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闻道张弛启母阙之五

　　丁宁如此去想虽说不无道理，却又似乎略嫌简单。丁宁这一离去，留下的贺振坏了无所顾忌的“美事”，无所顾忌是不会因其人是个男子而善罢甘休的。眼见得到手的小女子逃得远了，无所顾忌又恨又怒，一股火气全都发作到拦路的贺振头上。只是无所顾忌的两个门徒阳不阳与郎不郎异口同声说这小子武功高深莫测，有心玩一玩其老套路，命门徒及小喽啰去打头阵，然而看郎不郎、阳不阳畏葸不前如见克星，倘若弄成藏山脚下对阵“毡笠侠”那般结局，无所顾忌能不明白自己前呼后拥北上，光棍一条南归……往后有何颜面立足于江湖？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江湖之上弱肉强食，自己倘然灰溜溜逃回吴家庄园，吴家庄园岂非将一蹶不振？
　　无所顾忌进退维谷，又一想这小子乳臭未干，即便娘胎里就练内功，也不至于能成“毡笠侠”第二。无所顾忌自分凭着囊中毒砂礓，收拾这乳臭小儿当非难事，且可将自己近几日失去的威风重振起来。
　　其实无所顾忌并非仅只有“毒砂礓”这一“撒手锏”。其近几年练成的“狼步鹰顾威慑功”往往亦能先声夺人，临敌之际，可叫内功功力与其不相上下者多半一触即溃。无所顾忌有所凭仗，遂亲自出马。只见无所顾忌逼视贺振，眼射凶光，面目狰狞。弓腰曲背，耸肩缩颈。左掌护腹，右手刀摆。招招“以假乱真”，脚下东歪西斜。进三退一看似全无章法，其实步步暗藏杀机。
　　贺振毕竟功力尚浅，且从未见过如此古怪架势，猛然一个激灵，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却也明白身临险境，脑海里幻象迭现，电光石火不由得闪过阿姐的音容笑貌英姿靓影，藏孤洞里等着自己与阿姐前去接回家中的婆婆。
　　“婆婆！”贺振情不自禁一声呼。总算记起了婆婆交与自己那卷帛书上“易经”摘录：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之谓神……再看那无所顾忌的“狼步鹰顾”，只不过众生相中不伦不类一小丑，并无古怪可怖之处。
　　贺振顿时觉着气定神闲，婆婆所教似在耳边响起：“乾，取法象天……乾阳也。天道刚健，运行不已……效法天道者能自强不息。坤，以地理为象……坤阴也。地道柔顺厚实，顺承天道，依时而行……然而动则刚强……有继续天道完成衍生万物之功……乾坤之道——成之者，性也。继之者，善也……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通变之谓事……元、亨、利、贞……周而复始，相反相成，相辅相成……变通处无分主次，各随其志……方能挥洒自如，淋漓尽致……”贺振有所悟，仿佛醍醐灌顶，仗剑迎着无所顾忌道：“这位老丈已如此的面无人色步履维艰了，怎就不晓得安安生生在家中颐养天年？反倒跟着几个不三不四的货色，出来净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也不怕一个踉跄撞上他人刀口剑尖上，老皮老肉的身上多了个口子多出个洞来，即便死里逃生，可结痂都比常人慢几年，何苦来哉？”口中揶揄手未闲，利剑招出“越女剑”术“一叶障目”，有意无意之间剑术中已含“明哲剑”剑招“明察秋毫”之意。
　　无所顾忌“狼步鹰顾”自以为得计，见那后生小子六神无主手足无措，正欲痛下杀手。刹那间这少年竟然又莫名其妙地气定神闲，且多了点英姿神采，并口吐训诫之语，手中利剑更是看似随意当胸，却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攻守兼备。
　　无所顾忌似曾相识此招，却又觉着似是似非，自己反倒手足无措了。好在其知情识货，不由得暗暗叫苦：“该死的布谷杳，多管闲事催我北上，害得我大伤元气！连个初出茅庐的乳臭小儿亦这般难玩，倘然栽在他的手里，往后自己还有的混么？看来惟有……”
　　无所顾忌毕竟老奸臣猾，面色不变脚步依旧。手却偷偷伸进镖囊——这“撒手锏”毒砂礓虽无十成胜算，却已不得不作孤注一掷。
　　无所顾忌之手意欲何为，自然瞒不过贺振双眼，“藏孤洞”里其已然见识过了秀不秀的鬼蜮伎俩。不过如此，自也无须放在心上。只是贺振哪里晓得，那秀不秀的暗器，其歹毒与威力怎能与这无所顾忌的暗器同日而语？幸而这贺振年少洒落却并不轻狂，意在剑先：“一览无余”“一应俱全”“一扫而空”连环三剑护体。脚下逍遥游“猛虎归穴”应敌之敏捷真个是叹为观止。只可叹这一叹似乎尚须多叹一叹——“慨叹惋惜”。只因贺振为了让丁宁逃得更远一点，以至朝前走得太近，往后退得太迟……无所顾忌撒出的毒砂礓本就无孔不入歹毒之极，而无所顾忌又以“一团乱麻”手法撒出。这“一团乱麻”另有说法叫作“广种薄收不分敌我”，贺振身上皮肉但凡沾上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贺振哪里晓得厉害？眼见得祸不旋踵。说时迟，那时快，贺振蓦然觉着自己逍遥游“猛虎归穴”已不由自主，背后偏右方位似有一股不可抗拒之力，吸得两腿步法大乱，身不由己斜刺里如飞后退。另有一股狂飙拔地而起，夹着落叶飞沙打得耳颊生疼，直扑无所顾忌而去。贺振虽惊不慌，正欲变换步法，只听一声惨叫，沙尘里无所顾忌丢了手中刀，捂着面孔颠仆在地打起滚来。又听背后蹄声“嘚嘚……”由近而远去了。
　　兔起鹘落，贺振扭头看去，背后已动静全无。明白自己得遇高手相助，再回过头来看那无所顾忌，身子蜷曲得像只吃了“木鳖子”的野狗。
　　
　　原来，无所顾忌以“一团乱麻”手法将毒砂礓撒出之际，却一眼看见一匹青毛走骡上骑着个“毡笠客”疾驰而过。暗自叫苦处有心收手溜之乎也，却已来不及了。只见飞驰的青毛走骡上，“毡笠客”双掌竖立做捧球状。无所顾忌自然晓得这“毡笠客”决计不会是朝自己行礼打招呼，而是一种欲制伏自己之招。
　　果不其然，无所顾忌毒砂礓脱手，引起“毡笠客”面前一阵狂飙后发先至朝无所顾忌扑面而来。无所顾忌晓得大事不好，只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有手中刀或能保住性命，变招“风雨无阻”，舞起来护住全身。
　　只可叹无所顾忌“风雨无阻”这一招本该用来攻击方为合情合理。而护卫么，则“风雨不透”似乎才说得过去。然而，他“吴氏三无”“乱弹琴”刀网虽有“风雨不透”此招，只是如今三去其二网已毁，焉能风雨不透？无所顾忌招出“风雨无阻”也算是随机应变。
　　无所顾忌“风雨无阻”之招舞出一道光环护体，一老耄尚有如此身手，也算是老当益壮。怎奈这狂飙来得突兀来得迅猛来得无孔不入来得无坚不摧……无所顾忌先是握刀之手麻痒，以至刀光敛，双目瞑。那狂飙裹挟其撒出的毒砂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未能“完璧归赵”，却也还了他无所顾忌实实在在一个“人情”——“一团乱麻”几乎全都还在了其身上。
　　无所顾忌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其裸露之处尤其面部，如何禁得住这歹毒之极的毒砂礓“反戈一击”？无所顾忌有心掏出解毒之药自救却已力不从心，一声惨嚎，丢了兵器双手只是在脸上乱抓乱抠，终于颠仆在地，打了一个滚，便蜷曲成团不动了。
　　无所顾忌垂死挣扎惨不忍睹。而郎不郎、阳不阳等三人因亲眼目睹过无所顾忌与敌手难分难解时，“撒手锏”“广种薄收不分敌我”已收去了数十自家弟兄性命，见其将手伸进镖囊，连忙后退，这才保住了自己性命。虽也于心不忍师父惨状，然而藏山山道上师父既已说过“何处黄土不埋人？”遂了其意，当然未可厚非。他三人遂扭头便逃，顾不得东南西北该逃向何方，且先逃离这要命之地再讲。
　　贺振自然也已看出无所顾一命呜呼，却并不知其死在自己暗器之下。看那惨状，反倒心生三分不忍。又见其一道的三个活人狼奔豕突，转瞬间逃得不见了踪影，哪有这份闲心多管闲事？倒是阿姐贺莲，这林子里纷纷扰扰既然未曾见其露面，想必早就往阳城去了。贺振焉能逗留在这是非之地？回到中都寺侧，上了坐骑绝尘而去。
　　贺振扬鞭催马直奔阳城，一路上问了数位迎面而来的路人，皆说“有位骑着匹青毛走骡的毡笠客往南去了”。然而，任凭他贺振如何紧追急赶，连心中挥之不去的丁宁那青丝蓬乱叫人生怜的姣好面容也顾不得多想了，却总是落后“阿姐”一段路程。
　　晋南阳城，背依樊山，面临大川……贺振风尘仆仆来到阳城北门时，夜已深，城门早就紧紧关闭。贺振进不得城去，急也无济于事。唯有城外找了家客店，胡乱对付一夜。好在倒也并非全无收获，店小二道：“黄昏时分见过一位头戴毡笠之人，骑着骡子进城去了。”
　　是夜贺振可不敢放松了自己入睡，次日不等天亮，便去城门口等待城门开启。进得城去四下里打听，总算不曾白问，有人说看见毡笠客骑青毛走骡又出南门去了。
　　贺振实在想不通阿姐这一回为何要出如此之远的门，自己这一路追赶，倒像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当然，即便阿姐真是在与自己玩“捉迷藏”，贺振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得尽快将阿姐“捉”住，婆婆可还在藏孤洞等候。
　　贺振出南门往南追赶，路上总算有了可靠消息：毡笠客就在前方不远处。贺振快马加鞭这一追直追到黄河边，却犹自慢了一步——河对面一羊皮筏子已然靠岸，隐约可见有人头戴笠帽，上了坐骑悠然南去。
　　贺振眼睁睁看着“阿姐”又去得远了，幸而岸边尚有皮筏等着载客，容不得其多加犹豫，上了皮筏便吩咐快快开船，而马匹自然只能随着皮筏泅渡过河了。
　　过了黄河，贺振更加拼命追赶。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贺振追至洛阳城外时，总算隐约可见“阿姐”骑骡的身影。只是“阿姐”并不打算进城，又往嵩山方向去了。贺振哪还介意城里城外？只要能追上阿姐，便已谢天谢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