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个个将会变成回忆的日子（3）

　　从防狼害、打草、灭火到收拾家具准备转场，连日来的忙碌生活，让巴合台尔爸爸难得有这一番好心情。他决定在转场之前一定要带着满心欢喜和好奇心的这两个男孩子，骑着马去山里打一次猎。以前，只要一提出要带着男孩子去山里打猎，我们的漂亮妈妈就害怕出危险，态度坚定地非常反对，她说这样做的结果会让孩子变得更加野蛮、不会好好学习功课了。我们的奶奶却异常热情地支持我们参加这项活动。她甚至迈着蹒跚的步伐亲自出马，替我做通了我父母的思想政治工作。尤其是巴合台尔爸爸，他对我的妈妈反复解释说，为什么要带上男孩子去打猎？打多打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锻炼出孩子们具备男人的毅力、男孩子独自一人时的胆量和坚持到底的勇气，男人就要像个男人样！他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对我的妈妈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在自己的家里时，他会开着玩笑半直半假地告诉我，他不想要一个胆小鬼的女婿，不喜欢抓不住一只狐狸的笨蛋。
　　进入牧场北面的深山里打猎，特别让人激动和感到有趣的事情太多了。峡谷之中，万籁俱寂，人是那般的渺小。除了能见到山外面罕见的动物、鸟类、植物和昆虫以外，山里的风景更是美丽如画、空气清新多了负离子，一口充足的氧气吸入肺中，就会让人顷刻之间精神为之一振。因为空气中的氧份充足，我们常常会找到阳光直射的时间一动不动躺在草丛里，任凭着无数的蜻蜓、蚂蚁、蛐蛐、蟋蟀、甲壳虫、四脚蛇和野黄蜂，在我们的脸上不停地爬来爬去。由于整个假期里我天天都在洗肺，把我从山下吸入的肮脏、污染的浊气、肺腑里留下的污垢统统洗净，漂亮妈妈和奶奶都一个劲地夸奖我，说我整个人变得干净漂亮、整洁透明了很多，快像一个标准的小帅气男人了。
　　我还发现人进入了山区，才会发现自己的巨大变化。比如说巴合台尔爸爸，一进入猎人的角色，他的整个人就立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别看他个头矮小，在山下劳动时像一只不堪重负的病猫，从不引人注意。可是，一旦摆脱农业的束缚走进山林，只身穿梭在绿荫树林之中，顿时会变得眼眸放光，耳朵灵敏，动作快捷，身手敏捷，立即间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明显的变化如同男女谈对象，在前后的对比之中特别的明显。不论他是坐在马背上、还是跳下马鞍，葡伏在地面上细心查看动物留下的痕迹，侧耳闻听四周的动静时，他都显得稔熟有加，像一位马背上天生的英雄。即使牵着黑走马走起林间小路来，他背着装满食物饮水和打猎工具的大包袱，上山下沟跨溪趟水如履平地，从未看到他气喘吁吁，更无一丝疲倦不堪感。相比之下，倒是卡德和我，尽管是俩个精力充沛的男孩子，空手一身，紧跟慢追的落在后面，仍然追赶不上他的步伐。要知道，打猎是哈萨克男人的能力象征。在一顶住着哈萨克人的毡房里，拥有一顶红底黄梢的狐狸皮帽子，一张完整的狼皮和柔软宽大的野熊皮，还有几枚飘动在女儿头顶上的白色天鹅羽毛，都是哈萨克族人甚为流行和认可的荣誉和炫耀。
　　巴合台尔爸爸骑在马背上表现得非常兴奋。他一边指点着风景行走着，一边忙不迭地告诉着我们，这次出来打猎纯属旅游，前面要路过状如葫芦形的小湖泊。他的爸爸就是在这个湖边亲手捕杀了一只成年的棕熊，他在少年时代跟着爸爸打猎，曾经猎获过一条漂亮的毛尖泛红的狐狸、一条纯白色的西北野狼。我们都知道，他这么说是向我们炫耀他的历史。
　　三匹马排成一条线，沿着曲折的小路行走着。人坐在马背上，就能看到眼前出现的一座湖泊，湖泊干净得如一块平静的镜面。镜面上白鸟凫起、水波不惊，一圈圈地映照着瓦蓝色的天空。湛蓝色的湖面纯净得让疑入仙境、动人心魄。这也是一个由万年积雪的冰川融水积蓄的湖泊。扫过湖泊的水面，蓝色的湖面上映入了冰峰雪山，映入了山腰的树林，也映入了天空中扯着白云缓缓飞过的鸟群。湖边有一片宁静得如同睡眠未醒的金色桦林，桦林的深处幽静神秘闪动着金色的树叶。我们勒住了马停止了前进，在林间到湖边饮水的小路上出现了一小群马鹿。这一群马鹿一定拥有一个共同血缘的家族，灵敏机警、漂亮英俊和干净整洁，在纯粹的氧气里一丝不染。它们跟在在一头体格庞大的雄鹿后面，踏着草皮的柔软悄无声息地移出林间，灵动飘洒地从我们的眼前飘然而来。马鹿不经意间与我们照面而对，它们躲闪着、观察着，睁着一双双清澈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停下脚步向我们驻足凝视。马鹿干净的皮肤，健康的体魄，灵活的双耳，健康的四肢，还有一双双清澈的圆睁着的大眼睛，都包含着谨慎和警惕的目光，缓缓地绕过我们向湖边飘去。这些闪烁着倍加警惕的目光，让它们与我们保持着一段相当安全的距离，看得出来雄鹿努力地提防着骑在马背的人类和他们无情的猎杀。围绕着湖边那条潮湿的泥路上行走，我们又遇到了几批欲去湖边饮水的马鹿群，这些鹿群多者七八只，少则三二只，还有单独一只。每逢出现这样的情形，巴合台尔就会在我们的前面轻轻勒住走马，屏气凝神噤住声响，或是双手合什，嘴里开始发出念念有词的祈求。听说，遇见马鹿的人会遇到财富和运气，也许他在祈求上苍的保佑吧。尽管接近他的身旁听了好几遍，可是我还是一句也没听懂，他到底在唠叨一些什么？直到走出湖边的大片湿地很远一段距离后，他才回过头来，侧坐在鞍子上，向身后的我们小声讲解着。鹿是山野里最有灵性的一种动物，也是整个山脉的灵气和森林的灵魂，由于它是生命中最为完美的精灵，可能就是上苍自身变身而成的降凡使者。见了鹿的时候，一定要谟拜顶礼，千万不可亵渎它们。此时听了他的话语，我觉得他变化得很奇怪。他的柔情、他的理解力、甚至是他人性化的思考方式，更适合去当一个充满浪漫色彩的民间诗人，根本就不是一名合格的猎手，可能这也是他的爸爸没有把他培养成优秀猎人的重要原因吧。也许，正是他对美的理解和运用，影响和激发起了我的对文学的潜能，使我能够在敲击键盘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从内心深处对他流淌而来的真情实感和诗境，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敬意。
　　当我们这一支小小的打猎队伍，绕过湖的北岸的一片杂草地，准备选个地点停步去饮马休息吃饭时，坐在马鞍子上站直了双腿的我，突然发现就在离我们不远处的湖岸边，一块巨大变形的岩石旁，直挺挺地端坐着一个男人。
　　远远看去，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这个男人的表情非常煌奇怪。他整个的精神集中在一个点上，注意力完整地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周围的一切对他并不重要，他也忘记了身旁发生的一切，丝毫没有察觉到我们在他领地里的无端入侵。
　　抱着一种好奇，我用力地扯着缰绳走近他时才终于看清楚，这是一位中年汉族男人，只见他神情专注，双眼微闭，把细长的十指并排合在自己的胸前，如同坐在莲花上，双腿盘坐在湖边一簇青草上。我用警觉的小声问道，他该不会是偷偷砍伐森林来的吗？话音未落，只见巴合台尔爸爸急忙伸出食指，向我“嘘”的一声示意，然后又投来一丝不满的目光。我急忙闭嘴不言。
　　走过一段路途之后，巴合台尔爸爸才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们：这个中年男人太过于痴情呀！二十多年前，男人和一起插队到这里的女朋友在湖里游玩时，女朋友在过独木桥时，不慎跌落在涧水中又被冲入湖中溺水而亡。男人紧跟着跳入水中，想去奋力抢救自己的恋人，却不料双腿陷入泥沼之中而不能自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友在呼喊他的声音里被冰冷的河水冲走。幸亏他的命大，被住在附近寻找牲畜的牧民发现后，从沼泽里及时救了出来，要不然，那一天，他也会跟着女朋友一起淹死了。卡德的爷爷在世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常来这里，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过了二十年，中年男人居然还继续在每年秋叶黄了的时节还来这里，独坐在湖边，一呆就是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祈祷相告。第二天黎明时分，他就会从自己的梦中苏醒过来，亲手烧上几刀黄纸，然后悄然离去。巴合台尔接着说道：以前这个男人还多次住过我们的毡房。以前你们年龄很小，不会记得这个人。后来听人说他经了商、开了公司又发了财，当上了集团的总经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车子，就不再住我们的毡房了。听着巴合台尔爸爸的诉说，我坐在马背上不由得一次次转过身子。湖边泛起了淡淡的水汽，透过时隐时显的雾汽，我把自己钦佩不已的目光，牢牢地锁在了中年男人那具充满沧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