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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个个将会变成回忆的日子(2)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6-14 20:14:30      字数:3151

奶奶伸向天空的手臂上暴露出根根青筋,就在她虔诚地仰起双手之际,清淡色的绣着花卉图案的衣袖,在我们的眼前轻轻地滑落了。露出的根本就不是人的两条胳膊,而是两根枯萎干瘦、布满皱褶的枯蒿。不知为什么,此刻的奶奶洁白的面孔上布满了夕阳的晖色,她的表情神圣庄严,似乎凝成一副定格、入静的瞬间,也将我们的目光带进了一个令人敬畏的陌生世界。
   带着清冷和潮湿的秋雨又来了,而且是带着越来越大的雪花,一口气猛烈地下了两天。湿漉漉的草地上,汪着雨水的小路上,安静的水波,静静地悄无声息。我们不再玩去了,而是猫躲在各自的家中,带着一身的寒意紧紧地围坐在铁皮炉子边。毡房四周的雨点,像远处跑过的马群,一阵紧似一阵地敲打着毡房的雨布。
   又过了三天,山里火场上的男人们陆续回来了。最先回到牧场上的是牧场的男人,他们回到家里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声不吭,一碗接着一碗地大口吞咽着滚烫的热茶水;接着是机关和乡政府的干部们,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神情疲惫,旅游服上早已沾满了泥土、一坐进温暖的大巴车里,就迫不及待地埋头呼呼大睡起来;最后下山是的边防军和武警战士,只有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用嘶哑的声音高唱着有力的歌曲,走向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帐蓬。留守在“白房子”的人员立刻忙碌了起来,他们急忙端出早已做好的手抓饭,在一片众人餐食的喧哗里,一声不响地收拢、整理和装运着剩余的物资装备。
   巴合台尔爸爸也回来了。这一次,他表情悲伤、脸色苍白,单身骑着的马背后面,捆了一个滴着血水的麻袋,打开一看,竟然是灰青马的马头。原来,家里的这匹灰青色的马被征用帮着灭火队驮运物资,在攀登一座悬崖时,顺着雨水的泥泞不慎滑落入雾茫茫的山谷。尽管当时天气很冷,他还是独自骑着黑走马走了半天的山路,绕到灰马落下的崖底下,背回了青灰马的马头来。他不能忘记,十年前,他和青灰马在从乡政府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雪崩,就是灰青马拼着命扯着缰绳,倒退着把埋在雪坑下的他拖了出来,从而救了自己的一条性命。自打那时起,灰青马就早已经是家里的重要成员、一位血缘的亲人了。他这次拼着性命把灰青马的头颅带回来,就是要隆重地为它专门安葬,要把它高高地置放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上,好让它在不远的地方,能时时看到自己的家人和自己的家门。
   我和卡德抬着被剥了皮的马头,一步不离地跟在巴合台尔爸爸的身后。当我们三人缓缓地走向毯房后面的森林里,奶奶、妈妈和巴莎,还有附近的一些牧民们,一齐站在毡房的门前,无声地目送着我们的背影。当帮着爸爸递上马头安置妥当后,爸爸的脸上和眼角处早已落满了闪闪的泪花。他似乎在克制或逃避着什么,背着我们的关注目光,伸出一只露出毛线的袖子使劲地擦着眼睛。
   冒着细雨和碎雪回到毡房时,奶奶已经铺开了祷告专用的毡子。她又一次面向西方、双腿盘着,双手搭在胸前,喃喃自语里闭上了浑浊的双目。她正亲自为自己的孩子、为确吉克牧场平安,为山里熄灭的大火,也为灰青马的死亡进行祈祷。
   第二天,当村庄从睡梦里醒来时,天空一片出奇的晴朗。一洗无云的空中,悬挂着通红的太阳,西边天际上那轮不肯退去的月亮,也带着一身的浑圆,稳坐在泛着雪白色的山巅之上,美丽的确吉克草原又恢复了从前的寂静。曾经热闹一时的灭火队,还有成堆成堆的物资装备,此时像被蒸发掉了的雾气一样,经过短短的一夜,不留任何痕迹地撤离下山了。
   卡德伸出了自己的一只大手,使劲地把我拉出了毡房。我的眼睛被突然照射的阳光刺得微微闭了起来。 稍事片刻,我睁开眼睛,看到铺满阳光的大地上,枯黄的牧草在微风中倾斜地抖动着。草丛间流过的溪水声息淡了许多,草枝上的露水却在阳光的照射上大片大片地照人眼眸。我们静静地站在空旷的草场中央,目睹着新一天的重新开始。
   远方的雪山,一夜之间重新露出了白色的头颅,带着老翁般的白发,告别了往昔绿色的时光。神秘肃穆的雪峰给清凉的空气中输送来一丝丝淡淡的、秋天才有的气息,也捎来了一缕被干草的气味紧紧包裹起来的忧伤。
   新打的牧草被垛成一个个蓬松的草堆,带着新草气味的空气充盈了天空、大地和人们的生活空间。大地上所有的生命,都用自己灵敏的鼻子尽力地吮吸着这片诱人的馨香气味。随着季节的转换,几乎是在同时牧场上的所有毡房旁,都支起了一顶顶临时住人贮物的简易小帐蓬。各家各户的男人们潜伏着的本能,都被这种熟悉的气味激活了,一扫整个夏天的懒慵和从容,干劲十足地忙碌了起来。他们先是搬出笨重的家俱,逐件逐件放入临时搭建的住处,然后掀起毡房外层变白变重的毡毯,细心地卷紧卷小,然后用皮绳子紧紧地捆扎起来;附近几家的男人联合起来,一边吸着烟谈着话,一边轻松地拆掉了居住过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和半个秋天的大毡房木架,然后用结实的毛线绳子整整齐齐地捆绑着。女人们更是不甘示弱,用喝歌的嘴巴不停地吆喝着自己的男人,吆喝着坐在一旁观看她们的无事可做的孩子们,安排他们做自己需要去做的事情,然后便很轻松地哼起了快乐的歌曲。妇女们的双手一刻不停,收拾着日常的家什用具、收拢起大毡房拆掉后留下的用品,一件接着一件不厌其烦地地拎到小帐蓬里,装进包角地木箱里,打入即将驮在骆驼背上的毡包中,做好了即将下山的各种准备。
   据奶奶说,以后的几天都是阳光明媚的灿烂天气,特别适应搬家。所以,各家各户的住地附近,都堆满了整理好的物件,一堆堆散放的毡房框架、木轭、木棍,一包包被裹紧的被褥衣服,一捆捆叠放整齐的毡毯布帘,还有大小不一装填得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笈笈草帘子、木箱木柜、用硝熟好的柔软羊皮,都被粗细不一的皮绳、麻绳和尼龙绳分门别类地绑扎着放在一起。
   马上就要转场上山了,牧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转场,做着临行前的准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次的转场,似乎有一些仓惶而逃、永不归来的告别寓味。
   然而,忙乱的事情让我不能细细去想。卡德叫上我,在巴合台尔爸爸的率领下,撤毡子、解绳结、卷笈笈草帘子,捆绑毡房架子,既手忙脚乱,又兴奋不已。这可是我第一次动手,亲自拆卸了我们这座温暖温馨的大毡房。我和卡德仰着头,按照巴合台尔的吩咐,双手各自抓举着一根头部弯曲的木支架,三个男人一起用力,终于把毡房屋顶的木头顶架和圆木框子慢慢落在地面上。我们用皮绳子和毛线绳子在长杆子的两端和中间,等距离地紧紧地捆上了三道。在我们拆卸大毡房时,巴莎和妈妈还有奶奶也忙完了外面的活计,三个人聚坐在临时搭起的帐蓬里,一件件地整理着我们的衣服和被褥床单。巴莎从房前端来清水负责家里的清洗,她用清澈的雪山溪水擦拭着铁锅、铝壶、铁皮碗和餐具。这些被洗得锃亮如新的餐具,一件一件像展览品似地杂乱无序地摆放在唱着淙淙小曲的溪流旁。
   这个假期里,我从未过得如此的快乐,快乐得就像重新生活了一次。假期里只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那就是进山打一次猎,这件未了的事情,让我多多少少觉得有些遗憾。记得在山下的村庄时,每当学校一放假,从牧场回到家里办事的巴合台尔爸爸,准会面带着一身的阳光潇洒自如地向我招手,然后会得意洋洋地问道:嘿!小伙子们,可想去山里亲手打猎?
   我去,我去!我和卡德还有其它的小伙伴们,都会在第一时间里心情兴奋地举起手来,就像上课时高高举手,渴望着被讲台上的老师发现的那份期盼心情。然而,巴合台尔爸爸只是说说,在逗我们高兴一下之后,并没有真下载带着我们去打一次猎。
   几天来,我们收拾好了搬家要带走的东西,到现在基本上没有事情可做了。吃晚饭的时候,摁捺不住喜悦心情的卡德,伸出了粗大的食指悄悄地捅了一下我的腰,我侧身转过头去纳闷地瞧着他。
   明天,爸爸说,要带我们去打猎了!卡德伏到我的耳旁,悄声细语地告诉了我这件大事。我立即也激动了起来,正准备放声大笑时,却突然被卡德胖乎乎的大手一把捂住。他比我要聪明多了。他生怕我们一旦高声说出来、笑出来,让巴合台尔爸爸生气了,会惹得他反悔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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