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恍兮惚兮

　　三锤子出殡那天，已至初冬。
　　吃完早饭，冷风还在吹着。厂内，有木屑和枯叶被风卷得东奔西走的。看看天上的白太阳，我心中生出了一阵寒。
　　九点多的时侯，我对二姐夫说：“我去三锤子家一趟。”
　　“你也去给他送殡？”二姐夫不解地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你都忘了？”
　　“就去看看，封个礼，中午我也不在那里吃饭。”我说。
　　二姐夫见有两辆车拉着木料进入厂内，就对我说：“一会有个家具厂的人来，想跟我们合作，你中午得陪他。”
　　“知道了，我尽量快去快来。”
　　到了三锤子家，正见三锤子媳妇身着孝服与几位妇女说话。三锤子的遗像挂在灵棚大门上方，像中人面带笑意又流露出一些杀气，直视时，心里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大锤子在院子前忙着招呼宾客，又是递烟，又是握手，全然看不出他和三锤子媳妇之间有什么不合之处。
　　唢呐班子还是赵五的。见到我，赵五忙把唢呐从嘴边移开，喊我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道：“没想到你也来了。”
　　“我不能来吗？”我反问道。
　　“能来，当然能来。”赵五笑道，“我早看出你是个讲究的人。”
　　赵五的唢呐一停，其他几个人便也停止了吹打，他们都笑笑地看着我俩说话。
　　其实，我和赵五之间也没啥好说的。“你们吹，你们继续。”我对赵五说。
　　赵五便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就举起唢呐吹了起来。
　　吹的是《妈妈的吻》。
　　在三锤子的葬礼上听到这样的曲子，我感觉怪怪的。但事主既然雇唢呐班子，图的就是个热闹，只要他们在这样的时刻不吹《百鸟朝凤》，不吹《婚礼进行曲》，似乎就无伤大雅。
　　但这次，听到《妈妈的吻》，我却一下子回想起上初中时高美荣唱这歌时的情景，想起了上学时的一幕幕。一时间，竟有点怅然若失。
　　管事的人突然跑过来对大锤子和三锤子的媳妇说：“娘家人来了！”
　　闻声，三锤子媳妇便扑到三锤子棺材跟前，放声大哭起来。
　　赵五起身，带领全体唢呐班人员吹打迎接。哀乐阵阵，悲语声声。
　　乐音止，哭声停。人们又正常地问候寒喧。主人忙里忙外安排事务，客人交了礼金，等待吃饭。
　　又过了一会，岳辉开着小车，带着几位乡里人员赶到。
　　我问岳辉：“乡长怎么没来？”
　　岳辉便小声对我道：“你以为乡长真拿他当回事？他能让我把礼钱捎来就不错了！怎么，你中午还在这吃饭？”
　　我连忙摇头道：“厂里还有事，我马上就回去。”
　　“我也马上要走，他们几个人中午在这吃饭。”岳辉指着跟他同来的几人道。
　　说完，我便和岳辉去帐桌那里交了礼金。
　　临走前，我又回望了一眼三锤子的遗像。突然之间，我竟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三锤子死了，三孔桥街再也没有和我公然作对的人了。年轻，正在离我远去，从今天开始，我的青春岁月就算结束了，原来的那些嬉笑、晃荡、逞能的光阴都已成了往事，以前是混天了日，而今我要踏踏实实地做点事了。
　　从三锤子家里出来，赵五的唢呐曲似乎在一直跟着我，他正在吹的是《敢问路在何方》。
　　三锤子，终于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想起之前与他共同经历的种种，我突然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有些时候他也是不错的。我俩之间曾经的恩怨，却又以乎是难以避免的。一些事，真的没法说得清。
　　一月后，岳辉结婚了。
　　“你小子总算结婚了，玩够了吧？”那天晚上，在岳辉的婚礼上，我跟岳辉这样开玩笑道。
　　我说这话时，岳辉和新娘正端着斟满酒的玻璃杯给我敬酒。新娘很漂亮，身材高挑，只比岳辉矮一点儿。
　　“什么玩够了？你怎么能这样问人家新郎官，你考虑到新娘的感受了吗？”同桌的王涛这样说我，“人家是敬你酒，我看是该罚你酒。”
　　新娘却并未对我的话有什么反感，她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将酒杯端到我面前道：“你要是当岳辉是好朋友，那就把这一杯酒干了。”
　　众人就鼓掌，连夸新娘“说得太有道理了！”
　　岳辉也是笑着望着我。
　　我心想：这下可被新娘将了军了，不喝，等于我不认岳辉是好朋友了，喝了，则等于认罚了。
　　见我犹豫，众人又起哄。我干脆心一横：不就一杯酒吗？多大的事！我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干了！
　　我把杯口朝下给大家看，未有一滴残酒。
　　“好，够朋友！”众人一齐欢呼。
　　然后我又与同桌的盐豆、张波、王涛、刘闯、赵五等人互有表示。
　　当时，大锤子坐在邻桌，正与我背靠背。酒席散场前，他主动转身邀我干了一杯酒。
　　大锤子没从三锤子媳妇那里争来家电商店，之后，他的录相厅也不再开了，他在自家院子靠路边的地方盖一栋两层小楼，开起了澡堂子。我厂里的工人，很多人下班后都要去那里洗澡，所以大锤子对我很客气。
　　没想到，那天我竟然喝醉了，且醉得很厉害，这是以前未曾有过的。
　　到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就觉得觉得昏昏沉沉的，半晌才明白是躺在自家床上。问叶倩，叶倩道：“你怎么喝醉了？昨天晚上回来时，你跟换个人似的，还哭了。”
　　“什么，我喝醉了，还哭了，怎么可能？”我简直不敢相信叶倩说的话。
　　叶倩笑道：“不信就算了，等见到岳辉、刘闯他们你再问问吧，当时是他们送你回来的。”
　　我连忙用力地去想，却怎么想不起来是如何回来的，回来后又是怎么样的了。
　　我倒是在昨晚感觉见到了沈小曼和高美荣她们，她们的面容都模模糊糊的，做的什么事也记不起来了。
　　我有点后怕。“我竟然喝断片了，可我当时并未喝多少啊？”
　　叶倩道：“我也觉得是邪门了，要不就是酒假了？酒要是假，那别人怎么都没醉？”
　　过了一会，刘闯和盐豆过来看我。他们进门时，我刚喝完一碗稀饭。
　　“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刘闯见面就问。
　　我站起来，晃了下脑袋，道：“竟然醉得啥都不知道了。”
　　盐豆便对我说：“很明显，好朋友结婚，又找了个这么漂亮的新娘子，你是太高兴了！”
　　“人家媳妇漂亮，他高兴个什么劲。”叶倩嘲笑道。
　　刘闯便跟着笑。
　　“你看，你女儿吃喜面时，我喝了有一斤多，都没事，昨晚也就喝了有六七两。”我对盐豆道。
　　盐豆道：“醉不醉，反正都高兴，你也是个性情中人。”
　　找不出原因，那就不找了。又与刘闯和盐豆闲聊了几句，我便到厂里去了。
　　走在街上，突然感到熟悉的街道比往日窄了许多，两旁的房屋和忙碌的街坊看上去也似乎陌生了。
　　又有歌声传来：
　　曾经的岁月在贫穷中富有
　　因为每夜我们都有相同的梦
　　如今的你我在富有中贫穷
　　只怕远去的背影走得太匆匆
　　走得太匆匆
　　谁在贫穷中富有
　　谁在富有中贫穷
　　那些人们做也做不完
　　说也说不尽的梦
　　……
　　我知道这歌的磁带很可能就是从我家的音像店买的，我也知道这歌是李春波唱的，歌名叫《贫穷与富有》，但我更喜欢的还是他那首传唱最广的《小芳》。
　　直到走进厂里的办公室，我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我喝醉了，晚上怎么还做梦呢？还会梦见到沈小曼和高美荣，叶倩还说我哭了，我到底哭个什么劲呢？
　　手机响了，新的业务来了。有太多的正事要做，醉酒的事便渐渐被我淡忘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开着自己新买的小车，到县林业局去办事。办完事回来，快出城时，见路边有一家小酒店，感觉有些饿了，便停车准备吃些饭。
　　我要了一个炒菜一碗米，坐在小间里，刚要动筷。这时，突然有一人进来，在我身旁悄然坐下，娇声道：“哥哥，说说话呗！”
　　我正面朝里坐着，闻声，我连忙侧过脸来看说话人。
　　这一看不要紧，这一看我们俩都呆住了！
　　此时，坐在我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初中同学高美荣！
　　是的，她是来找我“说话”的，但当认出我是谁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哎，美荣，怎么是你？”我装模作样地问道，“一块吃点吧？”
　　高美荣简直窘到了极点，沉默了一会，她起身道：“你等我下，我马上就回来。”
　　然后，她就出去了，然后，她再也没回来。
　　在满腹狐疑中吃完这顿饭，买单时，我问店老板：“刚才出去的那女的，去哪儿了？”
　　老板警觉地看着我，答道：“临时有事，出去了。”
　　“她是你们店的服务员吗？”我又问。
　　“你来吃饭的，问这么多干吗？”老板不耐烦地答道。
　　我只好悻悻地走到店外。
　　看到路对过不远处有家小书亭，我就走过去，买了一包烟，然后顺口问店主：“你看到刚才有个女的从对面饭店出来吗？”
　　店主抬头朝对面看了一眼，语带同情地答道：“看到了，是那店里的一个小姐，听说她的闺女被人贩子拐走了，她丈夫现在正骑着摩托全国各地找孩子。她呢，就出来卖，说起来，她也不容易的！刚才，她出店后就上了公交车去市里了，好像遇到了什么急事。”
　　店主说完，我就转头往市里方向看。
　　“怎么，你对她有意思？”店主笑问道。
　　我没有答话，感觉大脑里瞬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