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只有思想才疼痛

　　进入大学一个多月，一直都很忙碌。
　　尽管很忙碌，却忙得没有条理。现实的，网络的，不知自己在忙些啥。今天得空，梳理一下思想，一会见到老师，也有的汇报。
　　先说说这个忙字。
　　高中的时候忙，忙得有条理，忙得有目标，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期望能取得什么。
　　大学呢，忙得慌乱，忙得没有目标，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不知道能取得什么。只是随波逐流，别人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认识身边的人，却不了解她是谁。
　　选了西方思想史课，都说海是思想的导师，可我，思考人生，思考社会，却没有思考出自己的出路和目标。苏轼说：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又有说法：旁观者清。或许只是因为我的“与此无关”？什么事，一旦涉及到自身，就变得迷茫而不知所措了。
　　看来，像海说的，我站在了选择的路口。
　　从高考结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停地经历选择选择选择的过程。选学校，选专业，选学院，选课程，每一样都询问别人，然后做出选择。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这些选择的正确与否，但是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既然有了这样的选择，我就注定了要为这些选择负责，其实我并不十分乐意。
　　回头，我只能看到辉煌或者悲伤，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任何价值。这些东西，只能作为一种积淀，而想要的东西，只有在未来才能够被看到。有的时候我感到无限的悲伤，也许是因为，内心所希冀的事物被各种迷雾缠绕，失去了本身的自我。
　　海说，最珍贵的东西是看不到的。
　　内心所真正要追寻的东西，无论如何都难以清楚地知道。就好像你拿着一把开启宝藏的钥匙，你却找不到钥匙孔。内心烦躁焦急，却无能为力。
　　这种焦躁有时候幻化为一种疼痛，从左右的脑侧一路到胸口，让双手颤抖，让身体战栗。这一种疼痛只有在思考的时候才会出现，如果停止思考，就会退隐到不知名的时空中去。只有思考才疼痛，这是一种面对现实无能为力的疼痛，那是一种面对悲剧手足无措的疼痛，时时刻刻纠缠在身上。
　　我一直觉得，理想应该就被放在可望不可及的位置上，如果太轻易被实现，那理想就不配称之为理想。正是因为它渴望不可及，当越来越走近的时候，才能够面对伤痛也甘之如饴。理想如果是一条道路的话，它原本就该没有尽头。没有尽头的路才能让人不会在到达目标以后失去自我，失去前方路途的方向。
　　晨阳已经照进房间，是出门的时候了。海说好在咖啡厅等我。
　　海往届的两个学生已经到了。他们搂着老师的胳膊在照相。
　　芳芳现在是研二，她的大学生活是在抑郁中度过的，她说，海陪伴她三年，让她在压力中一步一个脚印，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她说她最艰难的时候整夜整夜合不上眼，海教她用词刺激为自己疗愈，于是走近了叔本华，净化了意志，渐渐从抑郁中走了出来。
　　这正是我感兴趣的，我要了四杯咖啡，拽着学姐坐下，听她给我讲故事。她的棉麻长裙盖到脚面，嫩白的脚踝暴露着苗条和纤弱。
　　在叔本华看来，世界是我的表象，是我意志的体现，而意志就是无穷尽的欲望，所以人生就犹如一个钟摆，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摆来摆去，而消除痛苦的方法并不是自杀，他认为那是对意志的肯定，最好的方法是禁欲来取消意志，当然，人也可以在崇高的艺术审美中净化意志。
　　海，默默地喝着咖啡，望着芳芳，点着头。他记得无数个子夜，就这样陪伴芳芳，听她诉说。那时候，她也是现在这样，滔滔不绝，不过，那时的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出不来，现在，她的世界很大。
　　读叔本华，让我看清不快乐的根源是人们的欲望在作怪，我们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时我们伤心，难过，怨天尤人。得到满足时，我们要么止步不前的抱怨生活的无聊，要么是更大的欲望和要求。其实快乐和痛苦都是人生常态，是我意志的体现，是我对世界的表象。感恩所得，珍惜现在，拥抱未来。
　　海不习惯喝咖啡，要了杯白水。他接过芳芳的话茬。
　　尼采，思想中的轮回观念道出了生命个体的困惑。重估一切价值，拥有超人的信念，让每一个个体都发挥出潜在的可能，成为一个更加完美的自己。芳芳就是经历了这样的成长过程。我们这次的研究课题，芳芳是研究对象。除了个体研究，我们还要做行动研究，观察的重点是基础教育的教师共同体。我们有个群，叫勇气村，我是读书叙事引领人，你们进入做观察者和引领者，同时也是参与者。今天，我们聚在一起，就是要研究具体的实施方案，我们吸纳了新生力量，今年的新生：妮，她很有悟性。
　　我的脸红了。没想到两节课，给海留下的印象这样好。我抿嘴笑笑，向海点头表示感谢。
　　尼采的三种精神变化从勇于承担的骆驼到追求自由的狮子，再到拥有旺盛创造力的小孩，对应的是“你应”，到“我要”再到“我是”的三部曲，是一个不断超越自我的过程。
　　晓然开口就是哲思。我把目光转向他，韩国男生的发型、脸型，典型的南方帅哥。但沉思的眼睛带给我的是涵养和沉稳。
　　生命的意义在质不在量，零的相加还是零，而人类历史可能在每一刻达到顶点，每一刻都能成为永恒。在每一个轮回和超越中，我们处在追求自由的感性边缘，受到理性边界的呼唤。走向世界，追求成功，走向内心，期望超越。日神的理智，酒神的疯狂，让我们在追求自由的渴望中不断权衡生命的意义。茫茫人海中的一粟，我们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我想，这应该是我研究的重点，我想从尼采那里，找到了生命中应该不断去追求的美好。
　　海把晓然介绍给我。他站起来礼节性地和我握手，递给我一张名片。他已经是某大学的讲师，被聘为孔子学院的客座教授。
　　海用欣赏的目光与他交流。
　　不同于尼采的唯我独尊的权力意志，柏格森看到的是生命的绵延，记忆作为生命的保存方式把生成的流变加以定格。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了我们完整生命的过程，而变化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或表象的间断带来永恒的轮回，或质的飞越带来涅槃重生。你自己应该是实证。
　　是的。在绵延中，我们经受革命性的新生。柏格森的思想让我思考变化的力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尼采思想的具体阐释，我们在否定的过程中不断变化成长。这一刻的荣耀教会我去感激过去的勤奋，现在的不足让我继续前行在蜕变的路上，明天的收获一定取自于我现在的付出。
　　听着两位哲人的对话，我如坠雾里。
　　早餐上齐了。我们吃着甜点，给海从外面买来小笼包，这是他的最爱。
　　无论是叔本华的世界是我的表象和意志，尼采的超人与三种精神的转变，还是柏格森的生命的绵延，亦或是海德格尔的存在与共在，都在言说着共同一点，那就是生命的绵延要求存在与这个世界上的我们去寻求我们的本真，在偶然的相遇中抛开世俗的东西，实现自我的超越，获得精神的解放，实现心灵的自由。
　　海怕我尴尬，用我能听懂的诠释启发我抓紧时间表达。
　　哲学学习，这些思想也在逐渐的渗透到我生活里面，教会我如何领悟生命的真谛。忙碌的生活中不忘放慢脚步，听听心的声音，看看沿途的风景。烦恼和迷失的时候，勇于摆脱常人的思想，听从内心的召唤。这就是当下的我。对于西方哲学，我一无所知，现在的研究可以叫做训练，我很荣幸能成为共同体成员，虽不能说达到了多么高深的思想境界，但对于生命，对于人生有了新的感悟，这些也许是哲学课上最大的收获了。
　　海，最先吃完。他的饭量很少，所以，总是那么瘦。芳芳给他夹菜，他放在嘴里嚼着，没有下咽。
　　海用手机登录微信，勇气村已经很是热闹。
　　心声欲鸣画雄鸡，笔墨虽无思雨急。花生为肚芦苇翅，裁剪青天万籁齐。
　　这是一位小朋友的作品。他在为自己的手工画配诗呢。
　　按声律可以这样修改：
　　心声欲振画雄鸡，笔墨虽无思雨急。芦苇比翼花生肚，裁剪青天万籁齐。
　　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完成的作品吗？是花生壳和苇草须，背景是苇席。不是画的，是贴在墙上的。
　　绝：花生为肚芦苇翅，裁剪青天万籁齐。
　　我以为四句中，第三句最弱，花生皮芦苇衣，小手打扮花公鸡。啼鸣破晓晨光照，昂首高歌进行曲。
　　孩子们的作品：瓦片画，漆桶画。请大家赋诗！
　　懂你——有感于孩子们的手工作品
　　你纯净的眼睛里/美是伸向蓝天的高度/是开在心底的祝愿/是梦幻的涟漪/线条即人物/色彩从童话中流溢/读你的世界/花朵也微微叹息/稚嫩的双手/搭建出梦幻般谜语/这是/真的国度/善的空间/美的蜗居。
　　海请对诗“懂你”评析。请大家静心期待。
　　海说，自己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入群回应，他的笑溢满眉梢。
　　应云之邀，勉为诗评。最喜欢开篇的一段，后面的句式如果有变化，可能会更生动一些，如“开在心底的祝愿，幻作手中的涟漪”。线条一段，如果能拓展蓝天的隐喻，可能会更有意境。色彩从童话中流溢/漫天涂满了你稚嫩的谜语。最后一段，概念太多，没有意境。
　　你纯净的眼睛里/美是伸向蓝天的高度/开在心底的祝愿/幻作小手的涟漪线条即人物
　　色彩从童话中流溢/校园的秋天/涂满了你稚嫩的谜语。觉得这样八句，意境已经完整
　　这看似一种让将来走向自己的主动筹划，其实仍然告诉我们：是什么比为什么更重要！因为，绿色是树叶的本然，绿色是直通道！善，没有对立面！喜欢:涟漪、线条、谜语，绿色的耳朵。意象加问题，诗的空间。
　　另一首：铁桶警官/无语而立/把生活的路走圆/铁骨/启航的/帆。极好！音乐音量大，听不清。
　　我三言两语的读着，感受童真的冲击，我意识到我研究的前景讲师对教育的支撑，对童真的诠释，让老师在超然中读懂孩子。我想到尼采永恒轮回的那束光。
　　把我从叔本华的“空虚和无聊”中拉出来的，不是哲学，是童诗。永恒轮回不是任何特殊事物的循环往复，而是超越性的循环往复。在尼采那里，我们仿佛有看到了一线希望，因为人生不只被痛苦充斥着，人也不再是痛苦的集合体。我们的人生里出现了幸福和快乐的身影。他告诉我们哪怕是瞬间的辉煌也足以战胜普遍的平庸，生命的意义在于质而不在于量。从尼采身上，我们看到生命是痛并快乐着，人生是由痛苦和幸福交织而成，并且这些痛苦和快乐在轮番上演。我们像是被困在痛苦和幸福交杂而成的迷宫里，时而被幸福砸中，时而被痛苦打到。
　　叔本华，尼采和柏格森关于人生和生命论述仅仅局限于个人的存在，却忽略了个人与他人以及与整个世界的关系。而海德格尔的出现，恰恰弥补了上述三者的缺陷。海德格尔并没有引导我们去抗争，而是告诉我们，找到自己的本真状态，用自己真正的内心去感悟和体会世界。
　　此刻，我闭上眼睛，冥想一辰的哲学之旅。毫无疑问，那些深深烙在脑海中的东西，反复地在脑海中浮现，一次又一次的与自己的心灵发生碰撞，就像一部一部的交响曲在脑海中演奏，此起彼伏，余音缭绕，带给自己曾未体会到的震撼与共鸣。
　　叔本华演奏第一部交响曲，带我走进了世界，把世界与我联系起来。记得在我读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经常会问我们：“在你眼中，世界是什么模样”？那时的回答很简单，我说：“世界是美好的”。上初中时，同样的问题，不一样的回答，我说：“世界时而是美好的；读完高中念大学，世界在我的眼中改变了原来单纯的形象，我说：“世界太大，自己只是其中的沧海一粟，世界是无尽的，置身其中，你会发现它太给你太多相互矛盾又和谐的东西”。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世界是我的表象，每一天我们与世界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眼中看到的事物，我们眼中的人，我们眼中的知识，我们眼中的科技等等这些都是我的表象，都是我呈现世界、体验世界的方式。
　　而我，要怎样与世界相处？世界是我的意志，意志让我把外在的世界与自己的生命体验，自己人生感悟对接起来。我想这时的世界才真正是自己的。现实中的世界并非都是美好的，叔本华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把人生看做是一场悲剧，看似是一种消极的人生观，但我却觉得这种人生观能让我们了解生活的本质，反省自我，领悟生活的真谛。悲剧的这种积极意义在尼采那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尼采承认人生是痛苦的，但人要抗争，要冲跨痛苦，在任何强势下，即使明知不能战胜，也要不畏强暴，敢于抗争，敢于牺牲，这才是悲剧真正价值之所在，而隐忍、退让都是奴隶道德的体现，无疑会让我们沦为随波逐流，曲高和寡的人。《欲望号街车中》的女主人公布兰奇让我领会到了悲剧的力量。
　　这部戏剧讲述了她来到北方投靠妹妹史黛拉开始，渐渐引出布兰奇内心对真情的痴求，对肉欲的无法抗拒，以及现实环境与她的格格不入，以致最后被送进疯人院的人生经历。在很多人眼中，她或许是一个不能面对现实，生活在过去，有着很多缺点的负面形象。但细细品读，你会发现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她与社会，命运，价值观念的抗争。因为她不能放弃自己的信念，放弃自己内心的呐喊与求救，所以在剧中，她的毁灭是悲剧的，也是必然的。
　　尼采《悲剧的诞生》无非是想告诉我们：命运不是要用悲剧压倒生命吗？生命偏要以与悲剧相碰撞的方式对待命运，生命在悲剧中寻找超出和美，恰如精神分析学家阿德勒所说的“以因病而做医生的方式去对待悲剧”。
　　这唤起了我对感性认识与理性的思考。生活中面对冲突，面对取舍，面对考验，面对“悲剧”，我们应多用一点日神精神还是多用一点酒神精神？生命需要理性帮助我们立足于复杂的现实，生命也需要感性督促我们在拥有“太多相同的世界”中听从内心，发现生命中的美，寻求真正的自由。
　　如果说叔本华，尼采给了我关于世界，关于人生，关于生命的宏观概念，柏格森则把这些宏观的概念划分成具体的生命组成元素，然后再重组，给了我重新认识生命的契机。
　　时间不停地在我们的指尖流淌，海，把实施方案摆在我的面前。好快啊！我随着就是。
　　生命何尝不是？柏格森告诉我们有些时间不是真正的时间，因为它与自己的生命没有相遇，绵延才是真正的时间。不在物欲的世界迷失方向，不在当下放逐自我，那么自己创造的每一个瞬间都会成为生命的绵延，从而造就一个绵延的自我，让直觉揭示自己生命最深层的秘密的本能，让生命充满灵性与生机。
　　我想好好看看，我能带回去吗?我想知道我具体能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怎样做。
　　海，看看我，看看芳芳，两人会心地笑了。
　　然，在打电话，在约定去孔子学院的讲座的事。
　　最后一步交响曲，即是终点也是起点。海德格尔的“存在”与“共在”间接地把我眼前这三位哲学家探讨的思想串联起来。我或许会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与公交车上乘客的共在，与菜市场商贩的共在，与哲学课上同学的共在。我把这三种共在总结为：空间上的共在，需求上的共在和共在中的相遇。
　　我将在，叔本华的意志与表象，尼采的悲剧力量，柏格森的生命创造，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这四部环环相扣的交响曲中，聆听到自我的存在——这将是最动听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