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鲁冰花开

　　一、
　　夏日的中午，蝉儿却并未被午后的慵懒倦怠传染，依旧藏在树上，高声唱着贡布根本听不懂的歌。
　　妹妹正在安静地熟睡，阿妈则坐在床沿，轻轻摇动着手中的转经筒。
　　上个月，妹妹在学校上体育课时突然晕倒，当时在镇上的医院检查，便查出了心脏有异样，建议到成都去好好作个检查。
　　检查结果，竟是发现妹妹居然有先天性心脏病。这对于原本便不富裕的家来说，几乎就是雪上加霜。
　　给妹妹办了休学手续后，妹妹便一直在家里休养。医生说现在并不适合动手术，必须得好好观察休养些日子，才能采取下一步措施。
　　贡布坐在妹妹的书桌上，一边毫无心思地写着作业，一边回头看着妹妹和阿妈。似乎短短一个月内，家里俨然全部变了样。
　　阿爸从来就不停歇，忙完了地里的活儿，只要有时间，他定会去镇上再揽些零活。本就成绩不好的哥哥决定不再继续学业，而是和乡里人一起去康定打工。
　　短文阅读不过寥寥数行，明明26个英文单词全部认识，可为什么当它们组成一个个单词，连成一个个句子时，他就几乎不知所云？
　　越想越烦躁，他合上了作业册。藏文的语法构成比这种洋人的语言复杂那么多，可为什么他就是摆不平这26个字母？
　　“阿妈，我出去透个气。”他只觉继续待在妹妹的房间里，他随时会被这压抑的午后和这26个字母窒息。
　　阿妈摇着经筒，口中念念有词，点了点头，他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周末了，阿爸也没在家里闲着，哥哥则在院子里磨着青稞，一言不发。他走到哥哥身边，突然发觉哥哥原本黝黑的面容，似乎多了几分成年人的成熟。
　　“不好好学习啊？”哥哥抬头看了他一眼。
　　贡布没有答话，就这么低头帮着一起磨。高原上的阳光总是那么刺眼，没有丝毫的保留，就这么赤裸裸地晒在兄弟二人原本便黝黑的肤色上。
　　“有什么用？反正学不会。”半晌，他突然这么冒了句。眼下他读了初二，可他心里很明白，他也不是个读书的料，妹妹才是。
　　不知何时，一只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贡布回头一看，是白玛。
　　“白玛，你来了呀。”哥哥朝白玛笑了笑，可贡布自然看得出来，哥哥的笑太过勉强。突如其来的变故，家里似乎再也没有人会笑了。
　　“怎么了？”瞧见白玛那双忽闪的大眼睛时，贡布的心中，似乎就不知不觉降下了一场久旱后的春雨。
　　“看你最近都不开心，我一直没来吵你。”白玛低声道，“今天周末呀，我带你去走走吧。”
　　贡布望了一眼正在埋头苦干的哥哥，哥哥头都没有抬，便道：“想去就去吧，早点回来。”
　　玛尼石在高高的山岗上静静伫立，无言望着山下的人间悲欢。
　　这是一片为风马旗所环绕的天地，夏日的午后，微风搅动宁静时，风马旗总会跟着风儿，在蓝天下唱出一曲宁静的歌谣。
　　“贡布哥哥，我唱歌给你听怎么样？”二人手拉着手，走过了一片田间小道。
　　贡布侧头看了一眼白玛，不觉千万分的感动。他嘴角扯起笑容，“好呀！”
　　他何尝不知道，白玛在努力让他别那么难过。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啊——”
　　她的歌声，甜过酥油茶，甜过棉花糖。藏族家的孩子，但凡会说话，就必然会唱歌，可白玛的歌声，似乎就是神女的恩赐。白玛的姐姐也是一副好嗓子，可不，俩人都在村里的戏团中。然而在贡布听来，自然是白玛的歌声更甜美。
　　“怎么不唱《智美更登》里的片段？”听她唱的汉文歌，贡布打起了精神，跟她打趣着。
　　“唱点新的嘛！而且这首歌我好喜欢！”白玛咧开了嘴，两排洁白的牙齿，就如同珍珠。
　　走过了田间小路，他们爬上了山岗。五彩的风马旗上以藏文写满了佛经，听阿妈说，风每吹过一遍风马旗，风马旗就会替人们念一遍经文。
　　风止，贡布瞧着复归于平静的风马旗，忽然希望赶紧再来一阵风，让风马旗多念几次经文。慈悲的佛听见了，一定也会保佑妹妹。
　　远方，云朵在山坡上午休。原来云朵和人们一样，也喜欢在午后打个盹。
　　这是去村里寺院的路，正是午后，去寺院里的人并不多。山岗上，只有他和白玛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儿。他紧紧牵着白玛的手，走在这不断爬升的山坡上。
　　袅袅青烟不住从白塔中升起，蝉儿在鸣叫。寺院晒着午后的阳光，那大金顶，不住闪耀着和太阳一样耀眼的金光。
　　“来给旺姆姐姐祈个福吧。”白玛对他咧嘴一笑，“好啦，别这么不开心了，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和白玛沿着顺时针走在寺院围墙边的小路上，右手转着寺院墙边的经筒，口中念念有词。虽然年纪还小，可自小跟着爷爷奶奶来这寺院里转经，也是耳濡目染了。
　　手指拨动，转经筒开始旋转。伴随着转经筒的转动声，墙内，一个低沉的诵经声正不断飘出来。
　　究竟是何人在念着如此流畅的经文？听见那声音的瞬间，贡布只觉连日来的苦楚，都在不知不觉为那经文所一点点弹去。
　　相比那些火上浇油的英文字母，这声声佛音，犹如母亲唱的童谣，让他的心灵在摇篮里一点点安宁。
　　二、
　　“其实第一次见你和你那几个同伴时，我跟你们说过我为什么会出家，不过我没全说实话，说了，肯定会得罪你们。”贡布颇带歉意，“那时只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洋文、数学什么的，还不如多念些经给妹妹积福，反正我不是读书的料，再读下去也是拖累阿爸阿妈。”
　　“没什么，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觉得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没用，买菜又用不到那么复杂的数学公式。”冯韵莲耸了耸肩。
　　“她几乎只能在家里呆着，阿妈还不敢让她出去玩，就怕出什么意外。治疗要花掉一大笔钱，我出来的话，既能给家里补贴些，还可以给妹妹积福。”
　　“不管怎么样，都过来了，就好啦。”冯韵莲轻轻咧开嘴一笑。而今他的妹妹已经在备战明年的高考，希望这个历经磨难的小姑娘能够拥有一个灿烂的前程。突然间，她却是见贡布眸子忽然一阵放大。
　　“你咧开嘴笑时都跟白玛有些像。”贡布不住摇着头，感叹着，“你会不会唱她给我唱的那首《鲁冰花》？她好像特别喜欢这首歌。”
　　“当然会啊，这首歌，我感觉沿海那边城市，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都会唱。”
　　一首《鲁冰花》，当年不知唱哭了多少人？一部《鲁冰花》，也不知让多少人为小阿明的陨落而痛惜。
　　“跟我出来吧。”贡布起身，冯韵莲跟着他起来，却是见到走到自己面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他的手指有些微热，还在微微颤抖着，然而冯韵莲没有甩开。
　　在康参大殿前的石阶上坐下时，冯韵莲在不经意的一个抬头间，又一次被头顶上的漫天银河所包围。
　　宇宙浩渺，她眼中的群星，早已不是这群星此时的模样，或是百年前的模样，或是千万年前，甚至于落入她眼帘的星星，也许早已灭亡。
　　“唱给我听听行么？”当她的眼睛早已为繁星所牢牢吸引时，她听见了贡布在她耳边的低语。
　　“我给你唱个最近新翻唱的版本，我觉得这个更好听。”冯韵莲最近听的，是台湾创作型才女歌手徐佳莹的翻唱版。她将耳机插上了手机，找到了那个音乐。
　　“戴上。”她将一只耳机塞进自己的右耳，又将另一只耳机递给坐在她右边的贡布。
　　见他戴好了耳机，冯韵莲将播放声音调低，确保自己能听见又不至于让贡布听不见她的歌声。而后，点下了播放器
　　民谣吉他在缓缓奏着独白，伴着这民谣吉他的低语，冯韵莲低声开口了：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没有花哨的电音混音，唯有民谣吉他与手鼓在伴唱。徐佳莹的声音并没有过多的炫技，更似是邻家女孩的娓娓道来。
　　“流星怎么舍不得落下？你也在想我吗？许愿说的话，你听见了吗？星光能不能带你找到家？孩子怎么来不及长大？你还在哭泣吗？听妈妈的话，你许愿了吗？泪光会照亮等你回的家。”
　　刹那间，透心的冰凉落在了她的双唇上，一阵绵长的气息顺着她微微张开的双唇送了进来。
　　贡布的右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冯韵莲先是一阵茫然，而后也不知怎么的，竟是缓缓抬起双手，环上了贡布的后背。
　　他的嘴唇好凉好凉，可他似乎并不知道如何真正接吻，只是这么将他的唇靠在了她的唇上。冯韵莲伸出了舌头，轻轻挑开了他的齿间，在他的齿间游走。
　　二人的舌头，就这么开始缠绵。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播放器中，音乐仍在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