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守望者（上）

　　第02章守望者
　　“你已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必叫我因见你的面，得着满足的快乐。”
　　——圣经/徒2：28
　　
　　阳历3月，本该是明明亮亮的日子，窗外的黑云此时却阴郁得怕人。雨马上就要落下来了，人行道上每一位过客都神情凝重，行色匆匆。
　　今天是周一，到婚纱店里来的客人并不多，透过店里那方清澈的鱼缸，方蓉蓉看见镜子里一身素服装扮的自己，旁边的服务生一个劲儿地夸耀她们店里的婚纱到底有多华丽，而她却并不在意。
　　几公里开外，方蓉蓉真正在乎的那个人正在向她靠近，她不由地瞟了一眼服务生手中的那套白色婚纱。是的，方蓉蓉记起来了，她是那个人的守望者，然而过了今天以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资格一直守望下去。
　　
　　1
　　紧随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一条短信从天而降，充斥了方蓉蓉的手机屏幕，她低头看去，发现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抱歉，有些塞车，可能还要再等会儿！”
　　她嘴角微微上扬，收起了手机。有时候，她真想对林恩拓说，“其实我可以再坚持一会儿的，就怕你觉得没有所谓。”
　　远处的山峦，因为没有建筑物的阻挡，在余晖的映射下即使站在市中心也明晰可见，它空洞而璀璨，其身影穿透过迷蒙的空气，深深镌刻在G市写字楼五彩斑斓的玻璃中。方蓉蓉的心此时就像这雨前的山峦，因为承载了太多记忆而显得锈迹斑斑。
　　回忆总有美好的，也有苦涩的，一如去年此时的方蓉蓉，她放弃了原本应该很稳定的工作，毅然选择回到G市，并寄住在大学闺蜜孙倩怡家里。那一阵子，所有人都以为她疯了，但只有方蓉蓉自己知道，她只是有些任性罢了。
　　方蓉蓉大学四年就是在这座城市度过的，所以这里对她并不陌生，她甚至闭上眼就能说出某些街道的名字，因为这里封存了太多她的青涩记忆。
　　2008年7月，随着高中时代的终结，方蓉蓉和男友程石一起挥手告别过去，他们俩一起奔跑在那D市列车行进的铁道上。而也是在那天傍晚的余晖下，他们分手了，主意是程石先提出来的，他说感谢高中三年有方蓉蓉的陪伴，现在要上大学了，彼此应该给对方更大的空间，更多的选择。
　　那一天，方蓉蓉哭着向他呐喊，“别那么冠冕堂皇了，”她说，“你不就是气我没有和你填报同一所大学吗？我现在就改回来，我跟你离开D市，我们一起到G市去上大学。”
　　程石听后先是静默，像是在思考，随后微笑着点点头，将她拥入怀中。
　　就这样，方蓉蓉回到家后重新填报了志愿，第一次准备离开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那一晚，妈妈的眼眶湿润了，方蓉蓉能从母亲的泪水中感受到深切的不舍。
　　然而，两个月后，当她走进和程石约定好的那所大学时，才失落地发现对方并没有来，程石最终选择留在D市，他们俩还是分手了。
　　方蓉蓉后来从朋友那里打听到，程石之所以没有准时出现其实是有原因的，他当时的高考分数不足以填报他们约定的那所大学，因此按照规定，他只能就读于第二志愿学校，而那所大学，恰巧就位于他们的家乡——D市。
　　
　　2
　　经历了上一次的歇斯底里，面对这次意外的离别，方蓉蓉变得从容了，她相信自己能云淡风轻地笑看一切，程石不在了又如何？即使大学四年都只有她一个人也并非不可。确实，一个人，那正是如今的方蓉蓉所期盼的，她要好好将自己伪装起来。
　　于是上大学后自我介绍那天，方蓉蓉装作很洒脱地站在讲台上，准班长上官安娜微笑地看着她。在她的正前方，是一张张陌生的热切的面孔，他们都是对于未来和爱情有着美好憧憬的善男信女，但方蓉蓉当时却说了类似这样一句话，“大学时光有时不必浪费在诸如谈恋爱这样的事情上，我就不会如此。”
　　现在想来，她认为那时候的自己可真够装的。然而之后的事实证明，她也确实做到了，大量的时间被她花在图书馆或者是专业科目的钻研上。
　　起初，有闺蜜表示不理解，好几次特意将她从图书馆里拉了出来。“难道你就打算单身过完这四年吗？”舍友孙倩怡不可思议地看着方蓉蓉。
　　“有何不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你可以选择谈恋爱，而我也可以选择单身，这本身互不矛盾。”方蓉蓉回答，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坚定。
　　“反正我可警告你了，大笨蓉，别把话说的太满，到时候错过了真正在乎你的人，后悔都来不及。”
　　“放心吧，我不会后悔的。”方蓉蓉笑笑说，转身一溜烟又扎进了书堆里。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得意于自己练就了如此这般特立独行的心性，就好比校道上的那几株冬青草，没有玫瑰般的热烈芬芳，却也活得洒脱快乐。
　　而林恩拓，就是在这样日夜更迭的日子，轻轻地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她的视野里。
　　刚开始的时候方蓉蓉并没太在意，每天还是准时来到图书馆，又准时离开。后来不知怎地，每当她坐下来静静看书时，环顾四周，总能发现那么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便是林恩拓，班里边后来公认的最爱看书的男生。
　　说他“爱看书”，方蓉蓉觉得自己大概能摸索出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林恩拓确实喜欢看书，要不然他一个男生大可谈场罗曼式的恋爱，抑或是在篮球场上抛洒几下青春，又何必每天闷在图书馆里，对着这成山的书本心心念念；
　　第二层意思也许并不着边际，但却恰有几分道理，那便是，或许林恩拓也和自己一样，喜欢借书本来打发时间，确实是这样，大学时光有时候也会很无聊。
　　此时，在一排排书架前方，方蓉蓉用余光偷偷看他，后者便也就东张西望起来，想必，看书真成了他们这些“无聊”人士的幌子罢了。
　　时间过去太久，方蓉蓉已记不得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谈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林恩拓和她很快就成为了朋友。要是搁以前，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方蓉蓉甚至还会觉得扭捏不好意思，但是现如今，因为失去过也看轻了，内心变得足够强大，自然也就不必去排斥一个和她一样爱看书的人。
　　
　　3
　　男女之间没有纯洁的友情吗？方蓉蓉觉得自己跟林恩拓的合拍给了说这句话的所有人一记无比响亮的耳光，她为拥有这样一位纯洁的朋友感到沾沾自喜。
　　然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却为这份难能可贵的友情敲响了警钟，也相继还给她一个更为无比响亮的耳光。
　　事情开始时是这样的。
　　一天清晨，方蓉蓉和往常一样来到图书馆，发现林恩拓比自己要早来许多，林恩拓看她到了，便冲她微笑着走过来，神情略微有些扭捏。他递给她一本书，方蓉蓉一看书名——《百年孤独》。
　　“我已经读过了。”方蓉蓉对林恩拓说着，并径直往前走，没打算接过书本。
　　“你再看看嘛，也许有新的发现！”林恩拓坏笑着，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把书本依然递在空中。
　　方蓉蓉狐疑地接过那本厚重的书，瞬间察觉到书里夹了东西，她瞟了林恩拓一眼，心想这人到底搞什么名堂？随后，她翻开书本，惊讶地发现书里藏着一颗心型的棒棒糖。
　　方蓉蓉当时就动怒了，她把书狠狠地甩回林恩拓怀里，余光告诉她那颗棒棒糖掉在了地上，但她无暇顾及，赶忙转身离开，生怕林恩拓发现自己慌里慌张的表情。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当她和林恩拓再在一块吃饭时，后者试探性地用筷子敲打了几下她的手背，想看看她还有没有在生气。说实话，方蓉蓉当然还在生气，因为她压根就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她和林恩拓的友情变了质，难道会是爱吗？如果真的是爱，那么她想说对不起，她不需要。
　　“赶紧吃饭吧！”方蓉蓉瞪了林恩拓一眼，猛地塞进几口饭，害自己差点噎着。
　　林恩拓大笑起来，依旧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只见他夹起一块大肥肉看了看又放下了，他永远像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儿，应该说他原本就是个混混儿，只是方蓉蓉之前没有发现罢了。
　　饭毕，他们俩一起走向宿舍楼，林恩拓热情得像只蹦迪的山雀，时左时右围绕在方蓉蓉身边，没有片刻安宁。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林恩拓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着，一边将两根手指插进鼻孔里，试图将对方逗乐。
　　“什么？”方蓉蓉回答得言简意赅，她偷瞥林恩拓一眼忍不住想笑，“天啊，你真恶心，”她用力推了他一把，终于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但凡待在林恩拓身边的人都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你永远没法对他生气太久，因为他总有办法将你瞬间逗乐。
　　此时，林恩拓看方蓉蓉笑了，便恢复往常的人模人样。“我听说在我们大一级有人追过你，而且还是三个，是真的吗？”他问方蓉蓉。
　　“是又怎样？”方蓉蓉含糊回答，并故意加快脚步。
　　“没啥，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三个人，又分别是怎么追你的？”
　　这时，方蓉蓉回过头仔细打量了林恩拓一番，她猜到对方会问这些，于是深叹了一口气，心想着，如果告诉对方就能让他打消之前那种念头的话，那说出来又何尝不可？
　　“你真想知道？”她继续打哈哈。
　　“当然了，不然我干嘛问你？”林恩拓穷追不舍。
　　“那好，我们到那边说去。”说着，方蓉蓉大踏步朝学校里最大的一棵凤凰花树走去，致使整个人刚好躲进那庞大的树荫底下，微风吹来，他们一同感受着丝丝凉意。
　　“开始吧，我洗耳恭听呢。”
　　林恩拓和她一样坐了下来，洋洋得意地看着她，仿佛像个孩子得到了玩具般的快乐。方蓉蓉见状，只得扯了扯嗓子，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了一番，其间还不忘用夸张作点缀。
　　“说起这三个追我的人吧，那可是一个比一个有来头。头一位便是金融系的，名字我记不得了，只知道姓潘，他那天专门追到图书馆的前厅，单膝下跪向我奉上一束玫瑰，当时我眼睛眨都没眨一下，耐心等他自我介绍完，我摇摇头便走开了，挥挥手，甭说了，不合适。”
　　“哇，你这么拽？那第二位呢？”林恩拓显然来了兴致。
　　“第二位就更厉害了，他爸爸直接就是市里的什么高官，当然了，这个我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反正他那天一上来就递给我一张VIP银行卡，据说密码还是我生日，我没试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觉得不现实，我就匆匆逃开啦！”
　　“天啊，那密码要是真的，你现在一定连肠子都悔青了吧？”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方蓉蓉愤怒地反问道。
　　“我觉得你是，”说着林恩拓哈哈大笑起来，方蓉蓉使劲踹了他一脚，他连忙改口求饶，“好了，开玩笑的，那第三位呢？他又是怎样子的？”
　　“说起这第三位啊……”
　　方蓉蓉刚准备讲下去，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是向那个人许诺过要为他保密的，所以这第三位坚决不能说，甚至不能拿他来编故事，于是她赶忙转移了话题。
　　“不对啊，林恩拓，这是人家的事情，我干嘛都告诉你啊？你可真够八卦的。”她说着站了起来，补充道，“但是你也都看到了，向我告白的人都没有什么结果的，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做，对吧？”
　　“那是……当然的。”
　　林恩拓尴尬地笑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毕竟有着前两个故事作药引，好奇心已大大的满足了一回。
　　他挠了挠头，跟着方蓉蓉继续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其间再无二话。此刻方蓉蓉无比满足，她心想：“俗话说得好，杀鸡儆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们俩一直往前走，直到临近男生宿舍准备上楼时，林恩拓才再次转过头来，他一改之前嬉皮笑脸的模样，一本正劲地说，“方蓉蓉，你知道吗？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内心里什么都明白，从开学的第一天起，我就从你眼神里读到了忧伤。”
　　说完他便上楼了，只剩方蓉蓉独自一人站在烈日底下，心底里七上八下的。
　　她在想，到了此时此刻，之前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答案显然已经很明确了。林恩拓的友情衍变成了喜欢，是他的蛮横让自己的伪装无所遁形，她那脆弱的坚强更是一秒钟也无法继续存活下去。
　　之后，方蓉蓉没有再和林恩拓多说太多话，像大部分矜持的女生那样，她尽量在适当的范围内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因为她知道，自己只足够珍惜林恩拓和她之间的友情，至于爱的那部分，她真的不需要。
　　然而，还是有那么一天，在一次Yellow举办的生日派对过后，林恩拓向她明确表白了，也许是对方在那天看见了她的脆弱——诚然，方蓉蓉那时刚刚得知程石有了新的女朋友，但她依旧无法接受林恩拓的过界行为。
　　而也是在那一次，方蓉蓉狠狠地拒绝了他，并横下心来决定与林恩拓划清界限，她发过誓，不会再让自己受伤……
　　
　　4
　　回忆的当下，天上的余晖消失了，天色完完全全的暗了下来，街上亮起无数盏霓虹灯。
　　婚纱换好了，方蓉蓉手托着洁白的裙摆从试衣间里走了出来，引得服务生们惊叹连连。方蓉蓉强颜欢笑着，望向婚纱店门厅的方向，那边依旧空无一人，她挪步走到镜子跟前，镜子里立即映现出一个圣洁的新娘模样。
　　“不像，一点也不像。”她对着镜子呢喃。
　　“方小姐，请问您是在跟我们说话吗？”一个服务生将耳朵凑了过来，试图将她说的话听得更真切些。
　　“我是说，它一点也不像我。”
　　方蓉蓉转过头去，这时，她看到孙倩怡正坐在一方画板前面，后者的画笔停在半空，两颗大眼睛正不可思议地凝视着自己。
　　“怎么不像？我画的就是你大笨蓉啊，你好好看看，你身后这一大片就是平仄村的风景，多传神啊。”孙倩怡继续争辩。
　　“不对，”方蓉蓉依旧摇摇头，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笑，“如果是我自己来画，一定不是这样的。好了，别太纠结，午饭时间到了，我们下午再继续吧，反正有的是时间。”
　　“好吧，”孙倩怡伸了伸懒腰站了起来，很不情愿地收起画板，“你说的对，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唉，也不知道去婺源的那群人现在正如何潇洒呢？”她说着，拖着一对残腿努力跟上方蓉蓉的脚步。
　　“小样儿，可不能垂头丧气，会长皱纹的！”方蓉蓉笑着转过身，温柔地搀了闺密一把……
　　这是她们大一第二学期发生的事。那一阵子，林恩拓跟着班里其他大部分人去了婺源，而剩下的包括方蓉蓉在内则留在了学校，她是自愿选择不去的。
　　林恩拓一行人离开的次日，系主任杨老师便将他们这些留下的人安排到城郊的平仄村去完成这项学分。
　　到平仄村的头一天，方蓉蓉便惊奇地发现这里保留了G市绝大部分极具价值的历史建筑和人文古迹，原本郁闷的心情一下子便舒爽了许多，相比之下，独生子女出身的孙倩怡则是抱怨个不停。
　　话说回来，前段时间方蓉蓉之所以感觉郁闷，倒不是说专业上遇到了多大问题或是怎样，只是她无意中发现林恩拓身边不知从何时起，竟多了一位可心的姑娘，连名字都取得那样楚楚动人——叫米莱。
　　这让方蓉蓉多少感到有些腻味，但她又不愿过多表现出来，毕竟林恩拓和她之间本来也没什么，他要如何都是人家的自由，更何况上学期的时候，自己还狠狠地拒绝了他，是她先要求主动和对方划清界限的。然而，当时当下，即使再多理由摆在跟前，方蓉蓉还是轻微不爽。
　　两周过后，去婺源写生的一群人回来了，方蓉蓉和孙倩怡也在同一天回到了学校。经过图书馆时，她一眼就看到从校巴上走下来的林恩拓，那厮大包小包地挎着，依然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让她忍不住想要走上前去揍他两拳，而真实情况却是，方蓉蓉一看到他便慌慌张张地躲了起来，生怕被这“冤家”给撞见。
　　其间，她道听途说了一些关于林恩拓和Yellow在李坑村时的丰功伟绩。“渣男，这两个字倒是挺适合他的，”方蓉蓉暗自讥趣，不由地笑出声来。然而，她也始终坚信，无论那时林恩拓做错了什么，都是出于一片好心。
　　第二天，林恩拓兴奋地将一盒栗子糕摆到她的跟前，方蓉蓉压根是愣住了，而非有意不睬他。其实不知从何时开始，方蓉蓉便已经原谅了他，她早已习惯了有这样一位朋友的存在。
　　那天是林恩拓和她时隔将近五个月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虽然有些尴尬，对话内容也很简短，但却具有深远的意义。因为那天过后，林恩拓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而那个叫米莱的女孩则再也没有出现。
　　回忆过去，自从离开了程石上了大学，方蓉蓉便一直激励自己别再变成羸弱的女生，至少外在给人的感觉不能是这样。所以她一味地伪装，试图让自己坚信一个人也可以很强。可现在看来，她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是，尤其是在林恩拓出现以后，种种事迹都在表明，她其实也只是个普通的女生罢了，就拿她看待米莱的这件事情说吧，她也有着一般女生都会有的妒忌心性，只是多与少，直接和间接的差别而已。
　　那么，既然是普通女生，则难免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刻。一年后，当林恩拓手握沉甸甸的奖杯，和她一起挤在一辆公交车上时，他伺机再次表白了，而那一次，方蓉蓉差点应允。
　　后来，她托半调带给林恩拓一张纸条，与他相约毕业那天在学校最大的那棵凤凰花树下见，方蓉蓉思忖着，如果到时他俩都成熟了，他们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