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红衣女郎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不一切开始的。我站在双山县火车站的站台上，等待着我要去的县进修学校的人来接我，却一直没有看见有人上前来搭理我。我又不敢擅自走出站台，怕来接的人扑了空，更怕我自己两眼一抹黑，即使走出车站走进县城的街道，我也不知道进修学校的大门朝哪儿开。明明昨天的长途电话里，曲校长说得好好的，叫我不要出站台，一定会有人来接我，直接把我领到学校。可是我已经拎着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在站台上站了二十几分钟了，站台里除了二个清扫工，几乎再没有一个旅客了。我怎能不焦急？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一个身穿一身大红连衣裙的年青女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林老师，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您。您真派！一看您就是个大文豪大诗人。
　　那女孩子没等我开口，就一顿恭维，那动听的嗓音就像百灵鸟一样甜润婉转。在她嘴里，我一下子成了大文豪大诗人，真是莫明其妙！她怎么会认识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子呀？
　　女孩儿显然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却并不急于解释，一把夺过我手中的提箱说：林老师，您是在等人来接你吧？您就跟我走吧。先上我家里休息休息。听说您最爱吃面条。我们前院就有一家面馆，抻面，刀削面，兰州拦面，吃什么面有什么面。走吧，出扎口外面有的是小三轮，二块钱一位，突突突一会儿就到了。
　　我更有些惊异，我们一不认二不识的，我怎么能跟你上你家里去呢？不，不用。谢谢。我在等进修学校的人。我也可以自己去。要是方便的话，就请你带我到进修学校去。我是来报到的。
　　那姑娘噗哧一声乐了：我当然知道您是来报到的。还知道您是从省城下派来支教的。林老师，您又感到惊异了吧？如果我说，您来双山县，是我要求的，或者说是我从中起了重要作用，您会更惊奇吧？您看您，您的的眼睛，又急于要问我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到底是谁？这么大口气？林老师，您先别急着问这些，以后我会详详细细告诉您的。我只告诉您一点。咱们两个人有一种特殊的缘分。我以后慢慢跟您解释。现正您应该知道的是，在一个远离省城的边远小县城里，前生注定了您有一个知音在这里等候着您。林老师，您先不要打断我的话，您一定有一大堆问题要问。以后我都会一一奉告。包括您父亲的事情，我也会帮助您弄清楚的。
　　我不得不莫名惊诧地打断她：我父亲？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父亲？
　　那女孩儿却并没有因为我的震惊而有所意外，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掌握之中，她挽住我的胳膊，就像久别重逢的情人一样，身子紧紧地贴住我，我躲了几躲也没能躲开，手里又拎着行李，也就只好任她靠住了。但是我还是坚持说要等学校的人来，不管她怎么说有缘分，又是她起了作用，我毕竟是来进修学校工作的。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只听她对对方咯咯咯一笑，幸灾乐祸地说：老舅，谁让你不亲自来接呢？叫人家省城的大文豪在站台上傻等了一二个小时，我看你怎么向省厅和地区教育局交待？胡县长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你怎么还怪起我来了？谁叫你不同意叫林老师上我那住？我就是报复你！叫胡大脑袋狠狠收拾你！他现在在我手里。想要人，你就得答应我的要求。你别拿我爸我妈压我。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作主。
　　我在一旁越听越糊涂，这姑娘说的那个胡县长会不会就是这个县的文教副县长，我们在省里见过面。他一把抓住我就不松手，而且手劲特大，攥得我手指尖生疼，说太欢迎我去了。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别看双山不是富裕县，但是却是全省最好客的地方，你去了你就知道了。
　　的确是好客得不能再好客了，一个不认不识的漂亮大姑娘拉住你就走，而且还要把你领到她家里去住，而且还说早就和你有缘分。然而我却又不得不跟着她走。一是因为她死死地抓住我的包不放，二是我人生地不熟，没有人领路，我寸步难行。可是，一下火车，就被一个陌生而奇怪的女孩子牵着鼻子走，岂不是太荒唐！正在我左想右想也莫可奈何之时，那红衣女郎的手机又吱吱响了，女孩一看屏幕上显示的几行字，脸色突变，扔下我的包，说了声对不起，我哪天再去看您，林老师。撒腿就跑。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我真是傻眼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这个红衣女郎到底是什么人？不是说要叫我上她家去吗？怎么又突然莫明其妙地跑了？百思不得其解，我只好一个人拎起旅行包往前走。刚走了不几步，就见一个瘦高个子男人，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抢过我的箱子，又去夺我手中的行李。
　　林老师，真是对不起！对不起！太对不起了！今天晚上我要自罚三大杯，向您谢罪。
　　那高个子男人，满面愧疚，连连道歉。
　　听声音我一下子猜到了这位就是进修学校的曲校长。我们在长途电话里交谈过，他的有点公鸭嗓的嗓音，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您是曲校长？
　　他依然满脸羞愧地说：正是在下。实地对不起。都是花京京的恶作剧，这个花京京！太不像话，教务主任也是严重失职。你看今天晚上，我怎么收拾他，不叫他喝吐血，就算他小子能耐。
　　果然这天晚上的接风宴，曲校长先自罚了三大杯五粮液，又叫教务主任连喝了三大杯双山白（是双山当地酒厂生产的六十度白酒）。那主任不一会就出溜到了桌子底下，曲校长却一把又把他提拎了起来：装什么装你。喝！再喝三杯，林老师才能满意。是不是林老师？想耍赖？喝，来。要不我就往你嗓了眼里倒了。
　　最后还是我说：曲校长，他看样子是真不能再喝了。就适可而止吧。我没有意见。不要再喝了。
　　曲校长这才说：要不是林老师给你求情，今天晚上你说啥也躲不过去。胡县长回来还不知道怎么收拾我呢。我不拿你撒气拿谁撒气？
　　后来我才知道，胡县长曾经为了惩罚曲校长，一连逼他喝了四大杯双山白，直喝得曲校长从脑瓜顶上一直红到脚后跟，一连昏睡了二天二宿才清醒过来。可见胡县长手段的厉害。
　　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个统计数字，说是中国一年吃喝的招待费是三千个亿。我弄不清楚三千个亿是个什么概念。但是县里几次给我接风（第一次是学校，第二次是教育局，第三次是胡县长），都是满满几桌子菜，几个领导还一个劲说县里就这个水平了，请我多多谅解。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在省城从来没吃过这样档次的酒宴。参加过几回婚宴，也不过是三四百元一桌。就很觉吃得不错了。怪不得陆小美老是说我，满脑子土包子农民意识，根本就不像个知识分子。白瞎了你那名牌大学了。
　　有时候我也确实觉得我这大学是白念了。上千块钱一桌的酒宴，在人家那些领导眼里，是家常便饭，是小菜一碟，是工作需要，是天经地仪。是经济发展必不可少的礼尚往来，是中国国情，是中国特色。而我却不止一次在教研室里，和几个老师猛烈给予抨击漫骂。说中国早晚得叫这些个跟虎狼一样的大嘴叉子吃穷吃垮不可。
　　可是到了双山县，我却也心安理得地跟着一块儿大吃大喝，还一再巴巴结结地向几位县领导恭维说：双山白这酒真不错，味道不亚于茅台。每顿都吃得脑满肠肥，尽兴而归。也不再愤世嫉俗，说什么一顿饭相当于一个农民全年的收入，若是拿这些大吃大喝的钱去盖希望小学，全国失学的穷孩子就都能上学了。这些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慷慨陈词，早就就着美味佳肴滚进肚子里享受去了。
　　人啊人！你到底是人，还是野兽？抑或又从人回到了野兽时代？
　　后来我自己给自己起了个二面派，伪君子，变色龙的雅号，以自嘲自责和自慰。
　　然而，该吃还是得吃，该喝还是得喝。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我那几个当官的同学，经常跟我们几个平民百姓诉苦说；你们都以为我们愿意大吃大喝，嘴巴子馋。其实说句良心话，我们真是一听说又要陪谁谁谁吃饭，胃就往上返酸水。陪一回酒，老婆骂，孩子烦，几天都缓不过来劲。你问问哪个人没有慢性胃炎动脉硬化冠心病？可是不吃不喝行吗？上级领导来了，你不陪行不行？下面的同志来了，你下到人家那儿，人家一天三顿陪你，你能不陪吃几顿饭喝几回酒？不说这是工作，至少也是工作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吧。咱们中华民族是个重感情重礼仪的民族，不像西方国家那么人情淡薄，老死不相往来，父母和子女平时都不怎么来往。所以互相之间经常联络感情也是人之常情，也是非常必要的一种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勾通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