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大车店
1970年冬天,从赤峰传过来信息,说是某劳保单位要处理一批换下来的旧皮鞋,虽说又脏又破,但要刷洗修理一下,下庄稼地穿,还是满可以的。更重要的是价格合适,一麻袋才5块钱(我记忆中是这个数?)。人们说,皮鞋没新没旧,遇上一双好些的,刷洗干净,再打上点油,像新的一样,就这一双鞋也值5块钱啊。柴火栏子两个队一核计,确定派人派车去弄回来,就是在这样情况下,我随同大车去了赤峰。
柴火栏子距赤峰有100多里地,为赶路早回,大车确定要半夜动身。数九后的冬天,北风飕飕,大雪铺地,夜里格外寒冷。按着两位队长的嘱咐,我把自己个严严地包裹起来,一件老羊皮大衣,一顶熏猫皮棉帽,一条厚围巾,脚下的胶皮乌拉里又套上了双毛袜子,手上戴付棉手闷子。看着我穿得像个大棉花包似的,可新队长点点头笑着说:“嗯,这样么,我看冷不着的,不过总在车上,也还是不行,时不时得下车活动活动。”
车老板袁金生一边摆弄车套,一边说:“没事,冷不着,也就是七、八个钟头的事,天亮就倒了。”
“嗯,老吴他可不像咱们,他们不禁冻,夜间赶车,天黑雪厚,车慢点赶!”
金生拿起了鞭子,搬开了车闸,说:“队长,你放心吧!老吴,上车!”随后,摇了摇鞭子,喊了声“驾!”在“嗒!嗒!”的马蹄声中,车走动了。
月黑头刚过,怕羞的月亮在满天的寒星中脸儿才露出那么一点边。遍地的白雪,把昏黒的冬夜映射得稍稍亮堂一些。车轱轳发出“嘎吱吱!嘎吱吱!”响声,在“叭!叭!”的鞭声中,车速加快了。我坐在车箱板的草包袋上,两手抱着颊,把两个脚包裹在皮大衣里,开始没感到冷。为了打破寂寞犯困,我和金生搭讪着说话:“金生,你们时常夜间出车吧?”
“嗯,不能说时常,反正哪年也少不了”。
“出夜车辛苦吧,犯不犯困?”
金生“叭!叭!”甩了两下鞭子,憨声憨气地说:“要说不困,那是骗人,人不睡觉怎么能不困呢?!可你干这个活,你敢困吗?出事咋办?困了下车跑一跑,困劲也就过去啦”
听着“嘎吱吱!”单调的车轱轳声,时间一刻钟一刻钟的过去了,路程一段段一段段的走过去,我的腿开始发麻了,我的脚有点像猫咬似的,趁着车慢的时候,我从车上跳了下来。金生回头瞅瞅,说:“怎么的,老吴,冷啦?”
我一边跺跺脚一边说:“下来活动活动,腿坐麻了,也有点冻脚啦。”
金生也从车辕上跳下来,说:“好!咱们下来走动走动”。
就这样,车,快一阵,慢一阵;我们俩,唠一会儿,走一会儿,没感到寂寞,没感到犯困,待东方刚刚泛出红晕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在赤峰城边上了。在一溜大树的道边上,金生把车停了下来,把牲口槽子拿下放在牲口够着地方,抓出草放上料,回头冲我说:“这牲口跑半宿啦,进城不住店,没地方喂,这天还早哪,喂饱了进城办事就省心啦”。看着牲口吃上啦,金生便从车辕上摘下把毛刷子,细心地刷着挂在牲口背上的霜花。
我一边看着金生喂牲口,一边在道边上蹓跶着。后边跟上来的两辆进城车,也在道边树下喂起了牲口。此时,路边住户的房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小店铺打开了门板,店主人出来进去,做着待客的准备。忽而,一股油炸果子香味飘了过来。我冲金生说:“金生,我去弄点手拿饭来,咱们和牲口一块开早饭吧!”
他抬头瞅瞅我,笑着说:“我怎么的都行,你吃行啊?”
我说:“怎么不行!我什么饭都能吃”。说着,我就跑到稍远点的小吃部,买了两斤煎饼,一斤油条,一壶热奶茶,两个小碗,就着大车,吃起了进城的第一顿饭。
稍刻,人吃饱了,牲口也喂好了,天头大亮了,出城入城的车马行人多起来了,活跃喧闹的城市又开始了新的一天。金生收起了牲口槽子,牵着辕马,我坐车辕上,大车慢慢地过桥,向城里办事地点走去。
赤峰,原属内蒙自治区,是眧乌达盟公署所在地。“文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反革命集团为了篡党夺权,给自治区领导人乌兰夫,罗列种种莫须有罪名,诬其为“蒙古王爷”而将其打倒。为削减其所谓权势和影响,遂将内蒙自治区所辖在东北的呼、哲、昭3个盟肢解掉,分别划归黑龙江、吉林、辽宁3个省管辖。我们下到这里后,虽曾几次来过,毕竟还是知之甚少。城市不大,经济也不怎么发达,除了附属于畜牧业的肉食、皮、毛加工企业外,没听说有什么重要的工业企业,知名的厂子有两个,一个是赤峰麻黄素厂,麻黄素是麻醉药品的原料药,是战时和平时医疗手术不可或缺的重要药品。而该厂生产的《红马牌》麻黄素,据说与德国生产的世界名牌《白马牌》麻黄素齐名。另一个则是赤峰地毯厂,我曾参观过这个厂,这里全是手工织成,一幅幅织有山水花鸟精美图案的挂毯,在众多女工灵巧的双手下脱颖而出,令人称羡不已。据说该厂生产的挂毯,均系国家礼品,不经周总理批示,不得随意出售。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周总理送给他一幅“长城挂毯”,尼克松欣喜万分,爱不释手,该块挂毯就是这个厂生产的。一些商业店铺,多集中在城内十字街,稍感大点的百货公司,就座落在那个街口上,与之邻近的有赤峰公园和人民剧场。我们这次来,既不是观光闲逛,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购物,是一个单一的购物,那就是购买旧皮鞋。待找到了地点,找到了人,交款,取货,都是装好的麻包袋,没什么挑挑拣拣,装上车,捆整好,时间已是接近旁午啦。计划的是回返时不赶夜车,晚上住一宿,明天一早动身。于是金生便赶上车向他多次住过的车旅店走去。
冬日的天特短,转游到城西郊的鸭子河大车店。虽还不到4点钟,可天头已有黄昏样子了。大车赶进两扇已经破旧的铁大门便是一个宽敞的大的院落,在一溜大房子前面,停放着四、五辆装着货物的大车,东面靠墙一排牲口槽上,拴着各种毛色的大骡子大马,它们有的在低头吃草,有的在一边踢着蹄儿一边“嘿儿!嘿儿!”叫唤着。院子里活动着几个老板模样的人,有的在给牲口拌料,有的在给牲口梳毛,有的则在大车旁边摆弄着什么。金生把车停靠在外边一辆大车旁边,把牲口拴好,开始添草拌料。
我说:“金生,我去办理入住手续吧?”
“不用,这里我熟悉,一会儿我办,你进屋去吧!”金生一边喂着牲口一边这样说着。
这是一间宽大的屋子,有两铺5间房子长的对面大炕,炕上没有什么被褥枕头啥的,每铺炕上放着两个炕桌,在两张炕桌旁,分别坐着三、四个人,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喝茶,时不时地大声说着话。他们脱下来的衣、帽等什物,被凌乱地扔放在他们身边的大炕上。我正在观察和思索我该在哪里休息时,金生进屋了,他看我还站在那里发呆时,就说:“怎么的,没住过这样的店吧?这里没固定位置,你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不用管我,我夜里还要起来喂牲口”。
我说了声“是嘛!”就往里边走。因为从进门往里的两边炕上,有的躺着人,有的炕沿边上坐着人,有的虽没有人却放着衣物,看样子似乎都有了人。于是我就径直向里边走去。在快要走到火炕东头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把脱下的大衣和棉帽啥的,放在离炕头不远的北面炕上,这边上的炕桌,现在还没有人。心想,这地方还肃静,就在这吧,想着就在炕沿边上坐下来了。
入夜了,大房子里却没有通常那种夜的感觉。电灯照样亮着,人们没有任何顾忌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动着,有的合衣睡下了;有的则还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叭哒!叭哒!”地抽着烟;有的出来进去在给牲口添草拌料;有的则从外边捧回来一些下酒菜,几个人围着炕桌喝起来;有几个人则凑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我,想睡下,没有枕头,就摸过一块砖头,把手闷子垫上,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身子下边热得难受。我伸手摸摸,嗬,炕热的烫手。噢,原来这边炕太热,所以没人过来。我坐起来,把皮大衣铺底下,身子下边是不热了,可是身子上边不盖上点,又感到凉飕飕的,于是把大衣又拽了上来,心想,热,就勤翻动点身子,就这样对对付付躺下了。这面烫了,就翻过去;那面烫了,再翻了过来。在通明的灯光,人们走动的脚步,和高一句低一句的话语声中,我就这样辗转翻动着,我不仅没有睡意,反倒更有精神了,睡不着,就体验下大车店的夜光景、听听这“大车店夜话”吧。
“你说现在有的这人,真他妈的不地道,太坏!”一个粗声大气的话传了过来。
我翘起头看了下,是喝酒桌边一个大个子说出来的。
“怎么不地道?怎么个坏法?你说说!”他身旁一个人这样问着。
大个子端起了酒碗,呷了一口,说:“怎么个坏法,头些日子我出车去老府一个地方送货,道上遇着个岔道,我不知怎么走,就问我碰到的一个人,我说,喂,去杨杖子走哪个道?他斜楞我一眼,没吱声,我以为他没听明白,就又问了一句,他用手指了指下边的道,我就按他指的赶下去了,结果走错了,又窝了回来,害的我多跑了三、四十里路,你说这人他坏不坏?!”
“是么,那你跑了那么多冤枉路,有多耽误事啊!那我问你,你是怎么向人问道的?”
这时我干脆坐了起来,看了下问话的是个近50岁的半大老头子,身子看上去不那么壮实,可看起来挺有精神头的。
“那能怎么问?我坐在车上就问,喂!去杨杖子走哪个道?”
半老头子笑了,说:“是啊,这个人给你指错道,当然不对;可毛病还是出在你身上,你想想,你向人问道,既没个称呼,也不下车,大声大气的,人家能愿意吗?他这是挑你礼啦,觉得你没规矩,没有礼貌,所以才不愿好好告诉你。”
大个子瞪着眼睛直楞楞地瞅着半老头子,“照你说,我应该怎么问?”
“是啊,那么我们应该怎样问道?明礼叔你给咱们说说!”桌边有的人也发出了这样地提问。
被称为明礼叔的,没有立即说话,室内稍稍静了一会儿,“这么的吧,我给你们讲个故事,这个故事还是我小时候听我四大伯给我讲的。”
说是有这么个车老板,他姓王,叫王大成,他车赶的好,他的鞭子甩的更好,甩起来“叭!叭!”3响,又脆声,又响亮,为此人们都叫他“王大甩”。这一天他赶着大车往城里送货,路上碰着个捡粪老头,他洋洋得意地坐在车上,甩上两下大鞭子,向老头问道。下面就是问道双方的对话:
“老头噢!老头噢!”
“孙悟空吧,还老猴哪!”
“老头噢,我打听道啊!”
“什么啊?小庙啊,小庙在西头哪。”
“老头啊,你聋啊?”
“龙,龙、龙还上天了呢!”
“老头啊,你真聋?还是假聋?”
“一个公,一个母,可不是俩龙咋的。”
“我问,这离城里还有多远哪?”
“20来丈呗!”
“怎么,你们这里路程不论里啊?”
“是啊,不论里(礼)。论礼(里)还下车了呢!”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王大甩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听到这里,我感到挺有意思的,心想,虽然少睡点觉,也还是值得的。想着想着,一股困劲上来,身子一歪,也不管烫不烫的,就困过去了。一觉醒来,大房子里人们都动起来了,收拾物品的,披上棉大衣的,携带物品向外走的,我知道是到了老板赶车上路的时候了。
金生从外边走了进来,说:“牲口已经喂好了,我出去套车,咱们也早点上路”。就这样,在太阳刚刚露头的时候,我们就出了鸭子河大车店,走上了返家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