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孤影天涯
作品名称:武朝名侠录 作者:李又真 发布时间:2016-06-13 08:38:08 字数:3327
四叶大师望着翻滚涌动的海潮,还有海潮上那轮渐升的杲日,他的身心已然遁入杂乱无常的风波之中。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野。唯有我身化于大千,方始运神无碍。
他的眼睑在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中缓缓的睁开,直如正在抖落衣角尘埃的一个虺尵的行客。虽则那步声全然淹没于潮声,而但凡能引起世间一丝的微颤,四叶大师即能毫发不漏的觉察。这与其言是潜心遁化的结果,毋宁是在南海之滨的林翳中渔猎十载磨炼出的兽性,同时磨炼出的还有静坐一旬的稳健、略似呆滞的盯力和密如丛薮的长发。
那步履沉阔犹如久浸海心的木舟,载来一个肥硕的和尚。戒疤点缀在晃亮的头顶,似群雁逐风而往。
“师父,中原来信。神京的怙秀大师、惠安大师,向女皇举荐您执掌永宁寺。内史薛剑,三月内即至。”和尚凝神望向大师,唯恐些息法喻遗失在缥缈的海风中。
四叶大师终究不曾开口,直至太阳高照着囟门,把海边嶙峋的巨石涂成血红的玫瑰色。巨石上纵列的斑纹,像大地远伸的手指,而大师在一处指节上略略的侧身回顾。
“神慧,你退去吧!”大师言罢,又望向了海中无尽的茫茫。
神慧左手紧掣袍褂,为防拖带上石隙中氤氲的水潴。黯然退回到渔村中的寓所。
渔村里四处弥漫着刺鼻的腥臭。神慧作为他乡之客,尽管所来十载,一卷佛经仍时常遮挡在鼻尖。面对村民那不知所自的热情,他无不报以犹显矜持的微笑。
穿过三条里弄,他实已走在了村落的中央。入眼处那座恢弘的殿宇,即是“精卫阁”。所谓恢弘,只是比周遭那些一丈不足的建筑高出两头,比木筏拼砌的民宅多了些青砖雕栏,唯是此阁占地较大,四下空旷而已。夜幕已下,阁中香烟缭绕,如在幻境。
“精卫阁”有三进院落,第一进院内供奉着人首鸟身的上古大神精卫,第二进是阁中人员宿舍,第三进则是藏书院。藏书院是三十年前四叶大师降身此地之后方始创设,南蛮海夷识字读书者少,四叶大师遂将一身记诵手默成书,竟七百卷之多,佛道两藏、诸子百家无所不包,以供渔人子嗣向学之用。所以“精卫阁”更像是一所学院。
“慧师父,您回来了。”神慧刚走到第二进院内,一个年少的和尚便欣然迎来。“慧师父,我听师兄们说,女皇要请师祖去神京了,会带上我吗?”
“智光,我昨天让你抄写十遍《金刚经》,你抄完了没?”神慧的舌尖顶住上唇,严肃而故作无奈的打量着智光。
“慧师父,还有十遍,我就抄完了。”智光小和尚稚气的眼神如猎犬捕兔般执拗地看着神慧,期待着某种答复,心跳如鼓,怦然欲出。
“等你抄完了,再抄一百遍《吕氏春秋》,我就带你去神京。”神慧把木桶般的脑袋一翻,径自走向了藏书院,不时地从嘴角吐出得意的清笑。智光似乎陶醉在那片清笑中,目瞪口呆,一边自言自语:“一百遍《吕氏春秋》……”
藏书院西北角那间小屋的屋檐上挂着一排在风中扶摇的铜铃铛。这些铃铛都是四叶大师亲手打铸。每年台风过后,大家都会发现多了一只。
神慧走到小屋前,一如昔日,会刻意的放轻脚步,唯恐自己雷鸣般的大步,打搅到屋内冥思苦修的师父。即便明知师父不在,也不能摆脱积习的左右。他拿起屋门前台阶上的笤帚和窗台上插着的掸子,便推门进去了。
南方地气湿暖,隔日不扫就遍结蛛网。而四叶大师在每年台风季节都会到海边望海而坐,每届此时,神慧便承担了清扫大师卧房的工作。
当小屋墙角的蛛网毫不费力的被扫落在地上,惊惶的蜘蛛则躲进门框的暗缝。神慧只稍稍用力弹出一口气,蜘蛛便不能稳身,激飞向院中,擦过铜铃铛,留下一串闷响。这一串闷响过后,是一阵清亮的激撞。铜铃似乎变成一队被吊打的女人,其声疯狂而尖利。
神慧洒扫完毕,正将打灭烛头。窗外铜铃的纠响一时纷嚷,他胖滚的身体,猛然矮过一头,状如丑柑。右手拂上,柔软而宽硕的大手如一面暴卷的旗帜,束住一只飞镖的梢尾。旗角一扬,刹那间钢镖反射向窗外,一声痛叫伴着肉墩坠地声发出。
神慧漫然推门跳到院中,即被四个夜行人围在垓心,而圈外横躺着另一个眼角中镖的夜行人。
“秃驴!好手狠!”正前方的夜行人狰狞道。
神慧左袍袖猛然一抖,四人的面罩一时俱落。
“什么东西!啊!是香灰!这秃驴竟有如此内力!”四人中最矮小的一个,怯微微道。
“如果小僧所言不差,五位正是荆门五杰,路振东、路振西、路振南、路振北、路振中,今晚得见,小僧三生有幸。不知方才小僧误伤的是哪一位英雄?”神慧肃然拱手礼拜。
路振东诈笑道:“四叶首徒,神慧大师,果然不同凡响。我们弟兄本也极为敬重,但大师出手杀我三弟,此仇不报,岂不为天下人耻笑!”言罢,举刀扑来。
神慧扭展腰肢闪过路振东,走到死去的路振南身前。“南大侠,小僧有眼不识泰山,不想误伤于尊驾。尊驾在无间地狱切莫错怪于小僧。若不嫌弃,小僧愿诵经一卷,为大侠超度亡灵,但愿大侠早日魂飞魄散。”言下竟惨然欲泪。
矮子路振中转怯为怒:“大哥!这秃驴天良丧尽,咒我三哥,今天非剁了他不可!”振西、振北同声附和。三人转头一望,但见振东竟无动于衷,仍旧痴痴的站在当地,双目无神、嘴角紧闭。三人一时大怔。
神慧转身俯看三人,欠身道:“三位大侠,切莫惊惶,小僧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令兄的穴道。再过两个回合,待小僧把三位一并捉住,用绳子轻轻一绑,自然穴道就解开了。”
三侠见势不好,抽身欲逋。神慧大笑,左袖一扬,三点香灰飞出,三侠亦即不能略动。
神慧伸手撩开路振东的穴道,一脚将之踹在地上,脚尖轻触喉头:“小子,谁派你们来的?”
“好汉……可杀……不可辱,你不会知道的!”
“好,小僧就成全檀越!”神慧脚尖蹉动。
而路振东在气绝之余嘴角不觉迸出三个字:三圣寺。这三个字犹同三只毒箭刺入神慧的心口,使他顿时浑身虚脱,后退了两步,险将扑倒。趁此时,路振东一跃而起,奋身上墙:“大师!后会有期!我去也!”神慧略无经意,在时明时晦的月光下寂然伫立。
入夜。海风如笼屉将熟散发着湿热,把四叶大师的葛袍翻腾起六尺之高。这件袍子在过去的十天里时一阵被酷烈的阳光哄干,一阵又被水汽打湿,一阵粘在斑驳的石面上,一阵翘起在空中。此时翘起,正挡在七个剑客围成的勺形圈彀前。正是天下闻名的“七星阵”。
但见剑影扑朔,四叶大师稳坐当中。竟不曾起身,七人晃剑起舞,似在自娱自乐。只经片刻,大师昂然起身,跃入海中。
那七个剑客,纵身追赶,却似一群野鸭被海浪扑打回岸边。
三日后。精卫阁中,群僧大会。
藏书楼外,阶上正坐是四叶大师门下九大弟子:神慧、志成、志达、法如、法真、智常、智通、行昌、行彻。院中横竖坐立的二代弟子有三百余位。
最先开口的是群僧中唯一未经剃度的行昌。
“大师兄!师父被三圣寺派来的人杀了,尸骨无寻。此仇不报,我等忝为七尺之身!”气愤之余喷出的唾沫,粘在唇边的胡须上,时时滴下,如一条疏缓的小河。
“对,行昌所言甚是。大师兄,请下法旨,我等去向三圣寺讨个公道!”法真唯恐行昌激起的民心冷却下去,急忙推波助澜了一把。阶下虎头虎脑的小和尚们,亦群情激愤起来。而法真话刚讲完,就用绣帕捂住喉口,一阵痰嗽。
“肃静!”神慧微笑着喝了一句,阶下顿时鸦雀无声,“八位师弟,众位师侄。愚兄写信知会尔等前来,所为何事啊?前日,我一好友自安南送来一船榴莲,特为邀请大家一同来品尝一番。本是一件小事,请恕愚兄兴师动众了。不过,这车榴莲与他者相比,甜而不腻、香而不烈,实在是绝品。智光、智能快给各位师叔师兄呈上!”
行昌听闻此言,一声长叹。只伸手抓起一块榴莲,嚼在嘴里,方才的戾气竟顿然消散。环顾四遭,气愤也一时融洽。
“此次恩师下落不明,但普天之下能伤及我师者想来不在多数。前日行凶的刺客,愚兄当场击毙一人,生擒三人。俱已交付官府审办。那刺客声称是三圣寺所差,诸位贤弟想必已有耳闻。”神慧站起在阶上,郑重其事道,“八位贤弟,俱是一方普教领袖,德高位尊,愚兄劝诸位万莫轻举妄动,以免得不偿失。愚兄不才,常年在精卫阁侍奉恩师,此次变故,是我一人之责。一月之内,愚兄必给诸位贤弟一个交代。愚兄若违此约,万死莫赎!”
“我等谨尊师兄法旨!”
神慧尝到他手中那块榴莲时,已略带咸涩。而后背上溢出的汗水,也在僧袍上印下了条条暗痕。岭南的天空,太阳正肆虐无忌,那缕缕海风给人的轻快终究有限。何况神慧那硕大的身躯,如遮风挡雨的一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