着说:“你们在城里不这样薰蚊子吧?”
“城里大都烧煤气,没有柴禾。再者说楼房也不让你这么点火冒烟啊,有蚊子就点蚊香”,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接过东儿拿来的板凳,招呼他们俩坐在我的对面,唠了几句闲咯后,我问:“你们二位来,队里有什么事吧?”
可新队长从耳朵上取下捲好的火烟,掐去头,点着了。
我笑着说:“我不抽烟,也不准备烟,来了就得抽你的自制烟捲了。老队长,你不抽烟啊?”
忠远摇了摇头,说:“咱没那福分!”
“人家王老远是不抽烟,不喝酒,准备攒钱买地,当地主哪!”可新这样戏弄着。
忠远一板正地说:“你这小子,没大没小,论辈数你还得叫我老叔哪!拿你老叔开涮,你也不怕伤天!”
“什么老叔?八杆子打不着的”。
“八杆子打不着,九杆子总能打着吧?打着点就得算!喂!说正经的,可新,你和老吴说吧!”
他们俩逗嘴,把我也逗乐了,我也凑上了句:“可别当地主,当地主还得挨大伙的批斗”。
陈可新站了起来,把没抽尽的半截烟头扔掉,说:“我们寻思,这不是挂锄了么,队里也没什么大活计了,王队长他有个侄在县运输公司,说当前拉沙石,运粮食,大车挺缺的。大车一天给开15元,咱们大车在队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派出去,干它两个月”。
这时王忠远接过话茬说:“我们盘算,去了人补马喂,一个月下来,两台车怎么的也挣个五、七六百的。挣点,集体不就能多分点么。可是咱们吃不准,这么干犯不犯禁?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稍稍思索了下,慢悠悠地说:“我看行,犯不了什么禁。在那头,咱们算支援县里的生产建设;在这头,咱们是给集体创收入,不是个人跑运输。咱们去,别错过这个机会!那你们准备去几台车?”
可新说:“咱们一个队去两台”。
我问:“队里把两台车都派走了,那队里再拉点啥可就没车啦?”
忠远说:“那没事,咱队里不还有牛和毛驴么,需要时把牛驴套上,一样用”。
“那好,那就按你们的意见干吧!赶明个你们都开个队委会,把情况说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干对了,有他们的份,他们高兴;有毛病了,也没的埋怨,大伙分担些。这就是发扬民主,集体领导的好处嘛!”
天,黑了下来,一股凉风吹了过来,给这仲夏之夜,平添了几多清爽,我和忠远俩也都站了起来,我要他们进屋再呆一会儿,他们说:“太晚了,孩子们已经休息了”,我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他们在夜色中走出了胡同口。
就在柴禾栏子两个队跑运输大车派走的第二天,大队便召集全体生产队长会议,传达和布署当前一个时期抓革命的主要任务。徐海书记文化水不多,对公社领导讲的,不能记录,可他把那个精神带回来了。这就是:要深入开展“三两斗争”,对广大社员则主要进行路线斗争教育、提高认识,明辨事非,痛“割资本主义尾巴”,彻底铲除滋生资本主义的土壤。他说:“我们发现,在我们大队内,属于路线不清,应该割除的‘资本主义尾巴’,还是有的,有的养‘自留驴’,还有刨‘镐头地’的,这些都是我们革命要‘革除’的。”他要求各队,都要结合“自留驴”、“镐头地”事,召开路线分析会,把路线搞清楚了,再来检查各自队内的资本主义残余。
徐海讲完,粗壮结实的民兵连长小唐站起来说:“大家一定要时刻记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时刻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把‘五类分子’管严了,防止他们在我们抓革命的时候搞破坏活动”。会场内出现一阵嘁嘁喳喳说话声。
副主任石成发问:“还有谁要讲话?”全场顿时静下来了,没人搭茬。石成宣布:“没人讲,咱会议就开到这。晌午大队留饭,小米干饭,土豆炖芸豆。这芸豆是我们治山队自产的,他们知道大队开会,特意送下山来的。芸豆管够吃!现在散会,准备开饭”。
会散了,顿时,三一群,俩一伙,在办公室,在大队院内,说着,笑着,走动着。
大队开过会的第二天,大队妇女主任李娟即找我和俩生产队长,说大队要她参加这两个队的路线分析会,问我们会议什么时候开,怎么个开法。
忠远老队长说:“嗬,咱们这娟子主任,工作抓的还真紧啊!”
可新队长也凑上说:“人家这叫雷厉风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么!”
李娟脸一红,腼腆地说:“人家大队叫咱干,咱就干呗!反正咱就听你们的,听五七战士的”。
我也半开玩笑地说:“咱就听大队李主任的,李主任让咱咋干,咱就咋干”。
李娟扑哧笑了:“哎呀,老吴!你怎么也和他们俩一样啊!你可别学他们俩,他俩总是那么油嘴滑舌的”。
李娟,就是一队的姑娘,她浓眉大眼,红扑扑的脸庞上,透露出少女特有的文静和腼腆。她不轻易说话,可她心里却有主意,在她还没上高中时,就被推选为大队妇女主任,当时她刚刚17岁。在这个岗位上差不多已干了3个年头啦。真的快要成为年轻的老干部了。闲话扯过,我们开始商量正题。为了把会议开好,使大家受到次实际的路线教育,我们确定要造造声势,在村子内悬挂和张贴一些标语口号,由我来拟出,请大队老干部王长春给写,两个队长和李娟,则分别找找发言的积极分子;考虑到天热,也真没有那么大屋子。会议确定就在二队门前的大街上,两个队在一起开,动员尽可能多的社员参加。
这是头伏时节,闷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场伏雨过后,带来了丝丝凉意,让人们舒爽了许多。李娟和可新队长,带领几名年轻社员,在街面上忙活着。他们把两条写有“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割掉资本主义尾巴,铲除资本主义滋生的土壤”红底白字的横幅,分别挂在会场地点和街面显眼处。并把写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发展社会主义经济”、“要集体致富,不要个人发财”、“自留驴,不对路,发展下去要走回头路”、“社会主义天堂好,拖着资本主义尾巴去不了”、“伟大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等内容的彩色标语,贴在街面的墙壁上和树干上。一群孩子们跟在他们的后面,跑动着,嘻笑着,时而还比比划划指认着标语上的字。在街上走动的社员们,由于习惯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横幅高悬,大字块满墙,彩色标语,比比皆是的场面,虽不以为然;但也猜想出一定是又有什么新的革命行动了。
农闲时候,农家都吃两顿饭。4点多钟吃完了饭的人们,开始向街上蹓跶过来。好信的冯老乐,拿出了他心爱的小喇叭,在开会的地方吹起了《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美妙悠扬的歌声,把人们从屋中唤了出来,向开会地点聚拢过来。并自动地围成了一个圈。到了岁数的老年人,抱着孩子的妇女,都自带一个小板凳,选择一个地点坐了下来;年轻的姑娘、媳妇们,聚拢在一起占了会场一个角,嘁嘁喳喳地说笑着;年青力壮的小伙子们,站在圈的外圈,瞅瞅这,瞅瞅那,不停地走动着。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可新和忠远小声交谈了下,宣布:“今天咱们一、二队全体社员,在这里开个路线分析会,路线么,挺重要,是走什么路,上哪去的问题。大队说了,在我们大队内,有养‘自留驴’的,还有刨‘镐头地’的,这是什么问题?对不对?请大家分析!”
会议稍稍沉寂了下,忠远队长冲我:“老吴,要不你先给说说!”我点了点头,眼睛扫了下周围静静无声的群众,大声说:“社员同志们,今天咱们这个会,是个路线学习会,大家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看,就怎么说,说对说错,都没关系。谁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提出来,大家不要拘束,随便说吧!”
这时,爱说爱道的贫农张全宝说:“我提一个问题,我说这个咱们老农民,整天的和土垃块打交道,还学什么线啊路啊,有什么用?”
全宝活音刚落,共青团员齐小满便驳斥他说:“农民咋的,咱们是社会主义新农民,毛主席不是要我们关心国家大事嘛,这路线就是国家大事,路线搞不清楚,要是走错路咋办!”
“那你给我们说说路线是什么?”全宝这样追问着。
小满摸摸脑袋,似乎不知怎么说:“这啊,我也说不好,反正我就知道这路线是很重要的,不学不行”。
李娟冲我说:“老吴,你给说说这路线的事!”可新队长也附和道:“请老吴给咱们说说!”
我咧嘴笑了下,说:“我也说不太好,我给大伙说个例子吧:比如你有一筐粪,你把这筐粪上在什么地里,这里就有路线问题。上到自留地里,说明你心里想的是个人,是向个体使劲,这就是资产阶级路线;你把它上到队的集体地里,说明你心里想的是集体,是向集体使劲,这就是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想想看,如果大家都为了个人,把劲都用在个体上,那我们就会又回到过去的老路上去,又回到受剥削受压迫的资本主义社会了;又反过来,咱们全国人民的心里,都想着集体,把劲都用在集体上,那我们就会获得共同富裕,就会走进幸福美好的社会主义了。小满说路线是大事就是这个道理”。
忠远这老队长真有意思,我刚讲完,他就冲围成一圈的社员们说:“你们听听,老吴同志给我们讲得多清楚、多明白啊!”在他的带动下,场内响起一阵掌声,这样一弄,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赶忙说:“我说的也不定都对,咱们大伙在一块学习嘛”。
这时,可新队长提示说:“我看咱们就这个‘养自留驴’和‘刨镐头地’的事,讲讲,咱怎么认识这个事?”
这时站在人群后面饲弄一辈子牲口的马大爷,冲会场大声说道:“我看个人家养驴这玩意,好!毛驴草料吃的少,青草下来还可以少喂或者不喂,老人、小孩可以放着。毛驴这玩应好使唤,推碾子拉磨,套个小车啥的都行。要是养上一头‘骒驴’(即母驴),配上种,精心点,一年闹个驴驹或骡驹子,那几口人的口粮都出来了,这有什么不好的!”
李娟插嘴说:“大叔,咱不是说养驴不好,是说养‘自留驴’!”她特地强调“自留驴”三个字。
“这有什么不对的,养驴可不就得自家养嘛,放在大堆里,没有精心人,那能养好嘛!你看咱们队的羊,养了多少年了,也没看到有多大发展”,老马不服地反驳着。
我笑着说了一句:“那队里的大骡子、大马都是集体的,你不也饲弄得挺好嘛!”
他瞅了我一眼,说:“可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对集体的和对个人的就是不一样”
我说:“是啊,所以我们就要学习路线问题,提高每个人的集体观念啊!”
这时,忠远这老队长眼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下,看到了共青团员齐小满正在和一个小青年嘀咕着什么,就说:“小满,你说说!你们团里学习时是怎么认识的?”
小满瞅着,摸摸脑袋,说:“这啊”看样子,李娟则催促道:“小满,王队长让你说,你就说呗!大小伙子啦,还忸忸怩怩的”。
小满咧了下嘴,说:“那好,我说说,我们在学习材料时,那里说小商品生产是时时刻刻会产生资本主义的,这‘自留地’、‘自留畜’、‘自由市场’啥的,都是属于小商品生产范围,是残留的资本主义尾巴,是生产那个资本主义那个土壤和温床。所以我认为养毛驴在我们山区,是一项很好的生产路子,可应该是集体养,放在自家养,那就成资本主义尾巴啦。要说刨‘镐头地’,更是路线不对头了,这土地都归大伙了,个人又去搞‘自留地’,你有那个精力在集体地上使把劲,把生产搞上去,不什么都有了嘛。如果社员们都分心去搞‘自留地’,集体地撂荒了,大家不还是要受穷么”。
小满话音刚落,可新队长即大声说:“还是咱们团员先进,我看小满讲的就挺好,你们大伙说呢?”
没有人大声回答,有几个老年社员点点头,说:“哼!是不错,还是年轻人学习进步”。
坐在圈内板凳上一袋接一袋“吧哒吧哒”抽烟的老社员田耿,一边往烟袋锅装烟一边说:“我看这事啊,也得两说着,咱农民是种田的,不管是个人也好,集体也好,也不能光啃这点地,咱这山沟沟有多少地啊?干这个是‘尾巴’,干那个也是‘尾巴’,都要割,那咱这就啥也别干了,生产还怎么能搞上去?!”
“田大爷,咱们说的不是啥都不能搞,是说怎么搞法。要是集体搞,那好嘛,搞得越多越大越好;要是任由个人去搞,丢掉了集体的,那就是路线不对头,那才叫资本主义‘尾巴’哪”,李娟这样解释着。
田耿又狠劲抽了口烟,烟袋锅冒出“吱啦、吱啦”声音,不紧不慢地说:“我说娟子啊,要依大爷我看,在不影响集体生产情况下,个人搞点那个养驴、养兔什么的,增加收入,难道这不是好事么!我的想法是:认识归认识,咱们集体搞,有条件的个人也可以搞,集体发展了,个人也富裕了,那不是更好嘛!”
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吭声的保管郭老蔫发话了:“老田叔说的倒也是,要真是个人和集体一块干,把各种经营搞起来,那敢情好。可是人心不齐啊,有的人给个人干,操心,费力,卯足了劲干;可是给集体干活,就不那样了,早上出工,喊几遍也出不来,出工了也是磨磨游游,出工不出力。这种地,你胡弄点,还行,只不过是少收成些;这要是养驴、养鸡、养免啥的,你不精心,你胡弄它,那还不得养死啊!所以不是咱集体不养,不知道它是一个生产的好门路,只是没有那么些对集体那么上心的人”。
听了老蔫的话,忠远老队长赞赏地说:“嗬!你还别说,平时这老蔫,‘蔫了吧唧’的,不声不吭的,这说起话来还真是头头在理,有板有眼的”。
可新队长也随着俏皮起来:“怎么样?你可别小瞧了咱老蔫,他可是咱们队不露面的‘秀才’啊!”听了两个队长连夸带俏皮,老蔫竟不好意思地从后面溜走了。
看看天色不早了,忠远队长与李娟、可新耳语几句后,说:“我们今天的会开的很好,是一次很好的路线学习。会后,大伙可结合会议议论和分析的情况,结合队里的实际,找找还有那些路线不对头的地方,还有那些资本主义尾巴,过几天我们再继续开会”。会议散了,在嘈杂话语的夜暮中,我和玉环俩随同乡亲们向各自的家中走去。
夜间,我和玉环俩躺在炕上,很长时间睡不着。一边听着孩子们甜睡的呼吸声,一边议论着晚上会议上每个人的发言。我们都感到受启发,受教育,切切实实地感到,这是贫下中农给我们上的很好的一堂路线教育课。当我俩议论到老贫农、老农会干部、老党员田耿的时候,不禁使我俩记起了他的那件近似滑稽、可笑,我们又爱莫能助的趣事。
那还是去年初秋的一个夜晚,约摸是9点多钟吧。这个季节的9点多钟,天已经是很黑了,孩子们早已进入梦乡,整个村子似乎也已入睡了,静谧夜空中传过来几多狗咬声。我和玉环俩虽然还没有睡,但也已躺下了。就在我们吹灭煤油灯,准备入睡时,听到了大门外叫门声,我们家养的看家狗也汪汪地叫了起来。玉环说:“外面有人叫门,你快起来看看!”她把灯点上,我披了件外衣,走出了房门。一面叫住狗,一面问道:“谁呀?”
“是我,吴同志!”
“啊,是老田啊!有事啊?”
田耿意迟迟、吞吞吐吐地说:“嗯,是有点事,想找你……”
“那就进屋吧!”
田耿连忙说:“不了,老李和孩子们都睡下了,就在这外边说吧”
我说:“那也好,你说吧!”他瞅了瞅我,似乎有些难张口的样子。我没有催他,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终于开口了:“是这样,晚上我们都睡下了,听见儿子那边屋里“劈登扑登”的,像是打起来了,我和老伴俩起来,推开他们的门看看,人家两个人正在闹腾哪!儿子在追撵着媳妇,嘴里还在念叨着:“你是我老婆,我就要闹!”;媳妇就躲着、跑着,嘴里也在嘟囔着:“我就是不愿意,就是不想闹!”;儿子蹦上炕来,媳妇就跳下地;儿子撵到地下来,媳妇又跑上炕了,两个人抓挠着,打闹着。我们说他们,他们也不听。所以来找你,帮我去说说他们!”
听了田耿的话,我有点糊涂了,就问:“他们为什么打闹?他们要闹什么?”
田耿低沉着声音说:“闹什么,还不是两口子间那点事”。
噢!我这才恍然大悟,竟差一点笑出声来。我用手推了田耿的肩头一把,说:“行啊,你这个当老公公的,啥事都管啊!你管还不算,还要我去帮着劝说,你可真会想主意!你要我去说什么?说儿子,你别闹了,来日方长么?说媳妇,你和他闹吧,要多些理解嘛!我可张不开这个口!”听我这一说,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啦,嘟囔地说:
“那我就……”
我接过来说:“那什么?以后你这个老公公就别管这样的事啦!你快回去吧,说不定人家小两口现在已经好了,早已睡上了”。
田耿走了。我回到屋里,玉环问我:“老田找你啥事?叨咕这么长时间?”我把这事和她一说,玉环竟也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差点把熟睡的孩子们惊醒。
这两天我就影影忽忽听说,队内有些社员去野外割麻黄,准备卖给药厂换钱,我没有在意,认为在农闲时间社员搞点副业,无可非议,我的房东老孟和他的三小子小齐也去了。他也不知是从哪得到的消息,说是上边又让大队下来检查这个事。早饭后,老孟便过到我的屋里来,郑重地和我说:“孩子们抽空割了点麻黄,换点钱,贴补一点家用,可是上边不让。听说今天大队要下来检查,我把那些麻黄,都堆在你的房后了,你和大队说说,就别查你那里了”。
我楞了下,随即问道:“那麻黄不是野生的嘛,为什么还不让割?”
老孟说:“是野生的啊,可上边说是给药厂留着,由药厂统一割,每年都是这样,不让社员割”。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再没有说啥。果不然,老孟走后不久,大队主任徐海、副主任石成、民兵连长小唐,就下到队里来了。我问徐海:“社员们割点麻黄,换几个钱,这是好事,为什么还不让呢?”
“是啊,按说这是好事,可是人家上边说,割点麻黄事小,要把社员的心割散了,那可就是大事啦,要我们不能纵容和支持个人出外去捞外快”,徐海这样和我解释着。
检查开始了,对家里有劳力或者有半大小子的户,房前屋后都查看了一遍。在这过程中我悄悄地和徐海说:“我的房东他和孩子们割了些麻黄,听说要检查,他把麻黄都堆在我住的房后了,给我出了个难题,你看怎办?要真是把他给查没了,他该对我有想法了,要不到我那你们就别查了”。
徐海冲我一笑,点了点头。果然,查完老孟的房后,该查我住的房前屋后了,徐海说:“老吴家不用查了,五七战士家是没人去割麻黄的”。
我笑了,逗趣地说:“你们不查,我要是割了,你们可就是漏查啊!”
石成接过来说:“别说你割,就是让你找生长麻黄的地点,你也找不着啊!”
我正而八经地说:“这倒是真的,我可真不知道什么地方长有麻黄哪!”
在查的当中,确实发现了割麻黄的户,两个队有10几家,数量并不多,多的有百八十斤,少的也就四五十斤。对此,检查组经过商量,一致认为:不采取查没办法,只是将上边的指示再重复说明一下,达到教育和制止的作用,也就可以了。
很快,大队又布置下一项新任务,说是为了发挥社会主义的优势,批判和摈弃资本主义的自由市场,学习朝阳“哈尔套经验”,公社也要举办“社会主义大集”。要各大队充分准备各种农副产品,比如羊肉、鸡鸭蛋、鸡、鸭、兔、蔬菜、水果,以及农家编制的筐、篓、帘、盖、掃帚、笤帚。刷梳等等,按时参加“社会主义大集”。并一再强调,要想尽各种办法,让拿到大集上的物品,尽量显得充实和丰富。有些个人家不愿卖的物品,也可以拿出来展示一下,大集仪式结束,你还可以收起来嘛(我想这不能是上边的意思,大概是大队为了动员物品的一种说法吧!)同时,要尽量号召和动员社员参加,以便把大集办得轰轰烈烈,红红火火。
忠远和可新两位队长和我说:“按照大队安排,他们两个队要各出4筐鸡蛋、四只小鸡、四只家兔、两篓家杏,和尽可能多的农家自制日常用品。他们说,别的还好说,就是鸡蛋、小鸡不好办,动员和说服了一大阵,两个队弄上来也就20多斤”。我问:“那能装满8个筐吗?”
可新说:“不是那大筐,是平常买东西用胳膊挎的筐”。
我说:“那恐怕也装不满吧?要是只装了筐底,那也不好看啊!”
忠远和可新俩都笑了,忠远慢声细语地说:“这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啊,有办法,在筐底垫上厚厚的谷壳子,上边摆上一两层鸡蛋,那筐不就满了嘛”。
我有点吃惊样子,意迟迟地说:“这不是弄虚作假吗?这样做好吗?要是叫上边查出来怎办?!”
可新甩了下手,说:“哪有那么多真的?!现在这事啊,你不弄,可不行;至于你弄的是真是假,是没人管的。就说这一筐一筐的鸡蛋,谁能挨个检查你这筐里的鸡蛋多少啊!你放心吧,老吴!不光是咱们这样干”。
由于他们这一说,倒真的使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年初春耕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去大队办事,正赶上大队会计小崔用电话向上边汇报一个《XX统计表》的数字,他说:“办妇女学习班32次、开路线分析会40次,已下地犁杖20副,河滩垫地40亩,已播种土地近四分之一……”
听着听着我有点糊涂了,这一段时间,我和大队干部在一起,跑遍了9个生产队,对工作和生产情况,我还是清楚的。这都哪是哪啊?小崔他是从哪弄来的这些数字?于是我禁不住就问了一句:“小崔啊,咱们大队什么时候办了那么多妇女学习班?我怎么一点不知道?现在刚刚开犁,有的队还没有动,怎么就播种了那么多的地?”
他瞅了瞅我,淡然一笑,支支吾吾地说:“这吗,反正是什么都算上了,这么,就是这么回事。上边要,我就给他报,反正报对报错他们不管;可你不报,那可不行”。我陷入了沉思,再没有说啥,但却使我懂得了什么叫“拍脑门”数字,什么叫“望房笆”数字!鬼才知道,依靠这种“拍脑门”和“望房笆”送上去的统计报表,来决策、计划和进行工作,究竟会收到什么样的效果?!
按照两个队长的想法,经过几天的张罗和操办,在大集开始的头一天,该拿出的物品,好歹算是凑齐了,该装筐的装筐,该打包的打包。人员也安排安了,除了鸡蛋两个队各安排4名妇女社员挎着筐外,其他物品谁家的就归谁家的拿。一切就绪,就待出发了。
这是末伏季节,虽说暑气还没有退去,但毕竟立秋已过,早晚有些凉了。给人的感觉是清爽得多了。早上,东方刚刚放亮,上边参加大集几个队的大批人马,便来到了村里。一辆大车上装着新杀的羊肉,几篓家杏、沙果和槟子,和两大筐青菜,有韭菜、豆角、红皮蒜啥的,以及筐筐、篓篓、苕帚、刷梳等家庭日常用品。两辆大车上坐着去公社赶大集的老人、妇女和小孩。一同跟下来的除了大队副主任石成,会计小崔外,还有3个生产队长,足有30多人。车马一停下,石成即喊道:
“喂!王老远、陈可新,你们的物品和人员,都弄好了没?还有20多里路哪,趁着早上凉爽,咱们赶早动身!”
王忠远慢声细语地说:“咱们啊,哼!夜里后晌就弄好了”。
陈可新说的更痛快:“咱们等你们差不多有两个时辰了,盼你们像盼什么似的!”
石成半真半假嚷道:“别耍贫嘴啦!好了咱们就动身!大车在前头,注意别赶的太快,人排成行跟在车后边。待走到公社街边的时候,要把彩旗打出来,让他们知道:咱们柴禾栏子大队赶大集来了。好,现在出发!”就这样,日头刚露出半拉脸的时候,这支近50人的赶集队伍,便随同5辆大车兴冲冲地向公社所在地走去。
队伍行进到离公社一里来路的时候,便听见了高音喇叭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再前进,接近公社所在地边缘的时候,就望见了那在晨曦中随风飘扬的一面面彩旗,和在街口上悬挂着的大红横幅,上面那《彻底消灭资本主义自由市场,大力兴办社会主义大集》白色大字,在朝阳的映照下特别醒目。这时,石成发令,让车马都停下,按照他的安排,4个年轻力壮的社员打起了彩旗,走在最前边,后面是拉货的大车;车后则是排成两排挎着鸡蛋筐的8个女社员、4个筐装小鸡的4个妇女;再后边就是以各种方式拿着自家产的准备到集上换钱的家常用品。此时,在公社就近的陆家营子、大酒缸、彩凤营子等几个大队,早已经来了,并在公社丁字形的街道两旁,占上了位,摆开了摊。当我们这样一支奇形怪状的赶集队伍,在街中心匆匆走过,虽也引起人们的审视,却未引起更大的注视。因为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各种各样的“新事物”出现的是太多了,而我们又不是第一个在这街头露面的。石成把队伍带到公社划定的地块,把物品卸下来,打开包,把想卖的摆上摊,静候着顾客过来那一刻。
为了办这次大集,公社是做了许多准备和安排的:收购站杀了两口猪,为了使更多的人能买到肉,确定不卖大份,每人限购2斤,而且是肥瘦各半。在那个时期人们由于油水少,买肉都挑肥的,为此,收购站先把肉分成份,肥肉没那么多的,便把板油切碎了併上;供销社用熬制的糖稀,制做了一批黑糖块,用花花糖纸一包,也挺像样,吃起来甜中带点苦味。在那个时候,吃不到好糖块,有这样的糖吃,也算不错了;那个时候白面精贵,职工是定量供应,每月5斤细粮(大米、白面随便),而农民是每年三个节(五•一、国庆节、春节)每人才供应7斤细粮。所以不能用白面做饼干,供销社便用苞米面和糖稀,烤制了200多斤黑饼干,看起来不好看,吃起来还可以,甜中略带糊香味;公社大修厂,除摆出制做的蒸屉、锅箅子、面箩、大小簸箕和笸箩外,还用木头和铁的边脚料,制做一些面板、菜板、板凳、撮子啥的。社直的摊位,就摆在我们大队的旁边。
街面上的人,是越聚越多,来往走动的人流,像潮水一样在涌动着。我和站在我旁边的石成说:“初头朗公社这人可真多啊!”
正在观望人群的石成,听我这一说,扭过头来冲我说:“这里从来没聚过这么多人,可这不光是咱们公社的,还有一些是邻近公社的。可能是他们听说这里办大集,也都跑过来了”。
我想在这众多的人群中,有些人是为了交换物品,或完成任务而来的;可能有更多的人是出于凑热闹,开眼界而来的,就像在旧社会时赶“庙会”一样。是啊,在这么远离城市的偏辟山村,常年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什么热闹去处,听说要办什么“社会主义大集”,谁个不想来见识见识呢!
高音喇叭突然没声了,随之即传出一个讲话声:“喂!喂!社员同志注意啦,现在请公社丁主任讲话!”
随着两声咳嗽,传出来一个嘶哑的话声:“到场的全体社员同志们,我代表公社革委会,热烈欢迎你们来公社赶集!这个集,和过去的旧的集市不一样,过去那种集市姓‘资’,我们这个集市姓‘社’,所以我们叫它‘社会主义大集’。你们不是正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么,举办‘社会主义大集’,就是要把自由市场这个‘资本主义尾巴’彻底割掉!我刚才在街上蹓了一趟,发现形势大好啊!不是小好。希望大家坚定信心,沿着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勇敢地走下去!不多说了,愿大家都能买到自己可心的物品。现在我宣布:初头朗社会主义大集,现在开市!”从喇叭里到人群中响起了稀稀啦啦的鼓掌声。
石成小声说:“还用你宣布啥,下边早就开市啦”。
我说:“你看,社直单位摆出的那些物品,领导没有发话,不都还没卖么”。他向旁边瞅了一眼,可不是么,各摊的出售人员,都做好了准备,拉开了架式,正在操手等着哪!
随着“开市”的话音一落,喇叭里《社会主义好》的歌声响起,市场内一阵骚动,叫卖声四起,嘈杂声一片,人流像潮水一样,向社直摊位这边涌了过来。眨眼工夫,卖猪肉案子前面,就排起了两条弯弯的长队。在卖糖块和饼干的摊位前,也左三层右三层的拥满了人。公安助理带着两个民兵,在指挥着,招呼着:“大家伙都别挤,排成队,东西有得是,都能买着”,站排的人也在喊:“都自觉点,谁也别加楔!”有的则不客气的大声大气地喊道:“谁加楔就把他拽出去!”
秩序好一些了,两个摊位都开始闷头售货了。卖肉的3个人,1个人砍肉过秤,1个人付贷,一个人收钱,忙得不亦乐乎,满脸淌汗,也顾不得擦一下。卖糖块、饼干那边,虽说没有像买肉这边的人多,可也是一秤挨一秤,一份接一份,联上手啦。是啊,谁家没有老人?谁家没有孩子?好东西,吃不到也吃不起;这样东西虽然粗糙,好歹也是糖块、饼干,价格还便宜,平时买不到,赶集遇上了,一样买上一些,不也是一份心思么。看面前的这种形势,真够上生意红火,购销两旺啦。
农村各大队赶集带来的农副产品,多少也都销出一些,销路最快的是鸡蛋、小鸡、羊肉和青菜。那可真是不讲价,一哄而光。这一方面是各大队带来的原本不多,货源少;一方面也是消费的需求多。因为在公社所在地,有一个“111医疗队”医院,他们是大连医学院走“6.26”道路全建制搬迁到这里的。他们的医护人员和员工,连同他们的家属,有几百号人,他们的收入多,消费水平高,他们生活需要的物资除靠自己的大汽车,时不时从县城采购些外,大部份还是靠当地供应的。
杀两口猪,撑死了也就300来斤肉,在众多的消费者面前,显得是太少了,站在长排后面的人,还离肉案子老远哪,肉就已经卖光了,他们望着光秃秃的案子,看着卖肉人员离去的身影,失望地走开了。没怎么注意,广播喇叭也不响了。市场人员稀疏,场面渐趋冷清,太阳斜照在人们头上,有点灼热的感觉,看样子也就10点来钟吧,石成发话:“收拾,趁着还没太热,咱们也走!车有地方,都上车”就这样,5辆大车拉着赶集的社员们,踏上了返回大队的乡间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