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三圣疑案
作品名称:武朝名侠录 作者:李又真 发布时间:2016-06-13 09:06:04 字数:3271
江州的气候,寒热无常,湿却有常。两天前神慧初到江州,巧遇大雨。打湿的行李衣物,至今未干。斜长的天空中,是身披白练的云中君,时不时地洒下几点泪水,让地上百无聊赖的子民惊慌一番、忙碌一阵。
神慧躺在客房里的竹席上,看着窗外被雨水一遍遍淋洗的风光,右手不时地抄起案上的茶壶吮上一口。惬意之余,是一幕幕往事和忧愁涌上心头:师父到底出什么事了?师父必定不会死的,普天之下能伤师父的人寥寥无几,那么师父去哪儿了,他有什么深谋远虑?那日故意放走的路振东,如果他真的是受三圣寺派遣,他必定会回到三圣寺。但这两日来我两次夜探三圣寺都没有寻到他的踪迹,以他的道行决计不会刻意不归;他真是是三圣寺派去的吗?路振西、路振北、路振中也招认是受三圣寺指使,但那晚他们必定都听到了路振东的话,这是串供还是事实?我若这样贸然去闯三圣寺,自然不妥,岂知普济师兄这许多年来是否仍是当初那个非道不行、非义不从的人;如若普济性情未变,那又是谁指使五个饭桶去杀我?
神慧在冥思中,而窗外雨歇后商贩的叫卖声又起。如此唐突的嘈杂,让他泫然欲泣。正如在柔情蜜意中顿加砍杀之声,他不能自禁,便一个扬翻飘上屋顶,纵步跃到街口,买了碗豆腐脑吃。
三圣寺位于江州城北的小灵山,正所谓“灵山兀,三圣出”,三叶大师悟道、涅槃之处。是天下最负盛名的佛寺,神京的永宁寺也不能与之相较。三叶大师将之传给了首徒怙秀大师,后因女皇颁旨怙秀入京执掌广安寺,故今日三圣寺的掌门是怙秀首徒普济大师。
神慧第三次夜探三圣寺,与前两次相同,还是从寺的东墙跃入。寺中各式殿宇楼阁有百间之多,日落后香客谢去,处处但闻诵经之声。神慧趁众人晚课的糟乱,在各个楼头蹿走,如一只隐藏在夜色中的蝙蝠,毫无一丝声动。不独是神慧轻功高绝,更主要的是他自小在三圣寺长大,对此处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
时至夜半,神慧已将三圣寺又探了一遍,仍是毫无头绪。心下暗想,或此种种皆是误会。顿身欲走,却远望见右手边灯火阑珊处,一只孤影在孤灯下打跪静默。如此熟悉的身影,足令他生起无限的回忆:神慧七岁剃度于三圣寺,彼时普济十五岁。两人俱是怙秀大师手下秘传弟子,普济对神秀更是亦师亦兄,无比关爱。神慧十七岁时,四叶兴法于岭南,怙秀念同门之义,遣神慧往拜四叶为师以盛其门脉。遂与普济一别十数载。
今番夜探三圣寺,了无结果。明日起身南下,再重逢何止十载。一念至此,神慧纵身正将近去。却细看到屋中普济的右侧另跪着两个人,一僧一俗,那俗者正是路振东!
“路振东!你是受何人所差,往精卫阁行刺?”普济一手敲打木鱼,平静地问。
“大师,小人不敢撒谎。正是道通大师派小人去的。”路振东两股战战,声调僵直。
“道通!你是受何人主使,遣路施主往岭南行刺?”
“师父,弟子自作主张,与他人无涉。”道通毅然道,虽则稍带忧惧。
“道通,你做这等事,你让为师何颜面对怙秀大师?”普济大师言语虽切,声色却仍是平缓无澜。
“师父!五年来,四叶、神慧的南宗扩展神速,岭南俱是他的门人。如今女皇陛下甚至传召四叶执掌永宁寺,我北宗何以自处!师父,我实言相告,不止派荆门五杰去杀神慧,弟子还援请江东七老去杀四叶。弟子正要把他们斩草除根!”道通言至悲愤处,虎目圆睁,似将迸雪。
“通道!混帐!四叶大师可有闪失?”普济从蒲团上站起,略显迫切地问。
“师父,弟子无能,四叶只是被逐入大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道通,为师令你在此长跪七日,你竟然毫不悔改。痛煞我心也!三叶祖师在日,寺宇传怙秀、行志传惠安、法衣传四叶。祖师涅槃后,秀法北传、安法东传、四叶大师孤身南下,我法门始乃大光!何来尔等所谓南宗北宗无稽之谈!四叶大师法惠蛮夷,正是我宗门中有至功者。尔等不思敬孝,反生害人之心。真可谓不仁不孝之辈!”
“师父!纵在师父心中毫无南北之分,奈何天下人非要分出个南北来!师父总能禁绝弟子,奈天下悠悠之口何?世人俱道,南宗渐盛北宗式衰。弟子也是尽心为宗门千秋计。”
“住口!”普济大师,伸手拿到香案旁的戒棒,朝道通的后背打去,“今天我打醒你,不孝之徒!”未遑片刻,道通的背上即有鲜血溢出。
“师兄,手下留情。”神慧一跃进屋。
普济忽见神慧,激切难控,戒棒松手,一把即抱住神慧:“师弟,你怎么来了?你来了好啊。”
“师兄,我来查行刺我师父的凶手。我现在都明白了。师兄,恕我无罪,我还曾怀疑是您要取我的性命。”神慧与普济相拥而泣,俱湿透了对方的肩头。
“傻孩子,师兄怎么可能要取你的命。取你的命,岂不就是要我的命。”普济稍止泪水,对道通喝道,“还不叩见你师叔。”
“师叔,小侄有礼了。”不忿之色却浮满了道通的面容。神慧却不计较,“师兄,我师侄既敢招认,也不失为英杰。他不过是听信外人谣传,一时生意,况且也未能真的伤及小弟和四叶大师。还望师兄饶他一命。”
“道通,还不谢师叔饶命之恩。”普济把神慧让进屋中的茶座。
“弟子谢师父、师叔饶命。”道通和路振东跪在当地,互换了几个眼色。
“师弟,你在岭南生活可好?”
“自然不比江州,我跟随四叶大师十几年来都住在海边的小渔村里。天天喝鱼汤。”
“四叶大师,荤腥不忌?”
“这倒不是,大师喝鱼汤,但不吃鱼肉,也在汤中煮些野菜之类。大师戏称为‘肉边菜’。”
“唉!四叶大师真乃通达之人啊!”
“四叶大师传道,不限于宗法,儒道两藏、诸子百家无所不传。常在相互比照中析解。”
“如此说来,若能一闻四叶大师之道,真是此生不憾了。师弟,可惜四叶大师被这混帐所害,下落不明。”道通闻言,只在地上痛磕一头。
“师兄,大可放心。江东七老的本事,连四叶大师的衣角都碰不到。四叶大师不露面只是不愿再生风波。他此刻应躲在南华寺洗温泉浴呢。”普济闻言,会心一笑。
普济右手把壶,左手把盏正要为神慧亲手泡茶。但见一道寒光骤至,普济盘坐,手脚不便,遂将头一沉,那片钢镖被稳稳的接在口中。而一刹那间普济面色由安详急转入死寂,瘫倒在禅床上。路振东一跃而逃。
“镖上有毒!”神慧大惊,毒性如此之快,不及反应,心中暗道,“师兄以口接镖,太过走险。”
“照看你师父!”神慧向道通吼过一声,纵身追拿路振东而去。
次日。三圣寺道通大师法牒已传遍江湖:凶僧神慧,夜入三圣寺,以落雁沙毒害普济大师,获神慧者,赠金十万两。
普济大师所中钢镖上,确乎乃落雁沙之毒。落雁沙起自岭南,蛮夷世代相传捕雁之物,奇毒无比。据称,有雁队飞来,但以一矢送沙于空中,飞雁见者即迷,直坠而下。久而久之,雁至衡阳,即不再敢南渡。宋人遂有“衡阳雁去无留意”之句。
庸城,是江湖浪人迁流之薮泽。
“荆门五杰”血战神慧的事迹,在庸城已传为一段妇孺皆知的佳话。众人最津津乐道的一个版本是:五杰夜闯南宗窝点,历经九九八十一道机关,寻至凶僧神慧。五杰与神慧大战三百回合,神慧力量不支,败中取胜,以暗器重伤四杰。路振东大侠,万不得已,以身作饵,将神慧引至三圣寺。普济大师苦口婆心,不料凶僧冥顽不灵,竟以落雁沙之毒暗杀宗门领袖普济大师。眼看凶僧势大,为免三圣古寺受殃,路振东大侠又一次将身作饵,把神慧引入荆南梦林。梦林方圆千里,其中瘴厉层堵、蛇兽成群,纵具仙风道骨,亦难全身而退。路振东大侠,从梦林载誉归来之后。因痛念四杰,一病不起。庸城各界名流堵门探望,恐怕再缓几日,路宅的院墙都要被挤翻了。
此时的罗由尚在少年。正是那大步越过城门径自向南走去的孤影,背兜一柄厚长的青锋剑,头上盖着黑密的长发,一脸鄙夷似乎看谁都不顺眼,双手还时不时地紧握一下仿佛在与人较劲。踏进莫醉酒楼时,刻意的尽力一跺木质地板,地板那支支吾吾的回声刚传进他的耳腔后,便从眼角以明丽的微笑溢出。
“少侠!楼上请!三十二号,少侠一位!”
罗由入座之后,若有所思的将四周的环境打量了一遍。红漆栏楯,雕虎大柱,窗外迎风招展的酒旗,探入楼内的袅娜的柳丝。庸城人物之盛更在风光之上,举目观瞧挎剑背刀的游侠壮士数不胜数,艳妆琉粉的歌姬低眉浅唱。豪杰之气顿然充填于胸中,颇感往来十载俱已蹉跎,今日鹤立英雄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