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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蓝桥

作品名称:月光浴      作者:徐夜叔      发布时间:2016-06-10 11:14:03      字数:3137

  我进去卧室探望她,并未有任何苏醒的迹象,我俯下身子亲吻了她的柔软的嘴唇,她的呼吸并未变得急促。我放下心来,打开了窗帘和窗户,使卧室内空气不再浑浊。
  实时九点四十分,我躺在沙发上抽完一支烟后,便开始读书。读的是梭罗的《瓦尔登湖》——那本《忏悔录》不知去了何处,翻墙倒柜也没找到。好在梭罗可以很好地接力托尔斯泰,我便欣然读之了。
  待到十一点五十三分,窗外的艳阳开始不遗余力地发热,称职且一丝不苟,偶有不知名的灰毛鸟儿落在窗边鸣啭,叫声神似上了冻的齿轮,但倏然又转声变调成了卡车紧急刹车的刺耳怪音。屋内静悄悄地,我竖起耳朵,能听到大街上有鼓号乐队奏着《国际歌》匆匆走过。
  我打开空调,并用高压锅蒸上米饭,菜准备的是土豆丝。洗干净土豆并削去皮切成丝,葱段和大蒜准备好,放油,丢入锅中,再放土豆丝,炝炒,然后放酱油和盐。
  我把菜装入盘中,盛好米饭,礼节性地喊道:“小姐,要来一点吗?整天睡觉脑袋是要昏掉的!”
  “不来吗,那我不客气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只要不醒来就好。”
  十二点五十用完午餐,并洗好碗筷。
  我点一支烟,站在窗边远眺。天空依旧一尘不染,湛蓝无比。但恰恰这种干净太过苛刻,太过不真实,使我有一种由心而生的厌恶和排斥。我向远方看去,依旧灰蒙蒙一片——此地生活的人们难道不曾见过那邪恶扭曲的灰蒙蒙一片?
  灯塔就在那个方向。我唯一能做的是规律,规律到极致,就会出现不一样的结果。这也是我对于雨的一种盲目的信任,这对于我内心的猜测非常不利,但我仍视死如归。
  下午开始打扫卫生。房屋本就整洁,窗明几净,但我仍用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玻璃、柜子、茶几等。又用吸尘器把地毯的灰尘吸去,最后喷洒空气清新剂——橘子味儿的。
  我煲了一碗粥作为晚餐,并漫不经心地喝完。夜晚将至,我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并对如此规律的一天报以希冀。
  七点三十五分,夜幕悄悄降临,霓虹像抓住了倏忽消失的光明的尾巴一样开启。我向白天曾是灰蒙蒙的雾气的地方远眺,依稀可辨有一座残破的灯塔沉默伫立着,它的光芒比昨天要耀眼一些,它有了张弛有度的生命力。
  我安下心来。还好——规律并没有把一切搞得不规律。接下来要干什么呢?何为规律?——对了,这一点倒是疏忽——洗澡。我赶忙去洗手间洗了个凉水澡,顺便刷牙、如厕。牙刷牙缸的位置和毛巾的位置务必做到规规矩矩;马桶亦要冲洗干净;浴室的地板不能留有水渍。从洗手间出来,再去厨房检查燃气开关,确认无误一切都遵循了“规律”后,我怔怔地伫在正厅,似乎无所适从。
  九点三十分,我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抽起烟来,脑袋空空荡荡,模模糊糊,不知不觉已安然入睡。
  这次睡眠,是许久以来最安恬舒适的享受,没有梦,更没有不必要的人强行打扰。我将其赋予一定的象征意义,就像里程碑式的纪念。
  在第五日的时候,遇到了阴天。早晨按惯例打开窗帘时,发觉天空如一块巨大的铅块沉沉下坠,云层厚重且弥漫,阴翳如末日。
  “今天是难得的阴天呢。”身后传来雨的声音。
  我头也不回地答道:“是,好像有种预兆慢慢在降临?”
  “所谓预兆,是分好坏的。”
  “无所谓好坏,介于其中吧。”
  我转过头,看到她的若无其事地把缠绕在脚脖上的红绳解掉,并攥在手心。她翻开一本书,并笑道:“《瓦尔登湖》呀,读完了吗?”
  我摇头。
  “这可是一本需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读完的书。”
  我沉默不语,对于她今天自始至今都未抽一根鱼腥草味的香烟来看,这是不好且邪恶的预兆。
  “‘所谓的听天由命是根深蒂固的绝望。’梭罗是怎么想到这句话的?你颇有同感?不然怎么会将这句话标注?”她只管发问,不抬头看我一眼。
  我回答:“这句话,某时是可以反过来用的。”
  她抬头,笑道:“譬如?”
  “譬如现在。”
  我身子离弦般地冲上前去,不给对方留有一丝余地。在她似啼如哭的花容下我从容地张开手臂,将她紧紧按住。我知道,我扼住了她赖以为生的秘密,但同时她也有意将此秘密透漏于我。
  “蓝桥?或是火车上的继母子恋人的那位母亲,亦或是失乐园的雨,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毫无惊惧之色,仅仅是看着我,那目光中掺杂了融化了的香浓的白巧克力。我的手松开了些,但全身仍如筛糠一样发抖。我在害怕,在害怕自己不知道要害怕什么。
  譬如夏日光阴下,我站在一株大树下乘凉,其树影婆娑,斑驳陆离。但如今映入眼帘的树影却是严丝合缝,树叶之间的美妙间隙都被莫须有的阴影无情填补,鸠占鹊巢。
  她拨开我的手,然后握住,轻轻柔柔地抚摸着每一根指头,然后十指相扣。她说:“无论我是谁,我都是唯一一个承认你是‘文明’的人。”
  “我不需要模棱两可的回答了。”
  “以前是,现在,或许,也还是吧。模糊了自身是件很蠢的事。为了救我女儿,我只能这么做。”
  “我找了你很久,真的很久。在数不清的日子里,我似乎过了好几次人生。而现在我只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你是也好,不是也罢,劳烦您给我一个答案。”
  我默默等候着,周遭的空气形成了实质性的毒药,我的呼吸开始急促,脉搏开始紊乱,心脏无节律地乱跳。
  “是,我是蓝桥,与你一同患了艾滋病的蓝桥,背弃你而去的蓝桥,但也作为你的影子给予你帮助的蓝桥。”
  我松了口气,叹息道:“这就够了。”我松开手,喘着粗气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这是从未有过的全新体验。
  “故事你听了——孟婆的讲述不会很动人,但是绝对够客观。一开始的我的的确确是图谋不轨,要将你引入彀中。但演技的成分不多,因我在你的身上找到了可称之为爱情的玩意儿。你的善与最早的文竹如出一辙,我对于恶的文青只是臣服,对于善的文明才是需求!”
  “所以那趟火车的终点是?”
  “是伊甸园。”
  “喂,我说,可以抱抱我吗?”她撅起嘴,软弱无力地开口。我抱住了她,柔弱无骨的身躯散发淡淡芬香,她开口:“喂,文明。抱我一定要久一些,能多久就多久。时间不多了。”
  “是孟婆口中所说的‘她的内在已经起了类似于化学反应的变化’么?”
  她沉默少顷,点头。
  “是不可逆的?”
  她思索片刻,点头。
  “可有补救方法?”
  “没有,”她说,“我把我的人生的一部分馈赠给你,是因为我需要你。而如今你非你,我非我,万物皆非,我们所做的认为是正义的反而是错的,我们所做的邪恶的反而是对的。我馈赠于你的,请收好,几经流年之后还可回忆蓝桥;至于你所馈赠于我的,我会在有生之年把它编成故事讲给我女儿听。”
  我的馈赠?
  “万物皆非,你内心的圆最珍贵。你馈赠的,就是它。不久之后会有人给你答案。你所寻觅已久的——圆——的答案。”
  “必要时,请你谁也不要相信。”
  蓝桥用相对柔缓沉静地声音娓娓道来,但越是突出沉静,反而越是凸显她心中的悸动。
  我只能侧耳倾听她如脱俗的诗一般的言语。不久后,耳畔下起了细细密密的烟雨,烟雨中弥漫着浓雾,浓雾里传来缥缈的呜咽。
  我倚着江边的栏杆远眺,只见一叶孤舟上女子的抽泣的茕影,和万籁俱寂下单调的划桨声一样凄怆。
  
  蓝桥自那之后再未来过。我遵循指示,依旧过着日复一日的规律生活。为了表达我内心的恨意,我将之重新命名为——刻板——的生活。
  严格来讲,整个房间是一台巨型的CT。
  我被容纳在此,接受每日枯燥重复的检查,检查的内容毫无疑问是我的心。他们对我的心脏进行造影检查后,便开始用“规律”这一手术刀来进行改造手术——他们需要完美的适合他们的心脏。
  有时难免会感到绝望之树扎根于五脏六腑,甚至枝繁叶茂将我本念取而代之。
  但我只能蜷缩在沙发上怔怔地等待,恰如一条没有完全蜕掉旧皮的老蛇。我所期待的必然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在指缝里化为乌有,泡影的意义不断侵蚀我。
  唯有低下头颅,静缓地让蓝桥的舟船渐行渐远。
  记住,一定要静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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