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1)
作品名称:孤竹儿女 作者:紫玉壶 发布时间:2016-06-12 08:40:35 字数:12179
史蛋儿妈往前走了没多远,就见二愣小心翼翼地捧着个泥盆,迈着细碎的脚步,笑呵呵走了过来。史蛋儿妈不知他盆里装的是啥,就好奇地问:“呦,大叔,您端的是啥好玩意儿呀?看把您乐的抬头纹都开了。”
二愣爹打小就脸子酸,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村里人都知道他有这个臭毛病,所以不论长辈还是晚辈,没有一个敢跟他开玩笑的。史蛋儿妈话一出口,二愣爹立刻面冷如冰。“我说你个假老爷们儿说话怎不走脑呢,逮着啥就往外秃噜啥!人死了抬头纹才开呢。我弄点儿破羊血就把抬头纹乐开了?我就这么没出息呀……”他本想再多训斥史蛋儿妈几句,偏巧这时候,史恩家那只发情的小猫闻着膳腥味儿跑了过来,大瞪着眼珠子瞅着二楞爹手里的泥盆,喵喵地叫个不停。
“去!滚一边儿去!”二楞爹一边骂它,一边做着踢的动作。尽管他是佯踢,腿抬的很慢,但盆里的羊血晃了出来,把他的前胸弄脏了一大块。
史蛋儿妈有心想笑,看到他气得浑身颤抖,就没敢笑出来。她上前把猫踢走,说:“大叔,您说的对,我说话是不走脑子,冒冒失失、愣了吧唧的。要不介,村里人怎管我叫假老爷们儿呢。您消消气,别跟我一般见识。要不这么着,一会儿您把袄脱下来,我帮您洗洗,就算给您赔不是了。”
“中了,别(hou)整虚头巴脑的了!我真脱下来,你真给我洗吗?”
“可不真洗!我啥时说话没算话来着?对了大叔,我跟您打听点儿事儿,咱游击队从哪儿弄来的羊呀?”
“我家不是有只两岁的二生殖嘛,刚才你婶儿把它牵去交给队上了。”
“呦!您家风格真高!”
“哪儿呀!是有人出钱买的。其实呀!就是没人出钱的话,我们也打算把羊献出来。不然的话,游击队晚饭没有荤腥吃了。”
“史老贵没去打鱼吗?”
“打个屁鱼!一提起史老贵来我就来气,这个蔫巴鬼也太没出息了。中午自己个儿喝酒还喝多了。把蔡根儿交给他的任务往脖子后头一扔,躺在炕上四脚拉岔一睡就是一后晌。啥玩儿意呀!下午小娟和蔡根儿去县里开会,临走前特意嘱咐王满多做些饭菜,让游击队、担架队和下午去后山砍荆棘的民兵都好好吃上一顿。你婶儿要是不把羊牵去……哼哼!”
“说了半天,买你家羊的人到底是谁呀?王满,还是……”
“都不是。是鲁彪。”
“你是说国军独立连的那个鲁彪?他来这儿干啥?”
“来看望小娟妈呗。还能干啥!“
“看病人有下午看到吗?怕是另有目的吧!”
“你快拉倒吧!人家是国军军官,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呀!再说了,现在国共又合作了。枪口一致对外,人家对咱能有啥企图呀!别总隔着门缝看人。人家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出手可大方了,见面就给了小娟妈二十块大洋。临走还给王满五块大洋,让他弄些肉来给游击队改善一下伙食。王满这个废物玩儿意说啥也不敢接,一个劲儿地说天晚了,没处去买肉。最后,还是你婶儿把钱接下了。你婶儿回家就把那只二生殖牵来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我说你咋一个劲儿地说鲁彪好呢!”
二楞爹脸一红,岔开话题说道:“蔡根儿为确保晚上担架队通行顺畅,命村里的民兵把蔡家坟通往卢龙山道上的荆棘全部砍光,三楞他们一般大的半大小伙子们也都参加了,唯独没见你家蛋儿。他干啥去了?”
“蛋儿去李家沟了。中午大英子被她爹打跑了,跑她舅妈家去了。英子妈不放心,怕她出事儿,就让蛋儿我们娘俩去把她劝回来。”
“没劝回来吧!”
“嗯!”
“我一猜就是这么个结果。我不但猜到大英子没回来,我还猜到你家蛋儿也没回来。你们家的人平常给人的印象是没横没竖、二傻不腾的。其实全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你们家的人各个尖得要命……”他的话里句句都带着挖苦讽刺的味道,说得史蛋儿妈脸上火辣辣的。
“老东西,你怎不拌倒呢,弄个狗吃屎多好!不对,是狗吃血……”史蛋儿妈对着二楞爹远去的背影暗骂了几句后,心里觉得平衡了许多。转身时,迎面刮来一阵风,几片夹杂着沙粒的杨树叶打在她脸上。她的脸顿时麻麻的,像被人轻轻扇了耳光。她揉着腮帮子自言自语道:“都说抬头三尺有神灵,难道这是神灵在责怪到我说话不留口德?”她在揉腮帮之的同时,隐约闻到一股烧动物毛骨的味道。她深吸了一口气,发觉空气中还夹杂着蒸秫米干饭和蒸棒子面窝窝头的味道。她本能的往大庙处看去,见那里已是烟气腾腾。三口大锅由北向南一字排开,北面的两口锅全都用金黄色稻草编成的蘑菇形锅盖盖着,升腾的热气源源不断的从一圈一圈绳状稻草的缝隙钻出来。南面的那个锅里也在冒着热气,估计里边烧的是开水。透过烟气,隐约看到贤妮和蔡芽儿在灶台前忙乎的身影。锅灶的南面架着个大案板,二愣子家那只剥了皮、去了内脏、砍掉头和四蹄的羊血粼粼地横躺在上面,任王满用大砍刀肢解。王满的旁边站着好多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史蛋儿妈还看到秀姑和杏花在水井旁洗着什么,她估计她俩可能是在洗羊下水。
“快点儿!快点儿!利索点儿的,别磨屄蹭痒痒的……”井台旁传来二愣妈的声音。史蛋儿妈以为是在说她,便加快了脚步。
二愣妈用了头不值半块大洋的二生殖换了五块大洋,她并不认为自己占了便宜,而是觉得她给游击队救了急,是个有功的人,所以以功臣自居。小娟和蔡根儿去县里开会还没有回来,她嫣然就成了这儿的领导。她气宇轩昂地仰着比常人略小一号的脑袋,背着手,屁股高傲地翘着,迈着八字步,活像只成了人形的鸡,在井台与大庙之间来回地溜达着。“快点儿的!快点儿的!天马上就黑了,要是到时候菜做不熟,耽误了游击队的行动,这个罪过咱们谁都担不起!”她瞪着一对像鸡一样的小圆眼睛,又一次对着正在水井边洗羊下水的杏花和秀姑喊道。
杏花的两个儿子大满和二满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他俩见母亲被人批评,都本能地跑过来护在母亲身旁。他俩都紧握着小拳头,怒视着二愣妈。
秀姑和杏花原本是带着孩子们来这儿看热闹的,她俩见王满、贤妮和蔡芽儿在灶台前忙得团团转,就都挽起袖子,主动打起了下手。秀姑本来就胖,奶子又大,蹲着清洗肠子很费力。她见二愣妈不但不干活儿,还以领导的口吻到处指手划脚,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把手里的羊肠子使劲往盆里一丢,两眼挑战似的瞪着二愣妈。羊肠子落到木盆里,激起的水花溅了杏花一脸。杏花下意识的缩了缩肛门一样褶皱的嘴唇,伸手拽了拽秀姑,示意她别跟二愣妈一般见识。秀姑压了压火,又开始干起活儿来。
二愣妈看出秀姑反感她,立时语气变温和了。“姑奶奶们,都紧着点儿吧,洗完肠子还有一大盆萝卜等着削皮切块儿呢,这天儿可是说黑就黑呀……”她磨叽一阵后,便准备去大庙前,查看单圆、小莲、大芹子等十几个妇女做担架的情况。她刚转过身,杨树丰六岁的儿子——豁子嘴冬头挤出人群,悄悄跟在她身后,像模像样地学起了她走路的样子。随后,又有几个小孩儿跑上前也跟着学了起来起。其中一个小孩儿一边走还一边学起了鸡叫,“嘎嘎哒!嘎嘎哒……”二愣妈转过身,见好几个小孩儿都在学自己走路,顿时气得火冒三丈。她的两只胳膊迅速地平伸,大有飞起来啄人的架势。“小王八羔子们,敢学我?等我抓住你们,看我不把你们的狗鸡巴打屁眼儿里去……”这几个小孩儿见她发怒了,转身四散奔逃。冬头边跑边喊:“老牛婆,去接生。生不出,趴门哭……”二愣妈一听更生气了,追着冬头骂道:“豁子嘴!你个小兔崽子,当初要不是我给你妈接生,你早憋死在门里了。现在你妈还欠我俩鸡蛋呢!你不但不感激我,还取笑我,说我趴门哭,你道说说看,我在哪家趴门哭着?”
“老冯家!老冯家生作善时你就趴着门儿哭来着,村里人都知道这事儿,你赖也赖不掉!”冬头边跑边回头嚷道。
冬头所说的作善,就是村里冯喉巴的长子,也就是大芹子、二芹子的哥哥。作善的外号叫冯大头,因他是头一胎,头又大,他妈生他时足足生了两天两夜也没生出来,疼得作善妈躺在铺着柴禾灰的光板儿炕上直哎呦。二愣妈当时什么方法都试过了,眼看着作善妈把羊水都流尽了,她实在没招儿了,才急得哭了起来。最后还是冯喉巴从外村请来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才把小作善弄了出来。冯作善现已十八岁,现在也是村里的民兵。上次的战斗他也参加了。战斗打响时,他由于紧张,屎拉了一裤兜子。直到战斗结束,枪栓也没拉开。
“小王八蛋,你敢当着这么多人面埋汰我,等我抓住你,非把你卵(lan)子籽儿挤出来当泡儿踩不可!”二愣妈在冬头后面穷追不舍。冬头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围着大庙一圈儿圈儿跑。这一老一少像走马灯似的,不仅使做担架的那些人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观看,就连王满家院儿里休息的游击队员们给跑出来看热闹。冬头偷眼瞅了瞅,见二愣、小莲都在人群里边儿,知道再闹下去肯定会吃亏,赶忙掉头往村东跑。二愣妈见他要往家里跑,就在后面大声喊:“截住他,别让他跑了……”冬头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没跑出多远就被迎面走来的史蛋妈给撞了个仰面朝天。冬头被撞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等他缓过神儿来,二愣妈已到了跟前儿。二愣妈猫下腰,抬起干枯得像鹰爪子一样的手,恶狠狠地向冬头的裆部抓去。史蛋儿妈见她真要下死手了,赶忙用胳膊挡住。史蛋儿妈给冬头求情,向二愣妈说了不少的好话,最后又让冬头给二愣妈道了欠,二愣妈这才饶了他。冬头走后,史蛋儿妈便随二愣妈去了井边儿。
夜幕正式垂下的时候,村子的上空弥漫着浓浓的萝卜炖羊肉的味道。王满按照蔡根儿预定的时间准时准点开饭了。那些去北山拓宽道路的、做担架的和灶台前帮着干活儿的人,每人都自带盆碗,领了份儿饭菜端回家去吃了。史蛋儿妈也把一大碗秫米干饭、两个棒子面窝窝头和一大碗萝卜炖羊肉端回了家。
这会儿,满堂爹正头靠在炕梢儿的被窝卷儿上,大瞪着眼睛瞅着房檩。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纸斜射到屋里。炕中央的饭桌上映着窗户的影子。几只蛐蛐躲在炕席底下无忌惮地鸣叫着。史蛋儿妈把饭菜放到桌子上,然后摸到火柴,把桌上的油灯点着。那油灯的灯火如豆粒儿大小,它的光比月光亮不了多少。
“爹,我妈你俩还没吃饭吧?”史蛋妈问道。
“没呢。”老头儿依旧瞅着房檩,“你妈去西院儿了。史恩爹晌午睡觉睡过头了,把蔡根儿让他打鱼的事儿给耽误了,事后他上老火了,头也疼,嘴也起泡了,你妈听说后就拿着拔火罐儿过去了。”
“爹,满堂他们一会儿就出发了,我想去送送他。另外,还有个事儿我想跟您商量商量:我也想参加小莲、单圆她们组织的担架队。”她怕公公不答应,又补充了一句说:“村里和咱蛋儿岁数儿差不多的小伙子们都参加担架队了,唯独缺咱蛋儿。我要是不去的话,村里人指定在背后戳咱脊梁骨……”
“唉!你想参加,我不拦着。不过,你可得想好喽。蔡根儿早就说过,他要把咱这一带所有牺牲的抗日英雄都埋在他家坟茔里。我估摸着咱村担架队的任务十有八九就是去抬死人。”
“爹,您分析的有道理。虽然这些话小娟和小莲没跟大伙儿说,但大伙儿也都心知肚明。爹,我不害怕抬死人,您就让我去吧!”
满堂爹见她执意要去,也就同意了。史蛋儿妈见公公答应了,赶忙取来碗筷,紧着扒拉几口饭就出去了。
史蛋儿妈走后不久,管儿痨就来串门了。管儿痨是来向史蛋儿妈打听大英子的情况的。当他看到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萝卜炖羊肉时,哈喇子立刻就流了出来。他嬉皮笑脸地把满堂爹拽起来,接着就脱鞋上炕,把摆放在窗户台上的酒壶、酒盅拿到桌上,然后跟满堂爹对饮起来。满堂爹因为牵挂着儿子、儿媳的安危,心里很郁闷。再加上他瞅管儿痨不顺眼,几盅凉酒下肚后便醉了。身子往被窝卷儿上一靠就睡着了。管儿痨自斟自饮,一会儿工夫一壶酒就喝干了。他就得不尽兴,就摇着满堂爹的身子说:“老爷子,别装醉了。我知道你家还有酒,赶紧起来拿去。”他一连摇晃了好几下,满堂爹没有醒,酒菜却泉涌般喷了出来。酒菜被胃酸发酵后粘腻腥臭的味道立时充满了整个屋子。管儿痨见状,捂着鼻子跳下炕就跑了。管儿痨走后,屋里又恢复了平静。过了一会儿,几只闻到酒菜香的耗子大胆地钻出了洞。它们跳上炕,不但吃光了桌上的剩菜,就连满堂爹吐出来的酒菜也舔舐得干干净净。不久,这些耗子也醉了,酒精的作用使它们亢奋得到处乱钻乱撞。
满堂妈手托着火罐儿从史恩家回来,见老伴儿已熏熏大睡。屋里满是刺鼻的酒味。她想把火罐儿放到柜子上,然后再给老伴儿打水擦脸。她走到柜子旁,突然发现供奉祖先和满囤的排位全都倒了,就预感到要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了,身上立时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哆里哆嗦地把那些牌位重新摆好,然后点上香,跪在地上一遍遍祷告:“各位列祖列宗,你们是不是显灵咧?今儿黑介满堂他们随八路军攻打卢龙城,你们可得好好保佑他呀……”她正在祷告,就听卢龙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那炮声似闷雷,又似地震。他家刚糊了没几天的窗户纸瞬间全被震裂了。房子在微微的颠簸,房檩上的尘土、蜘蛛网纷纷落下。“二头呀,你可得好好保佑你哥呀。他要是有个好歹,咱们一家子可都活不咧……”老太太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她祷告了一阵子后,仍觉得心不附体。长叹了一声,随即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从炕梢拽了床被子给老头儿盖上。然后,披了件夹袄,拄着拐棍儿出了院儿。
一弯瘦月悬在当空。月光凄冷如冰,大地像被涂上了一层薄霜。大街上,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他们迎着凉风,对着北方泛红的天际嘘唏不止。他们的视线虽然被大金山挡住,但他们仿佛已看到他们的亲人正冒着炮火、顶着枪林弹雨在冲锋陷阵。
满堂妈路过史恩家门口,见小娟妈和史恩妈都在门口站着,就顺嘴说道:“呦,你俩都还没歇着呐!”
“亲人们都在战场上拼杀,命悬一线。那得多没心没肺的人能歇得下呀!”史恩妈随即问道,“你干啥去?”
满堂妈说:“我心闷得慌,想去村外溜达溜达。”
史恩妈说:“你不是去村外溜达,是想去卧佛那儿吧?”
“唉!”满堂妈轻叹了一声,说,“啥事儿也瞒不了你。”
史恩妈说:“呵呵,咱老姐俩隔壁住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秉性我早摸透透儿的了。我早猜到你要去卧佛那儿,所以我们姐俩才在这儿等你。老牛头儿早就去那儿咧。我俩要不为了等你,这会儿也到那儿咧。”
满堂妈呵呵一笑,把目光移向小娟妈,说:“黑灯瞎火的,你就别去咧。你有啥心愿,我们姐俩替你念叨念叨就得咧呗。”
小娟妈说:“你可真会说笑话,祈祷那得虔诚,请别人代劳那算咋回事儿。”
满堂妈说:“这条道儿白天都难走,更别说晚上咧。你要是不小心磕了拌了的,到时候就算你女儿不说啥,你姑爷……”
小娟妈嗔怒道:“你别动不动就把他摆在头里。他是他,我是我。往后少在我面前提他。”
史恩妈冲满堂妈说:“你呀,你就是个事儿妈。磨磨叽叽的,芝麻大的事儿到你嘴里也能说成西瓜那么大。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们可走了啊!”说完,扶着小娟妈往村西就走。
“去!去!咋不去呢。我是一番好意,咋还拿我当事儿妈咧呢。”满堂妈说着,也上前去扶小娟妈的胳膊。
小娟妈笑着说:“你就是个事儿妈。老牛婆是村东头的事儿妈,你是村西头的事儿妈。”
满堂妈说:“你可真会说笑,村西有王满媳妇在,事儿妈的称号哪儿轮得到我头上呀。”
三个人说笑着出了村,沿着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游走去。
泛着星光的滦河水依旧从容淡定地奔流着。她究竟流淌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没人知道。但人们能清楚地明白一个道理:肯定是先有了她的存在,而后才有了两岸的人民,这道理就像先有父母后有我们一样。滦河见证了两岸人民繁衍生息的全部过程,同时也记录了孤竹人千百年来的喜怒哀乐。她即承载了一辈辈孤竹人的梦想和期盼,同时也目睹了一批批孤竹英雄为保卫这片热土,抛头颅、洒热血的悲壮场景。
牛福生打小有个毛病,不管是自己遇到烦心事儿还是别人家遇到烦心事儿,他都会独自一人到卧佛前没完没了地祈祷,直到那烦心事儿过去为止。时间一长,村里人就说他精神不正常。就因为这,媳妇也耽误了。这会儿,他面向卧佛,跪在一块平石板上,微闭着那对深深凹陷的小眼睛,两只即肮脏又干枯的手合十在胸前,虔诚地祷告着:“大慈大悲的佛祖呀,您再发发慈悲吧,千万不要让蔡根儿他们吃亏呀。如果非死人不可的话,那您就把我收去吧……”
正在他祈祷的时候,小娟妈、史恩妈和满堂妈就到了跟前儿。她们跪在老牛头儿的身后,也祷告了起来。
卢龙方向的枪炮声依旧密集地响着,呛人的硝烟顺着河谷弥漫开来,像霾一样遮住了月光。两岸的树林里,被枪炮声吵醒的鸟们惊恐地四下乱飞。黄羊、狐狸、野兔、獾等动物吱吱叫着到处乱钻。
满堂妈祈祷了一阵后,觉得膝盖又凉又硌得慌,她断定她们仨也快坚持不住了,就起身把史恩妈和小娟妈扶了起来。她扶牛福生老汉时,任凭她怎么拽,牛福生就是不起来。满堂妈气得骂道:“你个老倔头、老犟牛!不起来拉倒,有本事你一辈子也别起来!”她骂完牛福生,转身对史恩妈和小娟妈说:“我估摸着这会儿前线的伤员们也快抬下来咧,我想上山迎迎他们去,所以就不陪你俩咧。你俩赶紧回去吧,要不回去晚咧,家里人该着急咧。”
小娟妈说:“咱老姐仨一起儿出来的,半路你把我俩丢下不管,这叫啥事儿呀!要我说呀,要去咱就都去!要不去就都别去!”
满堂妈知道小娟妈最听史恩妈的话,就偷偷用手捅了捅史恩妈,那意思是让她想法儿把小娟妈劝回去。史恩妈猜出了她的意思,就劝小娟妈说:“老姐姐,这黑灯瞎火的,我看还是算了吧。咱回咱们的,她爱哪儿疯哪儿疯去。”
小娟妈皱着眉头瞅了瞅她俩,说:“你俩背着我捅捅咕咕的以为我没看着呀!还一唱一和的,啥意思呀?是不是看我身子单薄,怕我爬山吃不消呀?你俩要是这么想可太低估我了。实话跟你俩说吧,我在高鹏老家这几年,几乎天天上山拾柴禾,那儿的山比这儿的可是陡多了。不是我说大话,走山路你俩还未必是我的个儿,不信咱就试试。”小娟妈说完就往山上走。史恩妈知道她对这里地形不熟,赶忙过去搀扶。满堂妈随后也追了上来。就这样,三位老人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往山上走来。
她们到达村子通往卢龙那条下午已被三愣二芹子等人砍掉荆棘的山道上时,听到滦县、石门、九龙山等方向也有密集的枪炮声传来。她们知道这肯定是各地增援卢龙的鬼子、伪军们被当地的游击队和民兵们给牵制住了。这枪炮声让她们精神极度兴奋,她们仿佛看到了抗战胜利的曙光。她们坐在小道旁休息了好一阵子,仍没见担架队出现,这让她们很费解。这会儿,她们气儿也喘匀了,就打算起身顺着山道继续往前走。正这时候,就见前面跑来一个人。等那人到了跟前,她们这才看清楚了,来人原来是三愣。小娟妈迎上前,问:“三愣,你不是去抬担架去了吗,咋自己回来咧?你小娟姐和你邝兰姐呢?伤员们呢?担架队呢?”三愣可能是跑得嗓子太干了,他连续咽了几口吐沫,才喘着粗气说:“担架队,担架队已到,已到蔡队长家的坟茔了。我们抬……我们抬来的不是伤员,全是尸体。全是阵亡的八路军的尸体。”
“你回村子干啥去?”史恩妈问道。
“招呼人去!”三愣说,“蔡队长叫我回村组织村民上山挖坑,顺便叫上几个识字的人把烈士的名字登记一下。”
小娟妈想了想说:“三楞,你这么着,你回村告诉蔡芽儿,就说我说的,让她派几个人把咱村给八路军做的衣服、鞋帽啥的都带上来。紧着点儿的!”
史恩妈知道小娟妈这是要干啥,随即补充道:“那啥,你从我家挑副水桶来,对了,还有手巾、脸盆和胰子啥的也都拿来。”
三愣“嗯!”了声,便往村里跑去。
蔡根儿家坟茔的树木在整个大金山上算是最茂盛的。这里的松柏颗颗都有一搂粗,每棵树杆都有十多米高,树冠和树冠几乎连在了一起,地下沉积的枯枝败叶足有一尺厚。这里白天的光线都很暗淡,到了晚上月光根本就照不进来。满堂妈和史恩妈凭着以往的记忆,好不容易扶着小娟妈来到了蔡根儿家看坟的小屋前。史恩妈见屋里有灯光透射出来,断定里边有人,就喊道:“哪个在里边儿呢?出来!”
里边儿悉悉索索地响了一阵后,门开了一道缝,春头挑着马灯探出半个头来。
春头是杨树丰的大儿子。他比三愣、史蛋儿大三岁,今年已经十九了。他长得不丑,双眼皮大眼睛。可能是青春期发育过盛的缘故吧,脸上长满了粉刺。个头不矮,也挺魁实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胆子特别小,他长这么大,晚上从来不敢独自出去解手。村里谁家死了人,他半年内睡觉都蒙着头,两年内他都绕着那家门口走。因为他有这个胆小的毛病,再加上他父母在村里没啥人缘儿,导致他至今也没个媒人上门提亲的。这次参加担架队,他父母可是给他做了不少的工作。他父母为了借这个机会让他炼锻胆子,还特意把三愣叫到家里开导他。三愣能白话,满嘴跑火车。白话起来手舞足蹈,唾沫星子横飞。三楞说自己以前胆子也小,晚上也是一个人不敢出去解手,白天没伴儿也不敢去庄稼地里干活儿,怕里边有拍马生的。自从抬了几次担架后,胆子练大了,现在一个人敢在死人堆里睡觉了。还说他自从胆子变大后,村里有好几家的姑娘都看上了他,都愿意嫁给他,媒人都踢破门槛了。春头知道他的话不完全可信,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三愣考虑到春头是头一次参加担架队,为方便照顾他,就让他暂时做替补。战斗打响时,春头看到一排排八路军战士在火光中倒下,随即又有一排排战士冲上去。那一刻,他被英雄们无畏牺牲、勇往直前的精神给深深地震撼了。他也和三愣他们一起冒着枪林弹雨冲上阵地,拖下战士们的尸体,抬上担架迅速往回跑。这一路上,他并没有感到害怕。当担架队的人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看守尸体时,他害怕了。担架队刚走,他随后就躲进蔡根儿家看坟的两间小屋里。这两间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的小屋除了窗户破旧外,锅灶、碗筷、扁担和水缸啥的还都在。这些东西一部分是蔡根儿父母生前留下的,一部分是史恩、广来他们几年前在这儿做地雷收留弹时添置的。春头进屋后,用水缸,扁担和木桶把门死死地顶住,把马灯的灯火也调到最亮。最后还从破旧的碗橱里翻出一把满是灰尘、锈迹斑斑菜刀抱在怀里。他蹲在墙角处,两眼死死地盯着门窗,两只耳朵努力地捕捉着外边的动静。他即怕外边有动静,又盼着外边有动静。正在他心里极度矛盾、极度恐惧的时候,三位老太太就到了。他听到外面有人喊话,这才敢开门。
“唉呀妈呀!我当是三愣带人来了呢,原来是三位老祖宗呀!这黑灯瞎火的,你们不好好在家睡觉,上这儿干啥来啦!”他边往外走边说道。
“亲人们都在前线打仗,我们能睡得着呀?”小娟妈说完,反问道,“人呢?”
“走了,又继续抬去了。这帮人真鸡巴不厚道,都走了,就把我自己个儿留在这儿了。得亏我胆大,这要是换别人,早吓死八回了。”
满堂妈撇了撇嘴,说:“没人问你担架队去哪儿咧。人家是问你那些烈士的尸体都放哪儿咧。”
春头指指西边儿的空地,说:“都在那儿摆着呢。二十多具呀!唉呀妈呀,太惨了!没脑袋的、半拉脑袋的,缺胳膊、断腿的、肚子被炸开,肠子露在外面的,各个都血肉模糊呀!要我说呀,你们老姐仨就别往跟前凑了。一把年纪了,万一再吓出个好歹的来,多不合适呀!”
小娟妈说:“小伙子呀,我们就是想看他们一眼,替他们的亲人陪陪他们。我们都岁数大了,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你要是胆小不敢过去的话,就把灯给我们吧。”
春头见她们直意要过去,只好把马灯给她们,然后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
灯光下,烈士们的尸体果真像春头说的那样惨不忍睹。小娟妈和史恩妈边看边叹息。满堂妈眼里噙着泪,两行鼻涕早已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当她看到其中一个没有肚子,只有头和四肢的尸体时,突然条件反射,错把眼前的尸体当成当年满囤的尸体了。她立时又回到了当年的情景里。发疯似的扑过去,抱住一条大腿,一边抚摸一边嚎啕大哭:“二头呀!你怎么死得这么惨呀!你可疼死妈了……”
史恩妈和小娟妈知道她这是受到刺激了,赶紧上前搀扶。可是,任凭她俩怎么解劝、怎么拽,满堂妈就是不起来。站在远处的春头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有心想过去帮把手,可又不敢往前凑,急得他抖落着手说:“我说你们年岁大了受不了吧,你们还不信,结果咋样?还不是被我说中了!唉呀妈呀!这可咋整……”
满堂妈哭着哭着就昏过去了。史恩妈和小娟妈合力掰开她的手,把她怀里的那条满是血污的大腿抽出来,放回原处。随后,俩人一个掐人中,一个捶打后背,好一通忙乎,满堂妈这才醒过来。等史恩妈和小娟妈把她扶起来时,三愣、杏花、秀姑、春头妈、英子妈、王满、贤妮和蔡芽儿等人已经到跟前儿了。他们有的挑着水桶,有的捧着崭新的八路军服装,有的提着马灯,有的拿着手巾和脸盆。他们的后面还有好多村民正提着马灯、拿着锹镐等工具陆续赶来。
三愣开始给大家派活儿。他让蔡芽儿和贤妮负责从八路军尸体的衣兜里找出他们的名字,然后,一一对号登记到本子上。让杏花、秀姑,春头妈和英子妈负责清洗尸体、换衣服。剩下的全部去挖坑。三愣把王满叫到跟前,叫他先把小娟妈、史恩妈和满堂妈送回家,然后回来干点儿力所能及的。三楞分配完活儿,便和春头赶往卢龙了。
小娟妈和史恩妈俩人也很想留下帮着干点儿啥,可她俩又担心满堂妈不肯独自回去。为了不使她再受刺激,她俩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她俩准备陪满堂妈一同回家时,却发现她已蹲下身开始给八路军尸体解衣服了。她俩赶紧过去劝阻。与此同时,王满、蔡芽儿、贤妮等人也过来劝说。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劝了好一阵,满堂妈这才很不情愿地答应回去。王满一手提马灯照亮,一手扶着满堂妈往林子外面走。当他们四人走到蔡根儿家小屋的跟前儿时,迎面正碰上一支抬担架队走过来。提着马灯给担架队引路的不是别人,正是大英子。满堂妈和大英子四目相对那一刻,俩人都木在了那儿。
大英子原本想参加本村的担架队来着,只因中午吃饭时遭受了她爹的无端打骂,她一气之下跑去了李家沟她舅妈家。她走后不久,史蛋儿妈就打发史蛋儿去追了。随后史蛋儿妈背着半口袋粮食、手里拎着俩萝卜也去了李家沟。她到了那儿,就把自己的来意悄悄跟张氏说了,并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张氏看着史蛋儿妈带来的礼物笑得合不拢嘴,随即答应愿意成全这门好事儿。她送走史蛋儿妈后,回来就吩咐大英子赶紧做饭。大英子把饭做熟,史蛋儿把菜也浇完了。在饭桌上,张氏边吃饭边绘声绘色地给他俩讲起了他们村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儿。
说他们村里有一对儿年轻男女打小就非常要好,俩人长大后就私定了终身。可是,当男方托人向女方家提亲时,女方爹妈却因男方家穷,说啥也不同意这门亲事,这对儿青年一气就私奔了。几个月后,那姑娘挺着个肚子回来了。姑娘的爹妈顾及脸面,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张氏把故事讲完,接着又讲了几个与之类似的故事。等把这些故事全讲完,饭也吃完了。她把碗筷添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就说困了要去睡觉。她出屋后,就悄悄把门给反锁上了。史蛋儿和大英子吃完饭,估计张氏也睡着了,便想偷偷溜出去。当她俩推门时,发现门被反锁了。他俩又推窗户,结果窗户也被反锁了,这下他俩才知道张氏讲那些故事是啥用意了。
史蛋儿见北面墙上紧挨着房檩处有个很小的马窗子,他踩着板柜试着推了一下马窗子,发现马窗子是开着的。史蛋儿就让大英子递给他一条板凳,他踩着板凳从马窗子跳了出去。随后,大英子也跳了出去。大英子领着史蛋儿出了张氏家的后院儿,她抬手指给史蛋儿通往卢龙的山路,并告诉他路上不用着急,天黑之前准能到达卢龙城。史蛋儿也嘱咐了大英子几句后,就快步往卢龙城方向奔去。大英子目送他走远了,便径直去了小莲家。她经小莲父母介绍,参加了这个由多个小村的村民组成的担架队。
这个担架队的队员由于不在一个村住,聚集起来花费了不少的时间。等他们到达卢龙城下时,战斗早已打响,望佛台村的担架队已经抬着战士的尸体下去了,大英子他们的担架队正好顶了上去。在抬着烈士们的尸体回来的路上,她们的担架队和村里的担架队擦肩而过,大英子并没被史蛋儿妈认出来,这让她很庆幸。但她万万没想到在这儿却遇见史蛋儿的奶奶。
“英子呀,你不是去你舅妈家了吗?咋到这儿了呢?”满堂妈拉着大英子的手,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边问道。虽然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大英子却明显地感到她的手在颤抖。
满堂妈在一个柏树下站住,瞅瞅四周无人,继续问道:“告诉奶奶,蛋儿是不是去参加战斗啦?”
大英子支支吾吾地说:“他、他……”
“他啥呀他!你不会是想说他现在正在你舅妈家睡大觉呢吧?”
“那到不是。”大英子尴尬地笑了笑说,“他是去参加战斗了。不过他不是在前线上,而是和我小娟姑在南门外八路军临时搭建的医务室里给我邝兰姑和八路军的军医们打下手呢。”
满堂妈听了,长叹一声说:“你呀,撒谎你都撒不圆。他去打下手,让你来抬担架,这合乎情理吗?我的孙子我最了解,他肯定是去打仗了。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
“奶奶,我就实话跟您说了吧,蛋儿是去参加战斗了。是我撺掇他去的,您要是怨就怨我吧!”大英子见再也瞒不住了,索性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头上。大英子本以为老太太会气得晕倒,没想到她听后却非常的淡定,手也不抖了。
老太太双手捧着大英子的脸,用两个大拇指轻轻擦拭着她鼻梁周围的汗水和硝烟的灰垢,说:“傻孩子呀,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揽过错,奶奶不笨,奶奶心里跟明镜似的。放心吧!奶奶不会怪蛋儿的。”
“奶奶,您真好!您真豁达!您真伟大……”大英子捋着老人额前被风吹乱的灰发,一个劲儿地夸赞。
“中咧!别(hou)给奶奶戴高帽咧,奶奶没那么高的觉(jiao)悟。说实在的,奶奶是一直把蛋儿看成眼珠子,奶奶真的不愿意他去打仗。可话又说回来,咱得将心比心呀!天下哪位老人不把自己的孩子看成眼珠子呀!哪位老人愿意孩子去打仗呀!这不是让小日本给挤兑的没办法了嘛!”
她俩正说着话,就见春头妈手提马灯,挑着一担水,晃晃悠悠地从东边走了过来。大英子见到水,突然觉得嗓子渴得难受,她几步跑过去,伸手把春头妈拦住,不等春头妈放下担子后,她就迫不及待地俯下身,两手捧着水桶大口地喝了起来。她还没喝完,那些扛着空担架正准备往回返的担架队员和林子里那些挖坑的人们也都冲锋似地往这儿跑来。
满堂妈看着他们一个个喝水的贪婪样,突然萌生了要留下来给大伙儿烧热水喝的念头。她转身摸索着去了小屋后面,不大会儿工夫,便抱着十几根枯树枝走了回来,直奔蔡根儿家的那两间小屋。王满、史恩妈和小娟妈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是要干啥。
“两位妹子对不住啦,你们回你们的吧,我是铁定不回去咧。我要在这儿给大伙儿烧水喝,顺便等我的儿子和孙子。我的孙子也在战场上,我要在这儿等他们,直到他们回来为止。”满堂妈说完,便抱着柴禾进了小屋。王满怕她摔了,赶忙提着马灯跟了过去。
小娟妈和史恩妈俩人原本就不愿意回去,她俩见满堂妈决定不回去了,索性也就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