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酷暑人惶惶

　　我说哪里是被抓，我是自首的。众人一堂哄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原来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自首的。我也不作一句辨解，任由他们嘲笑。在这些人看来，自首没有任何意义。我脑子不是被门挤了，就是发烧烧坏了。哪有送肉上砧板的道理，再说我只是被迫和人打架，也不是故意去欺侮别人，即使把那人打伤了，也是那人自找的。又有何错？更有何罪？所以也就不存在自首一说。
　　然而来都来了，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其他人怎样进来的，我不敢问，也没有兴趣知道。老表应该也是和人打架犯的事。只觉得老表样样都好，就是太讲哥们义气了，是个义薄云天、顶天立地的奇男子。
　　207监同样挤得满满当当，也是28人。板铺上已经睡不下了，我被安排睡在地上。虽有两床臭烘烘的破棉被垫在底下，但老表怕我受凉，硬把自己那床干净被子塞给了我。我把棉被全部垫在身下，阻挡磁砖地面带来的潮气。
　　
　　值班、洗碗、赶任务，我又开始重复302监那些忙忙而又紧凑地事情。还好有老表照应，吃饭时给个卥蛋、或是一瓶剁辣椒、或是一包榨菜，让我不再消痩。感到最有压力的，还是任务。我是新手，插灯泡都不熟练，又要学着插片，拉单边。老表能够在生活上关照我，但完成任务还得靠自己。
　　除了雷哥，每个人都必需完成自己的任务。我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做快点。双手十指先是磨出了泡，第二天变成了泡上叠泡，终于溃烂了。而任务是无休无止的，我不能等手上的伤好了再做。老表给我弄来了几个塑胶手指套，套在伤指上继续赶任务。同监室的老手告诉我，每个新人都必须要熬过这一关的，以后下到劳改队去，也多是做这种手工活。如果你长期不能完成既定的任务，不仅仅要被罚值班熬夜，管教也会瞧不起你；监子里老大会盯死你，其他人也会排斥你，你很快会被同监室的人边缘化，即使换监，也照样不受欢迎。只有让手指的伤口磨成老茧，才不会感到疼痛，速度也练出来了，新手才能成为老手。
　　一年里头最热的时段终于来了，副热带高气压牢牢控制了这座素有火炉之称的城市上空。大清早的，只要太阳一出来，天地之间就到处白花花地，亮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监狱挡住了太阳紫外线的直射，却敌不住暑气蒸笼般四面八方袭来。虽然通气良好，但热浪让空气无法流动，没有风的一丝踪迹。高高在上的吊扇，苍白无力地搅动着。汗下如雨，不断有人在水龙头下冲洗。冲洗后显得凉快许多，但过了一会，又热不可耐了。
　　所有人都赤裸着上身，不时去冲洗的人干脆连短裤都不穿，免得汗湿了难洗裤子。几十个臭男人也不怕羞耻，就这样赤条条、光溜溜地在监室里来回走动。在这种地方，文明程度即使回到史前一万年，也没有人在意，只要凉快一点就行。我始终没有全裸，心想就算把身上所有的遮羞布都扯掉，也难挡暑热的煎熬。
　　“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正在热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居然停电了。看守所没有备用供电设备，除了忍受酷热，一点办法都没有。看起来可有可无的吊扇一旦停止转动，才知道原来它还起了作用。所有监室都噪动起来，有胆大的开始叫喊：“干部！太热了，会死人的。”所有的警力全部出动，如临大敌。在各处通道、走廊站岗，布防、巡视，严防发生暴动。
　　
　　所有的工作都被迫停了下来。监室内的空气愈加沉闷，中暑的风险在不断攀升。雷哥和猴子坐在板铺上，背靠着墙壁，任汗水洗澡一样，从头发淋到脚趾，也不起身擦拭一下。因为他们知道，出汗是散热的最佳途径。频繁地冲洗，反而易收缩毛细孔，造成排汗不利，那就相当凶险。
　　雷哥用毛巾盖住双眼，以免汗水辣到眼睛。不无担忧地说道：“人总也难免一死，只是死在这里，就太不值了。”
　　“是啊！”猴子接话道，“如果死在这里，而卡上还有几千块钱，就像松哥一样，更加不值了。要是知道自己会死，好歹也要把钱花完。”
　　松哥，207监前任老大。40多岁，身体强壮。一想到他居然死在这里，全监室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一个矮小黑瘦的汉子插话道：“猴子，松哥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预知自己会死呢？就像你我一样，要是能够预知今天会被关在这里，又怎么会去犯罪呢？”众人觉得在理，全都沉静下来，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黑痩汉子接着说道：“人生在世，本是一个难以预料地结局。而松哥的死，更是一个意外。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先一天夜里，就听松哥说身体不舒服。但干部说晚上没有医生值班，以为松哥只是普通感冒，心想缓缓再说。松哥虽在监中管着几十号人，但他同样也是戴罪之身，看病也需要通过申请、经过审核、批准这些程序才行。不免延误了治疗时期，看看熬到天亮，医生也还没来上班，更不能送去医院急救。一直等到8点多钟，才有人来，粗粗看了一下，不禁大惊失色，立刻命令我背松哥出去抢救。但已经迟了，我把松哥背在背上的时候，他的头无力地倒在一边，身子也渐渐凉了，就知道他已经死了。虽然法医尸检的结论是死于慢性肺结核急性发作，但如果抢救及时，松哥怎么可能就会死呢？我们这些阶下囚徒的命运，毕竟与常人不如。”
　　我这才想起，进来前听一个警察说过，看守所死了一个在押的嫌疑人，接下来的管理会更严谨，原来说的就是207监的松哥。松哥的死既属意外，又有医生的失职。经此一事，监狱方面一定会吸取教训，加强管理，杜绝这类悲剧再次发生。
　　
　　“偌大一个看守所，几千号人，死个把两个，应该不是什么稀罕事吧？”有人开口问道，黑痩汉子答道：“怎么又不稀罕了，毕竟人命关天。如今法制社会，政府不再捂着盖着，一个健康的人无缘无故突然死了，警方很难向家属和公众交代。除非那人是被法官宣判了的死刑犯。”
　　“原来看守所还可以处决死刑犯？死刑犯又被关在哪里？”
　　黑痩汉子以前曾在这里做过内劳人员，所以知道得比一般人多些，他适当地增点减点，说得众人耸然动容。“看守所本是网罗天下所有囚徒的地方。投进来后经过初步筛选，除去可能会判死刑的重犯外，其余包括无期的、有期的，三五十年的、年把半年的统通关在大监室里。重刑犯另行单独关押，重刑犯里又分两种，一种是可能被判死缓的囚犯；一种是被判死刑且核定了行刑日子的重犯，会被关在一个类似于铁笼子的囚室里。看守轮流盯着，24小时不离视线，严防犯人自杀，直至执行死刑。”
　　一个人如果预先知道了自己的死期，而求生又无望，求死也不能，那种煎熬，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可以想象。黑痩汉子续道：“这些死刑犯的遗愿可谓千奇百怪，其中有个死囚的遗愿竟是要别人帮他把卡里的钱用完。他虽然犯下滔天大罪，死不足惜，但鸟之将亡，其鸣也哀，这个遗愿确实让人心酸。那个死囚的家人因见无法挽回亲人的性命，心中不忍，存了许多钱在他的卡上，任他挥霍。然而无论他怎么用，也用不完卡上的钱了。看看离行刑只有一个多小时，就向看守提了最后的要求，要所有的难兄难弟帮他把钱用完，也算是关在同一个看守所的缘分。看守如其所愿，我们每个人都分了一份。死囚最后被四名武警押上刑车，对准后心，开了两枪。听到两声沉闷的枪响后，受其恩惠，还是有人将整盒香烟点燃。祭奠一下他临死前的人性回归。”
　　
　　所有的人心情都沉重起来。稍顷，有人问道：“枪决的执行方式应该很痛苦。听说国外有一种比较人道的处决方式，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的注射死刑？”雷哥接话道，“这种方法我们国家早就有了，只是还没普及。有一部外国电影《死囚漫步》，就详细地介绍了这种行刑方式的全过程。死囚双手双脚被捆绑在注射床上不能动弹，机器会自动注射。第一针是麻醉，让死囚在很短的时间内达到全身麻醉的效果。第二针可以令死囚的肺部爆裂，但因为麻醉的作用，死囚感觉不到痛苦，脸上也看不到狰狞地表情。这时死囚已不能呼吸，紧接着第三针来了。第三针可以让心脏在一瞬间停止跳动。三针下去，人就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