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去 没 商 量!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1十八日,是不寻常的一天,也可能是共和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一天。
早上,单位造反派即来通知我,说今天省直第一批下放农村插队落户的干部要出发,奔向农村三大革命运动的第一线,省革委会组织欢送,要大伙都去参加欢送,接受教育。饭后把3个孩子安顿好了,我和玉环便出门朝会场走去。
会场设在人民体育场。几十辆装满行李家俱披红挂彩的大汽车,从会场门口一直排到南北向大马路的两边。车廂两边挂着写有“响应毛主席号召,奔向农村干革命”、“备战、备荒、为人民,打好我省农业翻身仗”、“搞好农村斗、批、改,建设红色农村根据地”、“共产党人不是要做官,而是要革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做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等各种口号的红色条幅。汽车两旁全是人,会场根本进不去。好在会场高音喇叭声音很大,玉环和我靠在公园的围墙边上听的清清楚楚。会已经开上了,高音喇叭传出了讲话的声音。“广大干部下放农村插队落户,继续沿着毛主席指引的光辉‘五•七’道路,在农村三大革命斗争中,同贫下中农一起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搞好农村斗、批、改,改变我省农村面貌,把农村建设成为埋葬帝修反的红色根据地。一切革命同志,都应该把到农村插队落户,看作是对干部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是继续革命、彻底革命的新起点,是毛主席对干部的最大关怀和爱护。”听起来这可能是省革委会哪位领导讲的。
接着是一个插队落户干部宣誓表决心,高音喇叭传过来兴奋而坚决的话语:“我坚决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心情舒畅地带领全家到农村去插队落户,在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劳动一辈子!在贫下中农中生活一辈子!为贫下中农服务一辈子!”
会场内一阵掌声,一阵骚动,随着一队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干部,从会场大门走了出来。
“向第一批插队干部学习!”
“向第一批插队干部致敬!“
“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农村去干革命!”
在口号声中,在高音喇叭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声中,他们分别上了各自的车。汽车在挤满人群的马路上缓缓开动了。我大概地数了数,是20多辆。
我碰了一下玉环,说:“第一批下去的有20来户,第二批该轮到咱们了“。
玉环不以为然地说:“下呗!反正形势已经看明白了,人家造反派‘入革’不下,咱们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咱院小胖他妈哭着闹着不下,硬顶着,归终还是没顶住,这第一批不就走了”。
“咳,顶什么,到哪还不是生活。哪方水土不养人,何处青山不埋人!”下乡的汽车,走远了;马路上的人群,散开了;我和玉环,也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这次干部下放农村插队落户,同毛主席倡导的干部下放农村劳动锻炼,是根本不一样的。毛主席为了让广大干部不脱离群众,不脱离劳动,永远保持劳动人民本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教导干部下放农村进行劳动锻炼。这种下放只是干部本人下去,为了过组织生活和便于工作,而携带组织关系(党、团)外,其他什么关系也不带,而且下放有时间性。可这次插队落户就不同了,革委会明确要求下去的干部要“五带”,即:带家属、带户口、带干部关系、带组织关系(党、团)、带粮食关系;而且下放没有时间性。按照某些人的说法是被“彻底清除”“连根拔掉”了。恰恰就在这下放插队过程中,又流传着一种说法,叫作“一年照发(指工资),二年补差,三年回家(意即不给工资,回家挣饭吃)”。对这种说法,革委会和有关领导不置可否,没有予以澄清,这就更加重了插队干部的疑虑。与此同时,在干部中还流传着一首顺口溜。说是“一类干部革委会,二类干部宣传队,三类干部留守处,四类干部去插队”。因此这些人认为我们是“站错队了”是“革委会不喜欢的人”,是对红色政权“有威胁的人”,是所谓的“四类干部”。因而便假借毛主席《五•七》指示的名义,把这些人抛弃到偏僻边远的农村去。所以当时在插队干部中,消沉、不满、悲观、无奈的情绪是相当普通的。
我,经过几番的折磨,思想已经麻木了,对于下乡插队已经没有那么多想法了。从心眼深处讲,我已经厌恶当这个三番两次挨整受罪的所谓“干部”了。人生就是这么几十年,谁个不愿意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生活呢!可我,参加革命至今21年,遭难的日子就有12年!而这12年正是人生青春美好时期!我还能有几个12年?我确实不想干了,“沉底”思想占据主导地位。我想下到一个不错的农村去,把两位老人接到一起,凭自己的劳动过起有吃有穿、有欢有笑的田园生活。人的欢乐和幸福,不完全取决于物资享受的多寡,精神上的放松与欢愉才是最最重要的啊!我看过不少旧的小说和戏剧,历朝历代皇宫大苑里的那些后妃们,她们整天锦衣玉食,一呼百诺,生活够奢侈优越的了,可她们感到幸福了吗?一曲《深宫怨》,唱出了她们的悽惋与惆怅;相反,《天仙配》中七仙女与董永在摆脱了奴隶苦后,过起了“你挑水,我浇园”的田园生活,她们却真正感受到了“夫妻欢乐,喝口凉水心也甜”的愉悦与幸福。
玉环虽然在城市里长大,也曾羡慕过名誉和地位给人带来的稳定的优越生活;可是,10多年来,由于我的牵累带给她的烦恼和痛苦,一直过着颠沛流漓的生活,她的心情也有了很大变化。她深知对过去的那些响往和追求,已变成即不愿想更不可及的奢求了。对我们夫妻俩来说。当时一个共同心理就是“思安”,不管什么样的生活,安全、安宁就好,再也不愿受这样和那样的折腾了。在这样的思想主导下,我俩的心情反而平静了,只是在等待着上峰一声令下,定下地点,全家立刻出发。
很长时间家里没有这样消闲了,玉环和我俩都不上班了,也不参加什么派性活动了,因为“A派”已被“盖柜论定”,是“保守派”、“保皇派”,别说没有活动,就是有什么活动也没人参加了。学校停课了,停课闹革命嘛!在“读书无用论”和“白卷反潮流”的影响下,上不上课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3个孩子都不上学了。别人家的孩子是“红后代”,在闹革命,在社会上活动;我们家的孩子是“黑五类”,革命没他们的份,不能到社会上去活动。老实说,我们也不敢放他们出去,因为社会上很乱。即便不是坏人,也惟恐被那些自恃“高贵”的“革命”的“红后代”们的歧视与侮辱,因此只能让他们在家里玩。可孩子们不像大人,总把他们圈在屋里,会把孩子闷坏的。
我和玉环正处在等待下乡时候,闲着没事,便从邻居老宋家借来一部老式像机,买了两个黑白胶卷,在屋里、广场、公园照起像来。大人们感到很轻松,孩子们更是特高兴。3个孩子,一会儿他按一下,一会儿她又要按一下;一会儿摆这么个姿势,一会儿又摆出个那样姿势;吆喝来,跑过去,不够他们忙活的。最小的东儿高兴地竟爬到广场的一棵树上,非要爸爸给他来一个。这不算长的一段时间,是我在运动劫难过程中,闪现出的最开心的一幅“天伦乐趣图”。尽管当时我们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喜事,更没有什么令人满足的物质享受,但它毕竟是我离开沈阳前一段比较惬意的生活光景。
我插队的地点定了,连队通知我下到清源去,要我做好准备,尽快出发。玉环和我对这个地点没有提出异议。这里很重要一个想法是,清源离她家近。她的两个老人,都已年近古稀,身体又不好,已经无力再靠推磨摊煎饼维持生计了。我们商定,到农村安顿好后,便把两个老人接过来和我们一起过。生活虽不能太好,但确信凭我们的劳动,是可以吃得饱穿得暖的,让老人们过一个平淡舒心的晚年生活是没问题的。为了不耽误统一行程,我和玉环俩开始收拾和打点行装。说起来也够寒酸的,我们也真没有什么行装可收拾的。家俱是公家的,而且由于那时室内家具机关是按干部级别配备的。像我们这微不足道的小干部,室内除了3张单人木床和一个破旧的三屉桌,两把漏缝的椅子外,啥都没有。而且由于第一批插队干部把公家家具都拉走了,从第二批开始机关管紧了,插队干部装车时派房产处人看着,好坏家具都不准带走。我和玉环结婚,没过几年好日子,就遭遇了磨难。工资降了,孩子多了,生活过的那可真是“癞蛤蚂打苍蝇――将供嘴”,哪有钱置办什么物件啊。如果算大件的话,那就还是我们俩结婚时她一个、我一个两个不成对的帆布箱子,和从东丰搬家时购置的一个已经甩箱了的枊条包。
看到我们忙活的样子,3个孩子凑到跟前,石儿问道:“爸,咱们上哪去?”
“去清源,那里离你们姥家近,咱把你们姥也接过来”
丹儿听到这乐的拍起手来,说:“这回好了,我又能看到姥姥了!”
看到孩子们的情绪,我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心想,咳!是我这个爸爸不争气,没能耐,没能让孩子们过上好一点的生活,现在又要把他们从大城市带回到偏僻的农村去了。
我直起了腰顺着孩子的话茬说:“是啊!你们又要看到姥姥了”。我懂得孩子们对姥爷,姥姥的感情,在他们幼小的时候,是在姥爷,姥姥的庇护和关怀下,生活了近3个年头啊!
一九五八年是我国人民经历3年困难的第一年,对于我们家来说,那更是雪上加霜、难上加难的一年。是这一年的5月,我被戴上所谓“右派分子”帽子,撤销工作,取消工资,下到辽北的一个农场进行“监督劳动”。我走了,玉环带着一个3岁、一个3个多月的两个孩子,在省城这个大城市里,靠着她那50几块钱的工资生活,不仅经济上难以维持,精力上也难以支撑下去了。实在没有办法,她要求把工作调到我所在劳动农场的县里,她满以为离我近一些,企盼多少也会得到些照应。可是她想错了,工作是调过来了,可照应却一点也没有得到。因为“右派”当时的劳动,说是锻炼,实际是改造,没有假期,没有休息,当然更不许回家,只是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察看着罢了。家里的事我一点也帮不上忙,经济上我没有工资了,靠挣工分生活,每月挣的那几个工分钱,去了填饱肚子的也就所剩无几了,哪还有钱补贴家里的开支呢!为了工作,为了生活,玉环不得不求助长期没有走动的亲戚帮忙,她找来了她二姐的孩子――近20岁的外甥女九玲,帮她照看孩子。可是这样的生活没撑了多久,姑娘处上个对象,要结婚出嫁,婚姻是女孩终身大事,怎么能因为给我们看孩子,而误了外甥女的大事呢!只好另打主意了。玉环,坐在空荡荡,有着对面炕的集体宿舍里,面对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愁肠百结,潸然泪下。今后怎么办呢?她病倒了,一躺就是3天。多亏着九玲,有时去食堂打点饭,有时便在屋里炕边用几块砖架起的所谓灶上支起的小锅上做一点,病人和孩子才算没有饿着。是整风办公室一位热心同志,吁请县里有关部门,给我所在的农场打个电话,我才得以回来趟我还没有登过门的家。
那是一九五八年的八月二号,由于天旱已经过了二伏,苗圃的白菜还没有种上,再不种就不赶趟了,所以队里确定要坐水种白菜。我拣了个重活干――挑大水,整整干了一天。活,没有干完,队里确定晚间“夜战“,所以晚饭没有回去吃,给每人烀2斤土豆,就当做我们的晚餐了。
天头已经擦黑了,我们三、四十个人都呆在苗圃田师傅的院子里。有的在洗手,有的守在锅台旁,有的坐在窗根底下,有的则坐在院子的一角上,都在等着吃晚餐。我和老陈、老冯铺着蓑衣坐在窗下,把背靠在窗台上。一会儿土豆好了,瘦面筋扎的刘师傅从屋里用二盆把土豆端了出来,人们都围了上去。刘师傅喊:“别乱拿!咱们一份一份的。刘忠你按名点,点到谁谁拿”。分土豆开始了,等了老半天的人们一份一份都把自己的端走了,找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进晚餐去了。轮到我了,我走了过去,把酱斗蓬草帽翻过来,把土豆兜了过来。
就在我走过来要坐下吃的时候,碰上了姜师傅,他对我说:“老吴,你不用夜战了,你家里来电报了,让你赶快回去!”
啊,来电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使人不安的感觉浮上了心头。我忘了吃土豆,赶快问道:“真的吗?什么时候来的?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我买菜籽回来,听老关头说,通讯员送来的电报,是打到场部的,说是你老婆病了,党委已经批准给你假了”姜师傅这样对我说。
玉环病了,我的心开始不安起来。饿忘了,劳动了一天的累也忘了,脑子里总在翻动着玉环病的事,心想病的一定不轻,要不怎能来电报!是的,一定很重,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在我的生活中会不会再出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啊?一种担心、不安、恐惧和不祥的感觉,在我的思想中翻腾着。土豆往常我多么爱吃啊,2斤,吃下去还费什么劲啊!可是现在我吃不下去了。我呆坐在那里,瞅了瞅我两旁吃的正香的老陈和老冯,对他们说:“这些土豆你们吃吧!我吃不下去了。再者说我一会儿要走,回去还可能吃着饭,你们都吃了吧!”
接着我就起来去找朱组长,他已经知道了,他看我向他走过来,就对我说:“你今晚上可以走,队部大车大概是夜里一、两点走,你明天早上就可以到家了”。
我说:“那我现在是不是就回去,我还得收拾收拾”。
他说:“等一等,一会儿王队长买菜籽回来准到这,你和他说一下,再借几个钱,办理下请假手续就可以走了”,“好!”我答应了一声就又回坐在蓑衣上,陷入到乱七八糟的思绪中。
夜战开始了,王队长还没有来,我的心有多急啊!我也跟到了地里,在我照样操起了水桶的时候,王队长回来了。我走过去,把情况和他说了下,他还不知道。
他说:“我们队大车今天一早走的,今晚没有车了,你走不了啦,怎么的也得明天走”,随着他又关切地问我:“你的路费还有吧?”
我照直说道:“我现在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了”。
他现出了为难的样子,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队里没有钱了,今天买菜籽还是拿老沈的钱(这我是知道的)。老关(队里保管)腰里还能有”。我没有吱声,沉默地蹲在他的斜对面,在灯光下望着他那瘦削的脸,他停了下说:“你先参加夜战,帮助挑挑水。明天一早走,那时你写个假条,再和老关弄几个钱”。
说着他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又追问道:“那么王队长我回去,给我几天假啊?”
“县城离这很近,5天够了吧?”,“我想趁这回回去,再把我的肺病一块复查一下,时间是不是能再长一些?”说完我又瞅着他脸,盼望他能答应我的要求。他没有立即答复我,说:“你先干活去吧!明天早上核计一下再说”,说完他走开了,我怀着满腹疑虑和愁肠挑水去了。
第二天一早,撂下饭碗就去找王队长,说:“王队长,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他没有抬头,从老关头手里拿过来9元钱,瞅着我说:“你的工薪是18元,这是9元钱,赶上队里没钱了,要不就多给你拿几个”。
“行了,这9元钱就够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了钱。
他说:“你先写给借条吧,把假条也写一下,完了交给老关头就行了”说完他就出去了,我把这一切办好登上回家路程,已是5点了。
东半天云层很薄,能够看到太阳走到的地方,西半天阴的很黑,好像马上就要来雨的样子。我的心情也和这天阴的一样,没有了往日想像的那种渴望回家的愉快心情;有的只是乱七八糟的猜测,和一种恨不得一步迈到家看个究竟的焦急心情,又好像就要有一种什么不幸临到我的头上一样的那种恐慌心理。我狠劲地下着步子,心里想到的只是“家”、“老婆有病”,路上的一切我似乎都没有发觉。走,不停地往前走。到了宝力镇才6点刚刚过5分。10点钟的汽车,还有4个钟头。等吧!多么长的4个钟头啊!多么令人烦燥的4个钟头啊!
回家,买点什么呢?鸡蛋是最有营养的,是最适合病人吃的,我买了40个,给我的大儿子买上半斤油糕,这些就是我参加劳动后第一次回家的礼物吧!还能买什么呢?我兜里揣着半个月的工钱才仅仅9块啊!
汽车也好像故意和我为难似的,听路人说,往常9点半就到,可是今天,表针已指到10点了,还没有看到汽车的影子。我两手提着东西站在外边的大道上,抻长了脖子望着那将要把我送回家的汽车。等到它“扭搭”来再开出去,已是10点20多了。
汽车,在高低不平的大道上跑着,冒起的烟土把整个汽车的后半部都淹没了。车,随着地面的高低颠扑着,我的思想也在不停地起伏着。随着汽车的加快,我的心情也跟着收缩和紧张起来。家,越离越近了。真是盼到家,我离开她们娘们已经4个月了;又怕到家,怕到家会看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唉!思想乱极了!我一言不发,任凭汽车颠动着。思想,却像一股出潮的洪水,在不着边际的大地上翻腾滚动着。
11点半多,就到县城了。在人们的指点下,我走进一个陌生的屋子。一个少女抱着孩子坐在炕上,我的石儿就在她的身旁玩着。在炕稍的地方头朝下躺着一个人,蒙着脸。我的心还似乎宽敞了下,她的病还没好,可是看来还不是太重的,因为还没有住院么。这时,那个少女说了声:“唉呀!是我姨父吧”,就抺身下地。我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回头看看石儿,他正站在炕上呆呆地望着,好像在看一个生人似的。我刚要询问玉环的病怎样了,那个躺着的人忽的起来走出去了,原来是个我不认识的姑娘。从九玲的嘴里知道,她原来是给玉环作伴来的。那么玉环到哪去了呢?我问九玲:“你姨呢?”“上班还没回来哪!”
“啊,上班了!”我的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满腹的猜测和不安都逃之夭夭了。一股兴奋的心情涌了上来。我瞅了瞅还在呆看着我的石儿,拉起他的小手问:“不认识爸爸了吧?”他歪起小脖,伸出了舌头,小眼睛叭哒叭哒地看着我。这时在他的小心眼上好像是想起了我这个爸爸,把身子靠近了我。我把他搂在怀里,在他的小脸蛋上狠狠的亲了下:“石儿,想爸爸不?”哎,真的,我还忘了。我给我儿子带回的一点礼物怎还不拿出来呢。我打开了小包,把油糕拿了出来。“来,石儿,你看这是什么?”他还像不好意思似的瞅了瞅我,才把糕接过去,拿到窗台边吃去了。这时我把视线又转移到九玲怀里的丹丹上去。她的小脸比过去更白更大了,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望着我。
九玲对我说:“丹丹这一阵闹病,比过去瘦多了,若不比这胖多了”。
“现在好没?”
“肚子还没好,烧可退了”。我拿起了她那两支小胖手,说:“来,跟爸爸亲亲吧!”怪了,她竟认起生来了,小嘴撅撅着,泪花滚动着,哇地一声竟哭起来了。我赶忙抽回了双手,哄着说:“好!好!爸爸不抱了”。也难怪她认生,我走的时候她才只有3个月,而现在已经是半岁了。
我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向九玲问起家里的情况来。九玲告诉我说,头几天我姨病了,丹丹也病了,我一个人也没办法,照看不过来,我就和整风办公室的吴同志讲,让他给你打个电话,好回来看看。我寻思早就能回来了。这阵我姨已经好了,丹丹还闹一点肚子。说话工夫,玉环回来了,她瞅了瞅我,我瞅了瞅她。从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她内心的激动和欢快。在孩子们面前,我们没有拥抱,没有接吻,甚至都没有握手。但是,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心,却紧紧地靠在一起了。
她笑笑说:“看,你比过去黑多了,还没有瘦”。
我说:“是啊,整天在地里干活,还能不晒黑啊!可是,我比过去却结实得多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情的瞅着我。
这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你爱吃馒头不?你这阵能吃了吧?”
“可不,我在那一共就吃两次馒头。我一次竟吃了一斤半多。现在,要是3分钱一个的,我能吃它10多个”。
“好,我们这就是馒头多,这回管你个够”,说完她拿起铝锅就去食堂打饭去了。
事物就是这样,当你拥有它的时候,你并不觉得它多么珍贵;可当你失掉它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它特别珍贵;而一旦你又重新获得它的时候,你就会格外觉得它是那样的弥足珍贵了。就拿家来说吧,从小家来说,不外是妻子(或丈夫)、儿女,每天就是吃饭、上班,照顾孩子,逛商店,看电影,如此而已,再平常不过了,没什么特别的。可我这次时隔3月从“监督劳动”地回来,对家却有着不同的感受。一顿团圆饭――不管是暄腾腾的馒头、猪肉疙瘩白汤,还是别的什么,吃起来都是香的、甜的;全家看一场电影――不管是《洞筲横吹》还是别的什么片子,看的都是那么投入,那么兴致;和玉环抱着我们心爱的丹丹逛商店,不管我们买没买东西,不管众人是不是那样地喜爱和逗弄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心理都是满足的,愉快的,特别是我们的石儿,可能是由于骨血关系吧,我刚回来两天,就把我给看上了,走一步跟一步,我上了趟厕所没有让他知道,他找不着爸爸了,还哭了一通。九玲也和我说,昨天午间我上街没带他,他跑到厕所旁边的道上去,闹着要找爸爸。所以,为了能多和他在一起,昨天我领着他逛了县城,小街真不大,很快就走完了。今天我又带他去医院,没走多远,他就不走了,抱着我的腿,说:“爸,我走不动了”,看他那个小怪样,我心软了,怎办?抱着吧!累一点,热一点,这也是个享受啊!几天来的假日生活,我不禁要说一句:家的感觉真好!不怪有人把“家”喻为“幸福的港湾”,有人说“家”,是人生旅途上的“加油站”。此次假期我没有白过,它驱散了我心头上的乌云,忘掉了心中的烦恼,解除了身上的痛苦,又精力充沛地回到了劳动所在地――刘美窝棚。
就在我回到劳动地点不久,由于九玲对象的年龄大,要求结婚。玉环怎么好阻拦,九玲出嫁离开了。玉环没了帮手,眼看着我虽在当地,不但钱帮不上忙,人也帮不上忙。无依无靠的她,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实在撑不下去了。她事先没有告诉我,走了也没让我知道,因为她知道告诉我也没用,还会引起我的担心,就请求组织上把她的工作,调回了她的老家,辽北的一个小县城――东平县,分配在县钢铁办公室工作。
玉环老爹是山东人,是在张作霖当政那个年代,他的老爹――玉环的爷爷带着他闯关东来到东北的。老爷子去世后,没有给玉环爹留下任何家底,她爹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开始做点小买卖,卖个瓜果梨桃、瓜子、花生啥的。攒下了几个钱,便在别家房屋外边搭起了个棚屋,里间屋做住室,外间屋架起了石磨和炉灶,老两口靠自己的力量,开起了煎饼铺。随着生意的发展,煎饼铺变成了小饭铺。渐渐地儿子长大了,娶妻生子,分居另过。女儿们也一个个的出嫁了。老头、老太太年龄大了。精力不行了,便又恢复了卖煎饼、馃子,过着结结巴巴的日子。一九五六年全行业公私合营,煎饼铺合没了,老头被安排在合作店里打更。老两口靠老头40块钱的工资收入,维持城市里的最低生活。
玉环的回来,两家合一家,不算我凭空增加3口人。不但住的紧张,5口人挤在一铺小炕上。经济在正常情况下,虽然还能勉强维持最低生活,可随着全国困难时期的加剧,日子则是愈发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虽然这种困难是全国性的,可对我们这个合并起来的“家”,就更是雪上加霜、相形见绌了。为了补贴吃的,老头把三闺女给买的总不舍得穿的羊皮袄卖掉了,老太太年轻时戴过的唯一一件金首饰――一对耳环卖掉了,多年买的还没到期的公债劵也兑出去了。
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时,老头弄回来一些用火碱烧过的柞树叶子,老太太把它泡在清水盆里,把泡出来的黑绿色碱水一次次地泼掉澄清,加上一点高粮面,熬成糊糊粥,喝起来是又涩又苦。在喝的当中我还喝出了一条煮熟了的大青虫子,恶心的我差点呕吐出来。两个孩子瞅着碗里黑绿色的树叶粥,硬是一口不喝。没办法,老太太只好另给他们煮一点没有树叶的糊糊粥喝。此情此景,令我酸楚不已,就用我日常劳动生活中节约下来的20元钱买了20斤土豆。若是搁到现在,这20元钱不算啥,可那个时候这是老爷子的半月工资,是玉环工资的5分之2,是我一个多月劳动所挣的工钱啊!这点土豆成了家里的稀罕物,大人们不舍得吃,只是给3个孩子(包括玉环哥哥一个女孩)每天用火盆烧一个吃。在做糊糊粥时,老太太只用一个土豆,把它切成骰子块放在粥里,这就算不错了。最慈祥的也是最可怜的也就是孩子姥姥了。在喝粥的时候,多咱都是把稠一点的舀给孩子们,同时她还要照顾老头,又要照顾闺女,因为他们还都要上班啊。这样照顾来照顾去,轮到她老人家,那就是剩稀喝稀,剩多少喝多少;没剩下也就只好不声不响地自个挨饿了。
孩子他舅在饭店干活,偶而带回个把窝头,烤饼啥的,偷偷地给老太太。可老太太总是舍不得自个吃,总要把一多半留下来,掰开分给3个孩子吃。在分的时候还悄悄地多分给丹丹一些。因为她特徧爱丹丹,说丹丹最懂事,最听话。她常常当着玉环的面夸奖丹丹,说:“丹丹这孩子招人喜欢,有时她哭,我一说丹丹是好孩子!听说,不哭,她立马就憋回去了”。
转过年也就是一九五九年的春天,老爷子在自家棚屋的周边刨种了10多棵苞米,还真会添惠人,待夏秋之际,每棵还都给结了一穗苞米。在那两个孩子不在屋的时候,老太太就一次次掰下来,烧给丹丹吃了。两个孩子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在姥爷、姥姥的呵护下,生活了近3个年头,孩子们对姥姥的感情是可想而知了。
就在我们期待着下乡后就把两位老人接到一起,让孩子们重新和姥爷、姥姥团聚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就在插队干部已经走了两批以后,情况却又发生了变化。省革委会提出了“向西部进军”的口号。西部,当时包含两个含义:一是昭盟,二是朝阳,而重点还是昭盟。按照当时的说法,就是要把大批干部下派到那里去建设红色的反修前沿阵地,我也就当然是这向西部进军中的一员了。对这种说法当时我真有些不解,靠我们这些“站错队的”、“对红色政权有威胁的”所谓的“四类干部”,能把“红色的反修前沿阵地”建设好吗?如果真的修正主义者打过来,这些人能靠得住吗?明明是认为这些人“不可靠”,明明是不喜欢这些人,还硬要给他们戴上一个“高帽”,目的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哄骗他们痛痛快快下去。可在当时你可以这么想,却没人敢这么说。说了那就是“反对红色政权”,“破坏干部下乡插队的伟大决策”,招致的将是“灭顶之灾”和“杀身之祸”。指导员顾宇执来告诉我:“清源去不了啦”,要我到天山去。天山在哪?经过询问,说天山就是阿旗,全称叫“阿鲁科尔沁旗”,在昭盟的最北部。从赤峰走,要坐汽车和大车,走8百里的路程。听到这我心里那股别扭劲就甭提了,心想,去清源我都准备好了,电报也发了,你们又不让去了,却把我弄到天山北国去了。反正干部我也不想当了,下乡是肯定了。我想去的地方你们不让,那么你们给我选定的地点,我也可以不去,我不能再像个小绵羊似的,任凭你们驱使和摆布,我要有自己的意志和主见,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我对顾宇执说:“下乡插队没问题,我把行装都打点好了。可天山我去不了,我这次下乡要带上两位老人,他们都近70多岁了,要坐这8百里的汽车和大车,还不把老人颠打零碎了”。
玉环也在旁边插嘴道:“我们还要去清源,天山我们坚决不去!”
看到我们俩坚决的样子,顾宇执一边擦眼镜一边喃喃地说:“清源是去不成了。那我们再商量下,你们也再考虑考虑”
“我们没什么考虑的!”玉环扔出了这句话后,顾宇执没再说什么,竟自走了。
两天后,连长胡朋来了,告诉我说:“给你们换了个地方,让你们到敖汉去。你们考虑下!”敖汉在哪?那地方咋样?我还是一无所知。有人告诉我,敖汉是昭盟的一个旗,在昭盟和朝阳接壤处,由于十年九旱,贫困的狠,是个“兔子不拉屎”地方。我和玉环商定,敖汉也不去。随后又选定要我们去喀左,经过一番了解和考虑,我们还是不同意去。
这样一来,我们家就热闹了,每天来人不断。亏着没有门槛,如果有的话怕也要被踩平了。有我的连队的,有玉环连队的,甚至还有街道的,都是来做说客的。他们中有唱白脸的,用感情套我们,用好话劝我们,我俩以礼相待,好言答对:“下去没问题,你们看!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有唱黑脸的,威逼我们,说什么:“赖着不走是不行的!”他们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冷言以对:“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像赖着不走吗?威胁是没用的,我们只不过是想选个相对可心的地点罢了”;与此同时,我还以守为攻,提出要回我的老家去――辽南海城的一个农村。就这样,我们彼此叫上劲了,他们给我安排的地点我不同意;我想去的地点,他们也不答应。我插队出发的日子就一直地拖了下来。
插队地点一直定不下来,呆得无极聊受的,玉环提议去高敏家串串门,顺便也探视一下崔炳林――高敏爱人的病情。很早就听说他的肝不好,由于搞运动,上干校,一直也没有机会去。听说要去串门,3个孩子也都嚷嚷着要去。玉环哈下腰拉着丹丹和东儿的手说:“你高姨家的叔叔肝不好,小孩子要注意下,肝炎会传染的。听话你们和小哥都呆在家里,别往外跑,爸妈晌午回来给你们做饭”,两个小玩意抹搭抹搭眼睛点点头。“石儿啊,有人叫门时你告诉他,爸妈没在家,别开门”,我和玉环临出门时又这样地叮嘱着大孩子。
高敏和玉环是老乡,又是要好的同学。她们是在抗美援朝时响应政府号召,一批6名女学生走出校门参加工作,并分别被分配在省直各部门的。那个时候她们岁数小,都是单身,特爱恋帮,工作虽然分开了,可是每到星期假日,她们总要约到一起,说说话,玩一玩,逛一逛商店,吃吃零食。随着岁月的流逝,年令的增长,有的结婚成了家,有的调离得更远了,聚到一起的时候就很少了。可是玉环和高敏,却一直保持着联系,比别的同学们聚的多,感情也更深厚些。并省后,两个人也都先后结了婚,有了自个的小家,虽也经常联系,但比起来却是少多了。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一来,派性打斗,乱乱哄哄,办学习班,上干校,彼此也就断了消息,断了来往。
高敏的家就在南湖,离我们还真不算远。我和玉环俩蹓蹓跶跶就到了。待高敏开门看见是我们俩的时候,脸上掠过一丝惊喜,说:“啊!是你们俩啊!稀客!稀客!快进屋”。我逗趣地说:“稀客是从东边来的啊”。高敏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我们进屋的时候,两个男孩子正趴在床上摆弄着毛主席像章,他们并没有理会我们的到来。显得苍白消瘦的小崔――实际他年龄和我差不多,只是习惯了这样称呼,正躺在一张单人床上。看到我们进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赶紧制止道:“别动!小崔,咱们不是外人,你好好躺着!”尽管我这么说,小崔还是坐了起来,不无歉意地说:
“没事,我只是感到乏累一些,你们老也不来,我怎么好躺着待客啊!“
高敏也接上了茬,“是啊,你们好久没来了,久不登门就是客啊!他坐就坐起来吧,老躺着也不好”。说着就忙着给我们倒水。
我说:“高敏,你别忙活了,我们不喝水。我俩今天来一则是看看小崔的病,二则是这不要插队了,插队一走,天各一方,再见面也不知是驴年马月了”。
玉环问道:“小崔的病怎样,确诊没?”
高敏挨着玉环坐在床沿上,说:“头些日子去医院看了,说是肝有些硬化,什么原因造成的,还没查清,现在医院也在搞运动,也分派了,整天乱哄哄的,看一次也挺费劲的”。
“高敏,你还得带小崔去大医院好好查一下,可别含糊,别把病耽误了!”玉环拽着高敏的手这样嘱咐着。
高敏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们插队的地点定了吗?”
“还没定哪,开头让我们去清源,我们准备好了,又不让去了,要向什么西部进军,一下去就把我们甩到了天山,离赤峰还有8百里,我们不同意;又让我们去敖汉、喀左啥的,我们也不去,这不就拖下来了”,玉环唠唠叨叨地这样述说着。接着她就问高敏:“喂,小崔有病,你们可以不下吧?”
“哪有那样好事,单位造反派来催好几次了,说崔炳林是慢性病,不能影响下,下去后慢慢治。”
我说:“毛主席《五•七》指示里可说是老弱病残者除外啊!它的全文是‘广大干部下放劳动,这对干部是一种重新学习的极好机会,除老弱病残者外都应这样做,在职干部也应分批下放劳动’”。
听到这,高敏来气了,“人家才不管你有病没病哪!”
我说:“你可以用毛主席的教导和他们理论啊”
“哼!人家才不听你那个哪!”
坐在床上的小崔也有气无力地插上了话:“开头说的还挺好,说什么你身体不好,下去可以暂时不劳动,农村空气好,对养病有好处。来了几次,我们没表示下,他们就变脸了,说什么这是‘文化大革命’,是特殊时期,不管你有病没病,叫谁下谁就得下。别说你能走能撂,就是不能走,抬也要把你抬下去!”
我愤愤不平地说:“他们口口声声说,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指示办,他们现在怎么就不按毛主席指示办了?!纯粹是阳奉阴违,实用主义!”
玉环仰着脸问高敏:“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小胳膊扭不过大腿。我们提出晚下一段时间,给炳林再好好检查检查,治疗一段,这都不行。像追命鬼似的,三天两头来摧”。
玉环问:“他们让你们下哪去?”
“没最后定,可能是去辽东山区吧!”
这时,小崔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和伤感地说:“现在是造反派的天下,人家嘴大,人家说了算,咱们只好下呗!听天由命吧!”话题说到这,屋里沉寂下来了,只有那两个男孩子在摆弄毛主席像章中叨叨咕咕的声。我看了看表,已快到12点了。我瞅了瞅玉环,站起来说:“咱们走吧,也该让小崔躺下休息了”。高敏硬是拽着玉环不让走,非要留我俩在她这吃晌饭。我们好说歹说3个孩子还在家等着我们哪,才算离开了高敏的家门。
由于插队地点定不下来,我下乡开拔的时间拖有一个多月了。他们着急,我也着急。横竖也是个下,年关一天比一天近,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走的越晚,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农村去安家,困难会越大。而且由于早在一个月前,除了身上穿的,必须用的外,都打上了行装。特别是吃的如粮食、副食啥的,也只留下了一小点。时间一长,就得不断地开包。今天舀出点粮食,明天抠出点副食,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
那个时代,城里每月每人只供应3两油、半斤肉(两个肉票)。当时,我们用4个肉票买了半拉猪头,不舍得吃,也把它打在包里,准备下乡去吃。由于做菜没有油水,今个打开锯割一点,明个再打开锯割一点,还没等到出发,半拉猪头就被锯割的只剩骨头了。面对着满屋堆放的大包小裹,吃饭是一顿一顿地对付,这种类似逃荒的生活,怎么能不腻味而着急呢?!
一天饭后,我正和玉环俩盘算下乡前,还要给3个孩子添置点什么防寒衣物啥的时候,有人敲门了。我开开门,原来是郝振忠局长。“玉环,郝局长来了”。
“哎呀,郝局长啊,快进屋!你看我们这屋里乱的”,玉环迎了上来这样说。
我说:“这不为了插队,我把行装早就打好了”。
郝局长拣了个床边坐了下来。玉环一边忙着去倒水一边说:“郝局长啊,去年春节亏你帮了大忙,连队才让吴非回来一趟,我还没好好谢谢您哪!”
郝局长平静而谦逊地说:“可别这么说,我没帮什么忙,只不过是说了句话,那还是连队定的么”
“那可不对,要没有您的说话,连队是不会让吴非回来的”,玉环还是这样坚持着。
我插嘴道:“是啊,郝局长说话还是管用的”。接着我笑着问:“老郝,是不是他们让您来做我们工作的?”
郝局长连忙解释说:“你们别误会,没有人让我来做工作,是我的插队地点定了,过几天就要走了,我今天是特意来看看你们,老同志么,下去了不在一块,见面也就难了”。
玉环插嘴道:“郝局长,你也下呀?”
“我怎么不下,只要不是‘入革’的,就都得下”。
我问:“您下到哪?”
他答:“喀左”。
我说:“不说那地方挺穷挺落后吗?”
老郝笑了:“好地方人家要你去么”,接着他就和我讲,说是革委会定的,这次干部插队落户的地点,是要去那些贫困的、落后的和阶级斗争复杂的社、队。其实所谓好的县里也有差的社队,孬的县里也有好的和比较好的社队。可是好的社队,是不让我们去的,所以啊,去哪个县都是一样。
我点了点头说:“是这样啊,可是老郝你不知道,我这次下去就打算彻底沉底了,想当个农民,靠自己的劳动,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再也不想当这个干部了,所以我就想去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地方”。
郝局长站了起来,说:“吴非啊,你别想那么远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像你我这个岁数,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啊!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要我们去当农民,那时再考虑也不迟啊”,他看了下表,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们也该给孩子们打点晌午饭了”。
玉环说:“郝局长,你就在这吃吧!”
“不了!不了!”郝局长一边往外走一边这样推辞着。我跟出了家门,抱歉地说:“真是对不住郝局长,赶上这个时候,我们真的是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啊!”
又过了两天,顾宇执来了。他告诉我,连队经过研究,给我选了3个地点,即昭盟的赤峰、喀喇沁和宁城。并说这是昭盟中最好的3个地点,要我从中任选一地。说着他还从他的皮夹克口袋中掏出一本《中国分省地图册》,在向我指明这3个地点在昭盟所处的地理位置后,还以关心和为我着想的口吻对我说:“依我看你就去赤峰县这个点,啊是初头朗公社,你看它离赤峰在地图上就一指距离”,这时他还用手指在地图上比量一下,说:“看情况是郊区,你知道吗,办公厅造反派刘星,这回被派下去担任县‘五•七领导小组’组长,他就插队在这个公社,你想想他去的地点能不好么”。
提到刘星,我熟悉,他20多岁,1米8的个头,周正的脸庞上忽闪着两个大眼睛,看起来精神帅气,是个机要干部,平时显得稳重少语,不显山不露水。可是运动会改变人,这“文化大革命”一来,他变了,他真的变了。可能是由于没有“乌纱帽”吧,他敢说敢干,当然也就敢于造一切“当权派”和“牛鬼蛇神”的反,真个是“蹦的高,跳的远”,居然成了一个令人侧目而视的响当当的造反派,并当上了连队指导员。他爱人徐丽,是机关里后勤部门的一个工作人员,是玉环不错的同志朋友。她不高的个头,温厚的性情,她和刘星不一样,虽也参加了“派”,但在对待同志和朋友上,却不像某些人那样“视如仇敌”“冷若冰霜”。
由于顾宇执的说教和对于刘星的认识,我的心还真的被说动了,对赤峰这个点产生了兴趣。为了慎重起见,我当时并没有立即表态,只是说:“这样吧,我们再商量下,明天给你们个准信”。顾宇执走了,我和玉环俩似乎也没更多商量的了,哪里好?哪里坏?对我们来说也都是“瞎子摸象”“雾里看花”!已经拖了近40天了,不能再拖了,就去赤峰吧!并把这一决定通知了连队。
距一九七0年新年还有10天,我们下乡插队终于出发了,这是个假阴天,天头乌涂涂的,时不时还飘下几许稀薄的雪花,北风不大,却冷气逼人。早上,刚撂下饭碗,玉环正忙着给3个孩子穿衣戴帽,拉东西的汽车就来到了楼下,随着一阵“劈登扑登”响声,胡朋等六、七个人便进到屋来。问道:“怎么样,吴非?都拾掇好了吧?”
我漫不经心地说:“早就弄好了”。
“好,咱们装车”,说着便拿的拿,抬的抬,楼上楼下倒腾着。我也随着下了楼。嗬!楼下还真的聚了不少人,有玉环单位的,有院内邻居,还有执行公务的――房产部门的,他们是来监督,别把公家东西带走了。说实在的,像我这样的干部,本来头皮就薄,没有事某些人还要找茬整你,别说没有什么看得上眼的公家物件;就是有,我也没有那个胆去惹那个麻烦啊。可人家是一视同仁,公事公办。
小丛是玉环的朋友,她人老实,办事认真,对领导交代的事,她绝不含糊。这些日子也够她忙的了,每走一户,她都要到场的。
我半开玩笑地说:“欢迎你啊,小丛!看看是不是把公家物件给装上车了?”
听我这一说,她也笑了,说:“我今天来,一是上支下派,例行公事;二来也是送送玉环么”。
我说:“和你开个玩笑,这是你的工作么。真的,玉环昨天还在叨念你哪”。
“是吗?那我上去看看她”,小丛上楼去了。
我小时候听大人们说,穷人好搬家,因为他们没有更多东西要搬。我们虽然还不能属于乡下那种穷户人家,可我们当时也是除了身上穿的,铺的盖的和锅碗瓢盆外,也真就没有什么了。要说沉一点的就是那一大包准备下乡砌炉子用的砖头,和耽心下去吃不着菜买的那几十斤大头菜了。我不知道,帮我装车的人们抬着这沉甸甸的包裹是怎么想的?随他们的便吧,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车,很快便装好了,小丛、玉环和孩子们都下楼来了,一些邻居和单位同志们,和玉环打招呼,握手道别。车,开动了,我们全家彻底离开了这住了8年的小屋,向一个遥远的从未见过面的山村搬了过去。
站台上,聚集了很多人,卸车的,装车的,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刚从车上下来茫然不知所往的老人小孩和妇女们,裹紧了棉衣,在冷风中呆呆地望着这一切。
一个穿军大衣臂带红袖标的年轻人喊道:“每户留下一个人照看装车,其它人都到候车室里去,外边挺冷的。都去吧!上车的时候,我再招呼大家”。
玉环和孩子们都进候车室了,我则照看人们往货车廂里抬装东西。偌大一个个车廂,一家挨一家地往里堆放。真应该感谢省革委会,他们对插队干部是给了很大照顾和恩惠的。这次插队干部下去,无论几口人,不论要搬运的家当有多少,也不论路程多远,一律没有限额,统统免费。要不像我们这些思想品格不高的人,怎么能把拆开的板床、铁床,渍菜的大缸、小缸,甚至一些砌炉子的旧砖头,也都带下去了呢。当时社会流行的说法和原则是:凡事要算政治帐,不算经济帐。干部下放插队,这在当时是最大的政治,只要这项任务得到落实,其他也就都是无所谓的了。
时辰,在一刻钟一刻钟的过去,候车室里的人越聚越多。从拉家带口和言谈话语中,得知他们也都是向西部进军的同路人。接近10点,那个带红袖标的年轻人在候车室里出现了。
他站在人群中喊道:“插队的同志们,请静一静!咱们马上就要上车了,列车就停在第一站台,上车的时候大家不要挤,车上都有座”。人群中有人问道:“请问有没有卧铺车?”“有,卧铺车就在列车的前边,那里也可以上”。
话音刚落,人声嘈杂,人群涌动,纷纷向两个出站口拥了过去。我和玉环一人拉着一个小的,石儿紧跟在我们后边,出站后便向车的前部走去。随着人流挤进了卧铺车廂。好傢伙,车廂里人都满了,我们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中铺和上铺,暂时地坐了下来。好大一会儿,车廂里才稍稍平静了一些。
稍刻,伴随一阵说笑声,从卧铺车门上来了一帮人,他们中大都披着军大衣,一位看似领导体格略胖些的冲着车廂说道:“对不起,请各位到后部车廂去,那里还有座,这卧铺车廂我们都包下了”。
人们都楞住了,呆呆地看着这帮人。有些人开始挪动了,有的不情愿的嘟囔着:“不是告诉我们可以坐卧铺么,纯粹是骗人!”话是这么说,腿还是在动弹了。
玉环冲我说:“咱们快走吧!去晚了那边又没座了”,就这样我们走过两节车廂后,找到一个靠车窗的对面座位,一家人坐了下来。从走动的人们的话语中得知,包卧铺车廂的这帮人,正是我们插队当地的军政领导――昭盟军分区和昭盟革委会的来省里开会的众多头头们。
随着一声汽笛响,火车慢慢地开动了,此时表针正指在12点15分。单调的“咔噔噔、咔噔噔”声,报告着列车的速度加快了。车外的大地和景物一排排地向后边退去。孩子们似乎有点晕车,迷迷糊糊要睡的样子。玉环从手提包里拿出了鸡蛋、饼干和糖果食物,分发给他们,说:“晌午了,你们吃点东西,吃完了愿睡再睡”,孩子们懒洋洋地接过去,吃了一点,便靠在爸爸和妈妈身上睡着了。也不知又走了多少路程,玉环也迷糊过去了。冬天的白昼很短,车外已是一片黑暗,列车已进入夜间行驶,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处于似睡不睡之中,因为我恍恍惚惚还知道车过了阜新、朝阳、叶柏寿一个个车站,再往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火车上的广播喇叭使我精神了。
随着传出一个声音:“请同志们醒一醒,火车就要到赤峰车站了,下车的时候不要乱走,站前广场上有车,负责把你们送到宾馆和招待所去。各家的行李包裹你们不用担心,待送你们走时会一块给你们拉走的”。
人醒了,车廂里又动起来了,我看了看表,恰是夜间的11点半。我和玉环把孩子叫醒,把衣裳穿好,在车停下后,随着人们下了火车上了汽车,被拉到了盟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