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个个将会变成回忆的日子（1）

　　毡房里的奶奶，一双深邃的眼睛清水一样明亮起来，她在自己的冥想里仿佛看见了什么？也许，她用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几天来，这些东西一直让她显得心绪不安。面对着西面的方向，她盘着双腿稳坐在毯子的中间。现在，她又手心向上，双手合十，开始向她熟识的苍天祈祷了。虽然我们以前也见过她很多次这么祈祷，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老是觉得她与过去有一些不同。只见她紧闭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皱纹的嘴角微微开合着，在声轻地语气里，不停地发出喃喃的声响。这声音像是对自己年轻时倾心情人在娓娓诉说，又像是对苍天之中一位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神灵在娓娓倾诉。
　　卡德看到这种情形，急忙拉了拉我的衣角，朝奶奶噘了噘嘴巴，然后眼神一撇。我们走出了被木板隔着的毡房门，关上门，他才面带神秘色地悄声告诉我：乔，我觉得奶奶肯定看到了什么，肯定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听人说过，人变得苍老了，用眼睛看到的东西，就会和我们这些孩子不一样。
　　有这样的事情吗？因为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我有些不太相信。
　　很多事情，乔，我们都是从不信到坚信的。卡德信誓旦旦：你看着吧，这里肯定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
　　哎，怎么可能？还能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我听得有些不明白，不理解卡德为何要说这些莫明其妙的话，他指的大事究竟是什么？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忽然觉得内心里无名地激动紧张起来，与往日相比的确有了一些异样。
　　肯定，奶奶的知觉肯定不会错的！卡德表情严肃接着说道：以前也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结果都像奶奶说的那样，奶奶的预测都非常的准确！
　　果然，奶奶像一个灵敏的巫师，她预料中的重大事情终于发生了。秋风过后，树燥草干。没过几天，就传来消息，边境线上的野火，自行地燃烧起来了。
　　轰轰烈烈的野火，从阿尔泰山的边境前沿地带燃起，然后沿着山梁、顺着河流，跟着秋季，铺天盖地又一次不期而至。
　　爸爸不当一回事，说，每一年，都会因为不同的原因，引发一场突如其来的野火，这些野火火势汹猛，像一头脱缰的野马，无情地鲸吞着生长茂盛的森林。多少年来，它们总是在无人居住的原始森林里，自由地燃烧、自由地四处蔓延，然后肯定会在雨水雪天里，偃旗息鼓、自动熄灭。发生火灾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烟，交通道路状况很差。除了崎岖小路上能骑马走人外，就是运送物质，也只能靠人扛马驮。每一年都是一样的行为，政府都会组织发动灭火队，进山打桩打隔离带，用人为的方法消除暗火隐患。尽管灭火的难度很大，可是，由于是三个国家的交界处，火灾很可能影响和涉及到国家之间的外交纠纷。所以，每一年，都是一样的结果，当地的政府往往都会从政治高度上，及时组织各方的人员、组织调运各种物资积极进行灭火。
　　这个消息，我们还是从巴合台尔爸爸那里得知的。因为，西边的天空上，有些隐隐约约的黝黑烟尘飘来，半夜时分，还能看到隐隐闪烁的光亮。副村长已经开始通知各家的男人，做好了出发前的准备工作了，一旦灭火的大队人员到来，牧民们就会一起带着队伍前往火情的事发地段。山区里的救火虽然说是由政府组织的行动，更多的结果表明，多是牧民们自愿的行为。救火的人要自备上过夜的衣服、几天的食物、灭火的工具和乘人驮物的马匹。自备的工具里主要还是短把的铁锹、大容量的塑料水壶，还有砍伐木头使用的斧头、锯子和备用的刀子。
　　山下的救火物质，顺着坎坷不平的简陋山路，被马力十足的越野车源源不断地送到了牧场。成堆的大衣、手套，成箱的长筒胶鞋、铁质水壶，成捆的木把铁锹、一包包的手电电池，甚至是成件成件的瓶装白酒、一袋袋成品食物、一箱箱的瓶装水，卸下后都堆积“白房子”前的空地上，被防雨布严密的遮盖着，远远看去像一座白色的小山。
　　确吉克牧场顿时又一次变得热闹了起来。城市里的各种人马开始陆续到来，最先报到的是大批戴着塑料安全帽子的工人，接着是武警部队的年轻战士，还有穿着打扮派头十足更像参观旅游来的机关干部，最后报到的是一些负责救火的领导干部。大批人群的突然到来，瞬息间打乱了牧场的安静。牧场上所有的房子都挤满了人，包括牧场办公室的“白房子”，牧民的毡房、建筑公司留下的彩钢板房，甚至是牧民家临时做饭用的小木板房都住满了人。平坦的空地上，一排一排支起了绿色的方方正正的军用大帐蓬，在大帐蓬的四周又扎满了一大片外出野营使用的小帆布帐蓬。可是没有二天，这些突然到来的人员又突然地消失了。他们被组织成建制的队伍，骑马步行开进了山区，在牧场牧民们的带领下快速地向着火场进发。
　　牧场的男人们熟悉这里的地形地貌，指挥部安排给这些男人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引导、领路和带队，最大程度地避免出现迷路伤人事件发生。每二天，都会有牧民骑着马从山里的火场回来，简单地通报一下留下的指挥联络人员，并告诉自己的家人火场上的具体情况，然后再带着一批新来的人员和急需的生活物资上山走了。
　　你们要准备一下搬迁的事情了，很可能我们一回来，就要走了。卡德、乔你们俩人也长大了，我们不在牧场的时候，你们就是这里的男子汉了。第二天的晚上时分，巴尔台尔骑着马从山里的火场上回来了，他跑了二天的山路，一路上饥寒交迫、和衣而睡，让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漂亮妈妈端上的饭菜。吃饭时，仍未忘记教育我们。在他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们了解到山里的火很大，过火面积很多，几乎烧了一座山坡的树林了，快烧到哈萨克斯坦的边境线上了。不过，我们的牧场这片地区还是很安全的。
　　看样子了，什么时候，才能灭掉火？奶奶陪着他喝茶，关心地问道。
　　指挥部说，边界山区过两天可能要下一场大雨，也许会对救火的效果好一些吧。不过，这场大火烧得太可惜了，起火的原因里有很多人为因素。我们在山林里也发现了一些采摘中草药、挖冬虫夏草的甘肃回族人，这些人一见到我们就立即躲躲闪闪、看起来怪怪的样子，听武警说，好像是私下里挖黄金、开宝石的青海人。这些人在森林里做饭生火，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一场大火灾。我们都知道，包括漂亮妈妈也一样清醒，只要能让巴合台尔爸爸饭菜吃出高兴，他就一定会带着兴奋的劲头，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说给我们听。
　　我和卡德先是坐在餐桌边，然后是躺在床上，认真仔细地听着巴合台尔讲这些令人倍感兴趣的故事。那一天晚上，太阳能灯没有了电，趁着黑暗的夜色，他们夫妻俩人并排躺着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们也侧身偷听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开始我还能隐隐地记得，好像是说将来到了山下定居点以后，牧民们要如何学会种地、怎样放牧和打工挣钱的事情，后来，我就开始瞌睡了，糊涂中一点也记不清他们说的事情了。第二天醒来时，我一脚蹬开被子，就发现巴合台尔放在毡房右边的马鞍子不见了，一问正在烧茶的漂亮妈妈，才知道他已经早早地随着队伍出发了。我看到漂亮妈妈精神焕发、一脸喜色，在滚烫的铁皮炉子旁，她的嘴角露着满足的笑容，哼着一首流行的歌曲，手脚不停地为我们忙碌着一天的早餐。
　　昨天晚上的黑暗里，我们还从巴合台尔爸爸的嘴里得知，去火场救火，几乎没有人烟，那里离古老的冰川很近。一早一晚间，冰封下的气温很低。冰川附近熊熊燃烧的大火，势头却很猛烈，这里生长着大片的红松，红松木质的油性本来很大，成熟后的松籽火油更大。在火焰的高温烧烤下，松塔像炸弹一样“噼哩啪啦”四处乱飞。火星飞到之处，“哗”地一声随即就是一片燃烧的火海。看起来人工灭火很可行，可是到了实际中人的力量一点也发挥不起来。听牧民们讲，年年发生的特大火灾，几乎都是靠天上雨雪灭掉的，所以，实施人工灭火的难度很大。山里的生活条件特别艰苦，灭火队员的工作量很大，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就是休息也没有帐蓬可进，几乎是背倚着树木，抱着双膊取暖、合衣而睡。
　　牧人们都带着御寒的翻毛皮衣和肉类食物上了山，牧场只留下了所有的孩子、妇女和老人。当男人们成群结队地远走山谷之后，牧场里立即安静了起来，又像在突然之间少了许多东西。虽然生活一切照旧，却让留下的人在霎时间觉得身旁变得空旷了很多。牧场上的女人们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和每天关灯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房门，把手掌搭在额头上，不停地瞭望着远处的山岭。极目所望，远处的山脉如同一片大海，一道道身披雪白色的山峰，顽强地挡住了她们继续眺望的目光。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站在牧场的空地上，看到了大山背后隐隐可见的烟火。尤其是过了深夜，还能看到隐伏在远处山谷间燃烧的火光，淡淡的、有些浅灰色的烟岚似有似无地飘动在湛蓝的天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