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也要抬下去”!
在我们临下乡插队前,原本想过去再看看高敏他们,向他们告告别;可是由于上边催的紧,忙忙活活,闹闹哄哄,竟然没有去上,就匆匆登车上路了。
为了使彼此间的联系和友谊不致因分开而中断,在我们到达驻地,安顿好的第一个新年期间,我即督促玉环给高敏写信,一面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们,一面也望他们能把下去的情况告诉我们。信,按时发出去了。3个多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一直也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他们下到哪去了?生活得怎么样?小崔的病体如何?一直都不知道。
一九七一年,我们下乡插队一年后的春天,我和玉环俩在河滩同社员一起抬土垫地劳动时,从公社回来的生产队长王忠远,把一封从辽东寄给玉环的信交给了我,我看了下冲玉环说:“可能是高敏的信,两年多了,这可真是封迟到的回信啊”。
晚间,玉环和我在煤油罩灯下,仔细阅看这封迟到的远方来信。
信的全文如下:
好友玉环并致你的密友吴非:
时光真快,一晃你们踏上插队的路,已经一年多了。你们走时,由于没有得到确切日期,没能为你们送行,甚感抱歉和不安!你们到驻地写给我们的信,早就收到了,本应早一些儿回信,由于这个那个种种原因,被拖了下来,想说的话很多,就从你们走后说起吧。
你们那批下乡插队人员走后,剩下来应走还没有走的就不多了,主要是一些年老、有病、伤残,和一些所谓问题还没有搞清而与造反派对抗着不肯走的人。按照造反派的说法,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大难”的户了。面对这一情势,据说当时革委会领导,提出要批判“右倾”思想,克服“柔肠”心理,下大决心,采取一切手段,把应该下去的,都如数赶下去,全面完成既定的干部下放插队任务。在这一总的气势下,造反派加大了压力,加紧了对我们的所谓劝导,实则逼迫工作。我们家里,每天都是一拨人走了,又来了一拨,门槛都快被他们踩平了。开头还是和颜悦色,好言相劝,说什么“下乡插队是响应毛主席号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农村的广阔天地里,锻炼和提高自己”,“大批干部都已经按照毛主席指示的革命路,踊跃地奔赴农村去了,你们也不要落后,要勇敢地赶上去”。后来便是声色俱厉,恶语相加了。“别说你们啊,省里那么大的当权派,叫他们下,也得下,这是红色政权的命令!”,“别拿病做掩护,要革命,就得下!”,“你们为什么不下?我们造反派还下哪!”。是的,我知道,造反派是下去了一些,可据我听到和看到的,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其中不少人是下去做我们这些人的头头,担当市、县“五七领导小组”组长,其职责和任务是显而易见的;一种人是下去做样子,是供人看的,实际上很快便以“工作需要”为名,被抽回省里的,在我写信这个时候,就已经有被抽回来的了。他们这样来来往往,软硬兼施,使我们没法正常生活了,炳林的病也得不到很好休息,沈阳,我们实在呆不下去了,我便和他们说,我们同意下,但下去前,需要把炳林的病好好检查一下,便于下去对症治疗。就是这点要求,他们也不同意,说什么:“下去了照样可以检查么,照样可以看病么”。此时,炳林不耐烦了,生气了,他冲我说:“别和他们磨牙了!在哪还不是生活,咱们走!”。就这样,在你们走后的第二年春夏之交,我和炳林带着两个孩子,来到了这辽东山区的红石砬子公社栗树坡生产队插队落户。
我们这里是纯粹的山区,一眼望去,周围都是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的山山岭岭。山上长着众多的林木,有栗子树、杏树、桃树、柞树和桑树。尤以被人们称之为“木本粮食”的栗子树居多。我们现在住的后山坡上,就长着许多栗子树,这个小村子就是以它叫起来的。在山与山之间,有少量平展的土地,栗树坡这个三、四十户的小村子,就座落在山的阳面一个山坳内。一条小河从山夹缝处流了出来,从村子北面向东方流去,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个有山有水,环境幽雅,资源丰富的小村子,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人们对集体不那么关心,有些人是出工不出力,干活是吊儿郎当,以致生产上不去,经济不发展,整个山村还处于相对贫困的状态。我们来的这一年,工分值就一角多钱,生产队连续吃国家近销粮,集体和个人都没有什么出产。当然,就是有些土特产品想换些钱,由于离县城远(100多里),没有公路,只有毛草道和马车道,人们出行都很不方便,要想把产品运出去,那就更困难啦。加上没有电,广播喇叭也是在我们来后才拉上的,所以这里的人们,生活不但穷困,而且也很单调和闭塞,人们很少出行,也很少往来,对山外的世界知之甚少。
玉环好友:说真的,我虽然来这里不久,可我却真的爱上了这个地方。从生存条件看,山上的资源相当丰富,真的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要是很好开发和利用起来,一定会创造出大量财富,彻底改变山区面貌,使其迅速富裕起来。从生活条件看,这里有山有水,环境幽雅,空气清新,景色宜人,人文居住条件虽属简陋,可人们富裕起来,是完全可以重新安排和创造的。如果有个好的身体,和社员们一起战天斗地,改变山区的贫困面貌,一定会过上相当惬意的田园生活的。遗憾的是,炳林的身体不好,经过插队的这一折腾,他的情绪和身体,似乎更让人担心啦。我真的在想,如果炳林的身体休养和恢复起来,我们一定会安心地在这里战斗和生活下去的。
玉环好友:想说的话,虽已说了很多,可还总有种意犹未尽之感!来日方长,留待后叙吧。愿我们在不同的地方,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为了我们居家生活的幸福和美满,而共同付出我们的心血和劳动吧!
你的好友高敏书
1971.3
接到高敏的第二封来信,是在一九七三年秋,当时我正和社员们在玉米地里掰棒子。午间回家吃晌饭,玉环和我一起看了这封充满哀怨和悲痛的信,心情立即沉重起来,陷入无比伤感之中。来信照录如下:
好友玉环并吴非:
我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向你们报告我人生中最大的不幸:炳林,他走了!我知道,他是怀着那么多的遗憾和哀怨走了!走的是那么匆忙,那么凄凉!他走了,留给我们母子们的却是无尽的悲痛,和孤零无靠的惶恐。唉!满腹哀伤事,诉与故人知。
你知道,炳林在未下来前,身体就不大好,软弱弱的,总说肝区不适,偶而还隐隐作痛。由于受“文革”中派性的干扰,他的病一直没得到很好检查和治疗。开始我们还以为按照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插队下放是“除老弱病残者外”,可以不下的,既然不下,那就待派性斗争稍稍平静一下,再到医院好好检查和治疗。可我们想错了,他们说是坚决按照毛主席指示办,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你们未下去前,造反派就告诉我们做好下去准备,有病也得下,说什么:“就是抬,也得把人抬下去”。你们走后,他们催下更紧了,压力也更大了,不要说看病养病,就连正常的生活也很难维持下去啦。我们几次去医院,可医院里不是在开会,就是找不到大夫,偶而找到了大夫,也多半是敷衍应付,简单诊察一下,开点药,推出门了事。面对着造反派的三催四赶,不能很好看病,不能正常生活,还怎么能够呆下去呢?!烦恼,睹气的炳林,便按照造反派的安排,携带全家来到了这生疏的辽东山区。
从省城到山村,火车、汽车、大胶皮轱辘车,搬家、安家:从精力上到体力上,健康的人都会感受到极度疲惫,而况炳林拖拉着一个软弱的病身子,那就更是不堪其负,一到住地就支撑不住而倒下了。是当地的老乡,精心安排,围前跑后,帮助我把家安顿下来,开始了山村的平民生活。经过一段的静养和调治,炳林的身心好了许多,虽然还不能参加劳动,但却可以经常在房前屋后、河边山上走动走动。环境的幽雅,空气的清新,心态的安宁与平静,炳林的精神面貌和体质状态,显然都好了许多,时不时还能帮助干些轻微的家务活。当时我的心情,也曾宽慰了许多,心想,炳林的身子要是从此好起来,我们就安心在这里干下去。走出纷繁复杂的城市,离开你争我斗的官场,过上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这里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地方。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在为炳林身体状况好转而喜幸的时候,就放松了对他病体内因的关照,以为只要按现在这样不生气,无烦恼,好好生活和休养下去,病体就会一天天好起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事情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转过年春暖花开时候,炳林的身子又出现了不适的感觉,他神情倦怠,厌食,烦油,脸色燥红,肝区疼痛次数增多,身体明显消瘦起来,这引起了我的担心和不安。于是,我和他坐着生产队的大车,在崎岖不平的大车道上跑了20多里地,到了红石砬子乡卫生院。
这是3间茅草房,室内除了一个旧式消毒柜外,没有任何其它设备。在4个工作人员中,一个大夫,一个护士,一个抓药的,一个看门兼打更的,所谓看病,也就是看个头疼脑热、消化不良,拉肚子啥的,开药,打针,挂滴流,以及针灸、拔罐子、处置外伤啥的。大夫、护士对我们五七战士倒是挺热情,也很客气。在问过炳林的病情和听诊后,抱歉地说:“我们这没有检查设备,现在还听不出什么来,看你们开点什么药?”就这样,我按照在省城初步认定和已经吃过的,给他开了些保肝和维生素等营养药。在一段时期里,炳林一直就是吃在乡卫生院开的药,病情虽说没有明显好转,可还算比较稳定,饭量见长,疼痛见轻,神情也似乎好了一些。我的心情似乎也又放松了下来。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季节,炳林的病又发作了,他吃不下饭,厌油,恶心,疼痛增加,神情烦燥,爱发肝火,身体日渐消瘦。看来,卫生院开的药,对他是不管用了。面对炳林这种状况,我心急如焚,六神无主。在邻居大娘的好心催促和主动提出帮助照料家和两个孩子后,生产队给我安排辆大车,我陪着炳林在凹凸不平茅草丛生的大车道上,颠扑了100多里,终于到达了县医院。经过检查、照像和化验后,怀疑是肝或者是胆有毛病,但到底是哪个部位?什么毛病?却确诊不下来。于是便在一边治疗、一边观察的动议下,在县医院住了下来。10天过去了,看不出治疗的效果:半个月过去了,病情还是没有好转迹象,医院主治大夫和我说:“这些天的住院治疗,未见什么疗效,经和院领导研究,从对病人负责,为了不耽误治疗时间,建议把病人转到省里或市里大医院去,进行系统治疗。”我考虑了再三,到省里大医院治疗,可能更好些,可是路程更远,我一个人拖拉个病人,辗转折腾,难啊!于是便决定转到近一些的市里去,就这样我们就乘车到了市医院。
按照县医院关于转院病人病情的初步检查介绍,入院伊始,市院又连续做了一系列地检查和化验。迨我问询病情时,接治炳林的钟大夫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好说,要待检验结果出来才能确诊。”我问:“那检验结果几天能出来?”“3天吧”,说完,他走了。
我回到病房,把炳林安顿好,看着他安静地睡过去,我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两天来,出院,住院,上车,下车,也真难为他了!但愿我们不能白折腾,病情确诊下来,对症治疗,能够尽快治好,恢复健康!尽管当时我是这样想着,表现很平静:可我的内心却并不平静,潜意识中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不安。炳林这病好好坏坏,病病怏怏,已经两年多啦,但愿不是别的什么病!愿老天保佑吧!!我就是在这种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的思绪中迷糊过去了。
是入院的第三天,早饭后,当值护士过来喊道:“二床病人家属,钟大夫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我应了声“好!”服侍炳林吃了药,就向大夫办公室走走去。此刻,我外表虽很平静,可在我内心深处却涌动着一种不安和紧张,因为我不知道大夫将要告诉我的消息,是好?是坏?炳林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样才能尽快治好?我就是这样怀着疑虑和希望,快步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钟大夫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听到我进来,他抬起头用手招呼要我坐下,问:“病人休息的还好吧?”
我说:“还行!就是还不怎么爱吃东西”。
钟大夫点了点头,说:“是这样,检验结果出来啦,经过会诊,认定病人患的是肝癌”。
大夫的话,像是一记霹雳,重重地打在我的头上,只觉得轰的一声,便茫然不知所措地在椅子上歪了下去,亏着钟大夫赶了过来,把我扶住,他开解地说:“别这样,你冷静一些!其实大夫和你们家属一样,都不愿是这个结果,可这是事实,我们还得正常面对嘛”。
稍稍平静了一会儿,我感到泪水从我的脸颊上流淌下来,我掏出手绢擦了擦,问道:“钟大夫,那你看这病得怎样治疗呢?”
钟大夫回到了座位上,他拿着根笔一边无意识地在一张处方笺点着,一边冲我说:“这你知道,怎么样预防和治疗癌症这种病,现今在世界上还没有彻底解决,但这也不是说就不能治好,事实上还是有很多患者战胜了癌魔,恢复了建康的。这里公认的一条经验就是一个“早”字,即早发现、早治疗。你爱人的病就有点晚了,现在已经是接近晚期了,治疗起来可能就更困难些,……”
我怀着惶恐与期盼的心情恳求说:“钟大夫,我们都还年轻,两个孩子也还太小,他们不能没有爸爸啊!请你一定要给想尽一切办法,给他治疗,让他恢复建康吧!!”
“是啊!是啊!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一定会尽力的;同时也希望你们家属能积极配合治疗,让患者经常保持个好的心情,不生气,不上火,好好休息,尽量吃些可口的有营养的东西,如果这样坚持下去,我想会有好的效果的,说不定你爱人会奇迹般地恢复建康的。”
钟大夫的这一番话语,使我感到亲切和温暖,我激动地说:“我们一定听从大夫的嘱咐,积极配合治疗”。我平静了下心态,若无其事地回到了病房。
吃完了药正在听广播的炳林,见我进房,他拔掉了耳塞,问我:“怎么的,是不是我的检验结果出来啦?大夫是怎么说的?我得的到底是甚么病?”
我故做轻松地说:“大夫说没什么大事,还是肝的问题,有些硬化,当前又有炎症,所以你感到疼痛,乏力,不爱吃东西”。
“大夫没说还有什么别的问题?”炳林似乎还有些不放心地这样问着。
我说:“你别瞎核计,没说有什么别的问题,只是告诉你要好好休息,不生气,不发火,积极配合治疗,病体会好的”。
炳林再没有说什么,又把耳塞戴上,继续听他的广播。
为了能安心在医院住下来治疗,我和炳林商量,想把他妈妈从老家接来,帮助我们照看家里和孩子,免得我两头牵挂,可炳林他不同意,说他妈身体也不好,病歪歪的,就不要折腾她老人家啦,说是在这里治上一段,待病情稳定些,我们就回去,按时到医院取药,在家里休养治疗。为了不让他着急上火,我尊重了他的意见,只是在取得他的同意,得到大夫的点头,安排好他的治疗后,我回了趟山区的家,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我实在是不放心啊!
住院治疗一个多月,炳林的病情未见怎么好,也没见怎么坏,还是那么病病怏怏的,他住院住腻了,几次和我嚷嚷要回去;我也太记挂家里和孩子们,心想总把这一切都扔给一个无亲无故的邻居,也确实不是个事啊!于是我就按照炳林意思和主治大夫讲了,钟大夫听后点点头,说:“这样也好,反正住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更好疗法,多开些药拿回去吃也一样,就是别断药,一个月可以来开一次,在家里休养治疗,免去为家和孩子牵肠挂肚,没有了担心,免去了上火,心情好了,对养病可能会更有益处”。
就这样,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了离开近两个月山区的家。
炳林回来后,生产队不少社员同志们都过家来看望他,祝愿他早日恢复建康,面对众多淳朴乡亲们的热情,我深受感动,也深感内疚。心想:我愧对他们啊!来此两年多,我们没有下队劳动,没有为生产队做出一点贡献,给他们平添了许多麻烦和负担,却得到了这多关怀和照顾!
想是这么想,可由于炳林还处在病中,现下我还仍然不能为队里做点啥。我除了支撑这个家,照顾两个孩子外,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照顾和护理炳林身上。两个月来,我定期去市院给他取药,督促他按时吃药,早晚坚持陪他在河边和林中散步,经常抽孩子们学习的空闲,和他们一起说笑嘻闹,在亲情的温馨下,炳林的心境显得很宽松,病情也似乎无什么变化。尽管我的心情暂时感到平静,但由于我知道他的病情,因此我的一颗心始终是在半空悬挂着。
进入初秋,炳林的病情出现了明显变化,他精神萎糜,饮食骤减,活动停止了,时而疼痛加剧,时而昏迷嗜睡,我心里嘀咕着,难道那可怕的时候这么快就要临头啦?在取药的时候,我把这一情况说给钟大夫时,他晃了晃头,皱着眉头说:“这不是好兆头,看来这病情是发展了!你们应该有必要的思想准备”。
我探询地问:“那还有没有别的治疗办法?那还让他回来住院治疗?”
“住院倒是可以,不过坦白地说,住院也没什么大的意思啦,好转的希望是很小了,来了也就是尽量让他减少些痛苦吧,至于来还是不来?你们家属自个考虑吧!”钟大夫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啦。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第一个考虑就是:打出两个电话,通报炳林病情,一个是给他的单位,一个是给他的老家。两天后,他的单位来了两个管事的造反派:炳林的弟弟陪着病弱弱的老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当我把炳林确诊的病情、治疗过程和严重程度,如实地讲给他们,听到这个残酷的消息时,老太太一下子就昏过去了,醒过来她一边痛哭一边叨咕着:“天哪!我的儿子怎么会这样呢?!病成这样你们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啊!炳林要是有个好歹,我这老太太可怎么活啊!”炳林弟弟和我都在旁边抺眼泪;一直呆在旁边的两个造反派,可能是不愿面对这种场面,站起来悄悄走到院子里去了。稍稍平静了下,老太太和炳林弟弟都极力主张去住院,当我把钟大夫意见转述给他们时,老太太的怒火冲我来了:“那我们也不能就这么在家里等死啊!……”
老太太的话语,让我的一肚子苦水和怨气都顺着汨汨泪水流淌出来,你们疼儿子,疼哥哥,我理解;可炳林是我两个孩子的爸爸,是我的男人,是我终生的依靠和伴侣,我就不疼吗?我比你们更疼更痛苦啊!我理解此刻当妈的和同胞兄弟的心情,可你们也要理解我这个做妻子、做媳妇的心情啊!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嘟囔了一句:“那好吧!咱再和炳林说一下”。
炳林尽管病体加重,可他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当他看到了妈妈、弟弟和单位的造反派们先后来家,他先是感到吃惊,随后即意识到这可能是冲他的病情来的,他问我:“是不是我的病没法治啦?”在这个时候,我觉着不应该再向他隐瞒啦,就如实地告诉了他。听后,炳林没有立即说什么,眼圈湿润了。长叹了口气,伤感地说:“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啊?我今年才刚刚40出头,上有老下有小,我真是死不甘心哪!”
小小的茅草房,东西两间原本就不隔音,我们在东屋议论炳林的病情,话语时高时低,特别是老太太伤心而激动的语声,炳林都听得清清楚楚。他默默地流泪,当我随着他妈妈来到西屋时,老太太一下子就扑在了炳林身上,哽咽着说:“孩子啊,你怎么病成这样!病在你身上,疼在妈心上。咱们还去住院,市里不行,咱们回省里去治,咱不能就这么等着啊!妈不能没有你啊!”
炳林把脸紧紧贴在妈的脸上,嘴唇动了动,没有作声,两个人的泪水流在了一起。炳林弟和我,就站在妈的身后擦眼泪。屋内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炳林翘了翘头,哝哝地说:“您老人家别太难过,我知道,我这病怕是治不好啦,住院也没用!这里交通不便,大车、火车、上车、下车,来去往来,我这身子骨禁不起这折腾了,我对不起妈妈,我这一生怕是不能孝顺妈啦!我多么离不开你们啊!您和弟弟就在这多住些日子、陪陪我吧!这些年,为了两个孩子,为了我这病,把高敏拖累的够呛,真是太难为她啦,”炳林的语音越来越小,他又昏迷过去了。
看到这种情形,老太太和炳林弟,没再坚持去住院,而是留了下来。两个造反派说了声:“我们回去把老崔的病情,向领导汇报下”就走了。
从这往后,在我和老太太的精心照料下,炳林一阵清醒,一阵昏迷。延续了近两个月,在一个清风凉雨深秋漆黑的夜晚,在亲人的恸哭声中,炳林不情愿地告别了这个世界,遗憾地走完了他短促的人生之路。
炳林走了,他给我留下的不只是无尽的悲伤和痛苦,也还留下了诸多的遗憾和怨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躺在炕上,看着身边熟睡的两个孩子,我泪珠滚滚,思绪万千。对于炳林的早逝,我似乎不应该有什么含怨,因为我也知道,肝癌是“癌中之癌”,患上了是很难救治的;可我还是在想,人身上某个部位的“癌变”,是有一个过程的。如果不是在这动乱的年月,有个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在公费医疗的保障下,小不适及时检查和治疗,“癌变”也许就不会发生;既使“癌变”已经发生,如果没有运动中的狂热和压力,如果没有插队下乡的折腾,医院中不受派性的干扰,患者获得正常的医治,既使不能完全治愈,生命也总还可以多延长一些;当然,就是没有运动中的这一切,患者得到及时治疗,医院尽心尽力,可患者还是没有救治过来,人们心中就不会有什么空白,无的含怨,无的遗憾,按迷信的说法,那就是“命该如此”啦。如果说在炳林患病医疗过程中的这几个“如果”,就是炳林留给我的遗憾和含怨的话,那么今天它都已经成为过去,就让它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淡忘和消失吧。
玉环好友:由于情绪很坏,心绪很乱,信写的凌乱太长,请勿见责。目的嘛,一则想让你们了解这整个过程,二则也想让它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个完整的记忆。
最后祝愿你们:在建设农村红色根据地过程中,珍爱生命,好好生活每一天。
你的好友高敏书
197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