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假作真时
作品名称:带你路过人间烟火 作者:桑子 发布时间:2016-06-10 20:22:09 字数:3359
一.
她与贡布相对而坐,时不时,她就能在不经意的抬头间,看见贡布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她俨然将手中盛有酥油茶的杯子视作了暖手袋,紧紧握着,想将手上的冰冷慢慢去除干净。
他静静坐于她的对面,口中时不时在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背诵佛经。他的声音轻而低沉,吟诵万分流畅,不觉之间,冯韵莲的心跳不再如醒来后那么剧烈跳动。
“贡布……能……能不能冒昧打扰你一会?”她鼓足了勇气才开了口。
“你不必如此客气。”贡布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
他的眼中好似千百情绪如蚕茧一般交错,是迷恋?还是眷恋?抑或是和她一样,在心底深处,流淌着一抹永远不会平静的伤痕涟漪?
右手骤然一阵温热,低头,却是看见贡布黝黑的右手,不知何时,竟是悄然覆在她的右手纸上。
掌心,触着酥油茶的温热;手背,贡布的掌心,好似一张带着温度的薄纱,轻轻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内心无来头的悸动,就如落叶的簌簌声在躁动。
半晌,贡布缓缓将他的掌心移开,而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冯韵莲。眼神相对之时,冯韵莲似乎在他的眼中,看见了几亿人在爱恋,唯独没有她。
“贡布,梦到底是真是假?”冯韵莲口中喃喃地问着。
《红楼梦》里,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早在她读到的第一刻起,她便不曾琢磨透曹翁的意思。
若是假,偏生梦中的一切,又实实在在发生过;若是真,那为何她梦见闻沐玦,她却始终不曾与他再会?
“你应该能知道吧?”冯韵莲不知是在自问自答,抑或是真的想从贡布身上求得些许佛陀的启示。
贡布却沉默着,她听见了他平缓的气息,却没听见他开口。
还是说,他修行尚浅,尚未能参透虚幻与真实?佛家都说,世界乃虚无,可若果真是虚无,世间一切,又为何如此真实,真实到叫人终究无法忘怀?
“韵莲,你知道为何第一次见你,我会失态么?”贡布没有回答她,却是主动向她提起了她还不曾开口询问的疑惑。
就在一瞬间,似乎梦里所有的凌乱,都被那个因为梦境而暂时冲散的谜语而断裂。
“你知道不知道,藏族名字里有叫‘白玛’的?”贡布的微笑中,苦涩就像白云一样轻轻飘着。
冯韵莲轻轻一点头,只听贡布继续缓缓说道:“‘白玛’的意思,就是莲花。”
“莲花”二字出口时,贡布的眼神全然凝固了。纵然他的叙述波澜不惊,可面上那若隐若现的伤痛,已是无法掩盖。
“你……喜欢过一个叫白玛的姑娘?”冯韵莲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贡布无言点头,“你和她有些像。那天第一次见你,你看起来没完全睡醒,眼睛有些眯着,那时和她特别像。”
与出家之人谈起“情”,似乎有些怪异,却又那般自然。毕竟他是亲身经历之人,从他口中说出,也并不怪异了。
冯韵莲的嘴角微微一抽搐,一阵惊讶过后,内心掀起的尘埃便悄然落定。何怪之有?贡布并非自幼生长于佛寺,毕竟曾经,他也是凡尘之人,怎会没有七情六欲?
“你现在困么?不困的话,我给你讲讲她,我该背的背完了,你不困的话,想聊到天亮都可以。”贡布的双眸就如池塘里的小鱼儿,在吐出一阵阵渴望的气泡。
“不困,等你讲完你的,过几日你要有空,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不过我前男友的名字,可不是什么菩萨呀护法神的意思。”她半是调侃地说道,只见贡布轻轻哼笑一声,“介意告诉我他的名字么?”
“贡布”是观世音菩萨为救助苦难众生而幻化的忿怒护法,藏语中意为“怙主”。
“闻沐玦。新闻的‘闻’,沐浴的‘沐’,玦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从小到大,除了闻沐玦,她尚未认识第二个名字中有“玦”字的人。
她在桌上用手比划着闻沐玦的“玦”字,一边比划,一边开口道:“‘玦’在古汉语里也是一种玉,是古代一种环形带缺口的玉佩。”
贡布轻轻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将“闻沐玦”三个字比划着。
“这名字,确实起得很美,怎么会起这么美的名字?”他比划了几下,不住赞叹着。
“是呀,比我的名字不知道好听多少呢。”冯韵莲老觉得自己的名字太过俗气。她甚至曾经问妈妈,为什么不给她叫“妙莲”,好歹还可以和北魏时期孝文帝的皇后一个名字呢,“我知道的时候完全也被惊到了。他爸爸是他们乡镇上的语文老师,也难怪能想得出这样的名字了。”
二.
“白玛啦!我在这儿!”瞧见白玛跑下戏台后正四处张望着,白玛的阿妈朝女儿挥了挥手。
就在台上,《智美更登》的第四幕“舍己为众”缓缓拉开了帷幕。这一幕中,妖臣企图继续胡作非为从而挑拨哈乡的百姓们,让智美更登王子丧失人心。
藏历新年的正月初一,村里头的戏剧团表演《智美更登》,不过十二岁的白玛在其中演智美更登王子的女儿。
“我演得怎么样?”白玛跑得有些气喘吁吁,却是一脸期待着瞧着贡布,而没有即刻看向母亲。
“一般一般。”贡布故意双手抱腰,撇了撇嘴。可不,白玛的小嘴一下子耷拉了下来,低着头,沮丧的大眼睛不住盯着他的双脚。
“怎么这样欺负白玛呢?别理他,你表演得很棒!”贡布的阿妈皱了皱眉,而后一脸歉意地瞧着白玛的阿妈,“你别生贡布的气,回家后我会好好说说他的。”
“阿妈,我只是开个玩笑嘛!”贡布哭笑不得,而后拍了拍自己的双膝,“你演得太好啦,来,坐我膝盖上,我抱你!”
白玛抬起头时,圆嘟嘟的小脸上已是流淌过了一道泪痕,在冬日的阳光下,微微反着白色的光。
“骗子嘛!”白玛嘟着嘴,跺了跺脚,一头栽进了她阿妈的怀里,小小的肩膀在不住颤抖着,却没有大声哭出来,只是不住啜泣着。
“回去再跟你好好谈谈。”阿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侧过头去,轻轻拍着白玛的肩膀,“别哭别哭啊,贡布哥哥欺负你,回去我会替你教训他。”
贡布朝着澄澈的蓝天翻了个大白眼——为什么连玩笑都不能开?不过确实,白玛好像是比较爱哭,特别是跟他玩的时候,他不经意间说错了什么,可能就会把她那双似乎会说话的大眼睛变得眼泪汪汪。
“又欺负白玛啦?活该挨骂!”回家被阿妈数落一顿后,傍晚吃饭时,哥哥偷偷附在他耳边,一脸看热闹的笑。
“开个玩笑而已啊,阿妈非要骂我。”贡布偷偷瞥了一眼阿妈的背影,她正端着汤,准备去厨房再盛一些出来。
挨了骂,他觉着这个大年初一一下子显得不那么其乐融融了。
“二哥,我可不可以把你今天挨骂的事儿写进我的寒假日记呀?”就在一旁,已经小学六年级的妹妹也插嘴了。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一副幸灾乐祸样。
“你……”贡布正想举起巴掌,便忍住了。真打下去,那就不是挨骂的问题,而是今天晚上,甚至是明天后天都要没完没了了,那这年还要不要过?
妹妹已经读了六年级,马上便要面临升中学的事儿。妹妹绝对是个读书的料,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她的老师时常鼓励她拼一拼,看看能不能考到康定去,那里的学校怎么都比在这乡下要好太多了。
“好啦,别叽叽喳喳的,专心吃饭呢。”阿爸见兄妹三人表情各异,轻轻敲了敲桌子,“吃完饭,一道去邻居家串个门走动走动!”
三.
“天啊,你们俩都早恋呢?”冯韵莲笑着,“初一啊这。”
“很奇怪么?我就不信你中学时班上没有早恋的?”贡布笑着说道。
“不奇怪呀,我去年本科毕业答辩前很紧张,等上去答辩时我刷手机论坛,然后刷到的第一个帖子居然是‘如何防止小学生早恋’,别提多无语了。这年头,都要开始防小学生早恋。”冯韵莲笑着调侃道,就是差不多一年前,本科毕业的那个学期,想起来却如同都是昨天发生的。
“我阿妈和她阿妈对我们的事儿,不支持也不反对,就是阿妈不断提点我注意分寸,别影响读书,虽然我读书并不好,白玛倒是还成。”贡布说道。
“你们俩比我好多了,我爸妈那时对闻沐玦是死活反对,你根本想不到,尤其我妈,完全把他当洪水猛兽,讽刺的是她从来没深入去了解下闻沐玦。”冯韵莲感慨着。
“我阿爸阿妈对我,”贡布抿了抿嘴,“算是比较放任,不过我觉得,该管的时候,他们自然会管,反正他们自己有分寸。”
“我爸妈对我,”冯韵莲摇了摇头,“特别我妈,我妈妈就是觉得,我是她女儿,我的事儿她可以横加干涉,虽然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可是这不等于她可以随便拆散人,或者可以随随便便撮合。”
“你……”贡布若有所思,“你妈妈撮合你和别人?”
冯韵莲点了点头,“是,结果差点没被她坑惨。”
她的脸上,一抹讽刺无奈的笑容不觉流露,“你先说你的,然后再说我。”
她何尝不知?若是爸爸妈妈无论是面对闻沐玦,还是郑泽嵘都能理智些,结果是不是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