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你,对你是有好处的”
红旗田里的庄稼收割完了,苞米垒起了苞米楼子,葵花子盘搭起了架子进行晾晒,摔完了的花生装袋拉回了住处,收割回的大豆垛在了场院里。大地里除了秸棵外基本上拾掇利索了。秋阳高照,几朵白云悠闲地在天空飘浮着,这一切显得是那样的充实和恬静。“老广们”(这是当地老乡对我们这些人的统称,其意来自毛主席的广大干部下放劳动)望着这用汗水浇灌出来的丰收果实,心里充满着满足和喜悦,就连我们这些被视作“牛鬼蛇神”挨批挨斗的人们,也被这金秋大自然景象陶冶得心情宽慰了许多。
连队按照大队指示,为了庆祝所谓斗批改和秋收生产的伟大胜利,除少数人轮流看场护院外,一律放假两天,自由活动,但不许返城回家。为了搞好假日的伙食,管理员和连队商量确定,要杀一口猪。原准备找当地老农给杀,又考虑到杀猪弄啥的怕影响不好,于是排长老马和工农干部老朱都自告奋勇,要自己动手杀,还有些人也跟着起哄,“不就是杀个猪么,怎么还杀不死它”,“那不就是用尖刀从脖子地方往里一捅就行呗!”这么一呛呛,就定了。
饭后,开始抓猪。年轻的有劲的把住猪圈门,老马和老朱俩进到圈里去抓。两个人在圈里跑了几圈也没抓住。刚拽住猪后腿,猪一使劲,就挣脱了,人却闹了个大前扑,弄了满身臭泥,特别是两头猪在里边跑,互相碍事,很不好抓。有人提议把圈门打开,把不杀的那头猪放出去,剩下一头就好抓了。可是当人们把圈门打开,两头猪一下子都钻出来了。外边把守的那么些人也没有拽住,这猪跑出来可就更热闹了。
老李头喊着:“把园子边把住,别让猪跑进去,别把菜给祸害了!”
全连队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一些人追,一些人截,一些人还紧紧地站在菜园子边上,形成了人和猪赛跑场面,煞是好看。周围的老乡也围过来看热闹。就这样跑了有十五、六分钟,猪跑得“呼哧!呼哧!”直喘气,人也跑熊了,还是老马和老朱俩一人拽住一条猪腿,大伙一拥而上,把猪按住了。
“快拿绳子来!两条腿绑一起,结猪蹄扣”,老马一边拽着猪腿,一边指挥着。
“猪蹄扣怎么结啊?”
“来,你拽住这个腿,我来结”,还是老马把猪的4条腿结在一起,两个人用杠子把猪抬放到伙房门口的炕桌上。这时人们才松了一口气,老马和老朱都点上了一支烟,一边抽烟,一边在喘气。
我从伙房拿出来了一个接血盆,老周把借来的那套杀猪傢什拿过来,问道:“你们谁动刀?”
年轻气盛的徐红根喊道:“让我来,你们把它压住!”说着他撸胳膊挽袖地操起了刀,冲着猪脖子就是一刀,猪一抖动,顺着刀口淌出了一点血。周围的人喊起来:“不行!不行!刀没扎到正地方,没扎在心上”,“血没流出来,肉是红色的,不好吃”。
老马扔掉了半截烟头,说:“还是我来吧!老朱你给我把住猪嘴”,说着他按着先前扎的刀口往上翘了一点,使劲地扎了进去,一直没了刀把。随着刀的抽出,血呼呼地涌了出来,淌到了血盆里。我用一根秸秆在盆里搅动着,防止猪血凝固,以备灌肠用。猪死了,接着解开了绑着的四条腿,在一条腿上割开了一个口,用气管子往里打气,直到打得鼓鼓的,才把它抬到锅台上,用滚水一边浇,一边刮毛。把一切都收拾干净后,又把它拾放到冲洗干净的桌子上,把白条开膛后,老马和老朱一人摘肠子,一人拾掇肉,弄的还算麻利,到傍晌时候,就一切都拾掇利索了。
休息天是两顿饭,晚饭安排的是大米干饭,白肉血肠,猪杂拌,酸菜炖粉条。除了管理员老周和我外,又找来位女同胞帮厨。我负责拾掇下水,灌血肠;老周安排弄肉,每人按8两生肉下锅。拾掇下水可大有学问,除了猪的心、肝、肺、脾外,肠、肚可都是脏东西,可得下番工夫收拾。我先用盐水打洗两遍,再用醋水打洗一遍,而后用温水洗干净,再用冷水冲一遍,经过这样收拾的肠子和肚,不但干净,而且没有脏腥味,吃起来放心。考虑到人多,让每个人都能吃到血肠,我把猪的小肠和明肠都灌成了血肠。为了使灌出的血肠味道鲜美,在房东大嫂的指点下,我剁了一些肥肉沬,连同少许佐料,掺对到猪血中。而把大肠、肥肠和心、肝啥的,连同猪肉放到一个大锅里煮上。待把这些煮熟捞出来后,再把酸菜和粉条下进去,开锅后改小火,这时才把灌好的血肠一根根放进锅里,我拿着细米针,一边煮一边往血肠上扎,如果冒血沬,那就是还没好;扎着不冒血沬了,那就是煮好了,就可以起锅了。还算给我长脸,煮这么些血肠,一根也没破。老周在那边切肉,我在这边切血肠和心肝啥的。按40份装盘装肉,每人1碗白肉,1盘血肠和杂拌,分的特匀,每盘都有同样多的血肠和心肝啥的。分剩下3份,在老周的同意下,我端给了房东大嫂家,并告诉她晚饭就不要做菜了,我们大锅里炖的酸菜粉足够吃的。
4点钟准时开饭,人们陆陆续续端走自己的1份,找个位置坐下来。
连长胡朋一边端着自己的饭菜,一边大声说道:“为了庆祝斗批改,为了庆祝秋收,大家伙吃啊!”
已经坐了下来的老朱也冒出了一句:“对!不吃白不吃,造啊!”
一阵笑声,随后便是碗筷的碰撞声和吃饭声。老周和我都没有一块吃,他坐在炕沿上“叭哒、叭哒”抽烟;我则站在伙房门口,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瞅着吃饭的人们。看到大伙吃的那么香美,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的身份,心里有一种满足和愉悦的感觉。
几场秋雨过后,天头更凉了,冬天已一天天的临近了。为了赶在上冻前进行秋翻,连队加紧收拾地里的稭棵。葵花子杆都被割下捆好,堆在场园边上:苞米秸杆则用车拉回住处当烧柴用。说起拉苞米秸子事,还有一段动听的趣事。
我们连里年近40的于文翰,中流个,白皙的脸,是个半老不旧的知识分子,大学未毕业,就参加了革命。他写得一手好字,写得一笔好文章。举止稳重,谈吐文雅,同志们戏称之为“秀才”。和他班大班的同志逗他两句,他总是冲你一笑,眼睛瞇成一条缝。这天,连里为了往回拉苞米秸子,向小队借车,考虑到马车没人能赶,只好借了一辆牛车。晚上收工时,装满了一车苞米秸子。此时,文翰来情绪了,他非要赶车。排长和同志们半真半假地和他说:“秀才,你还是让别人赶吧!你赶还不给赶沟去啊”。
这话虽说听起来不那么顺耳,可是文翰一点不生气,他嘿嘿笑了两声,说:“没事,这是条老牛,可老实了。你们走吧,我一定能把车给赶回去”。
看他那认真和坚决的样子,排长瞅了瞅拿着用小木棍绑起来小鞭子的文翰,说:“那好吧!那你可注意点,慢点走”。回过头又冲着女同志老夏说:“老夏,你腿疼,累了,你跟车走,一面帮助文翰照顾一下,累了也可以上车歇歇脚”。随后,人们都陆陆续续地走开了。
深秋的白天,太阳很早就落下去了。还不到5点,西边天上只剩下了一抹红晕,天已是黑朦朦的了。大地里飘过来几许秋虫的叫声和风吹干柴叶子声,除了场院里还有个把人在活动外,干活的人们已经走光了。文翰拽着老牛的缰绳,牛车慢慢地起动起来。文翰回头瞅了瞅老夏,笑嘻嘻地说:“老夏,你想像一下,这落日的余晖,虫声和风声响成一片,我们赶着牛车走在这空旷茫茫的大地上,这是多么好的意境啊,真是犹在诗里,似在画内啊!”
老夏,叫夏士莲,为了这个名,同志们没少逗她,说:“夏士莲是香皂名,是它跟你起的名?还是你跟它起的名?”碰到这时,她总是故做嗔怪地甩出一句:“那谁知道,反正我叫这名时,我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夏士莲香皂’”她年龄虽没有文翰大,但也算是机关里的老人了。听文翰这一说,她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说:“好啊!咱们的大秀才又来了诗意了,那就请即兴来一首吧!”文翰认真地说:“不行!不行!我现在主要任务是赶车,回去后我一定好好琢磨琢磨”。
于文翰根本不会赶车,不会吆喝,他只能牵着老牛走。可那牛并不完全听他的,看着前边有棵干草,或者有几个柴禾叶,就停下来,够着够着吃。你怎么牵它,拽它,它也不走。文翰明白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老夏听的:“这牛是饿了,你要是不喂它,它就不想走了”。于是他就拿着一把干苞米叶子,倒退着走在牛的前头,用苞米叶子引诱着老牛,牛想够着吃,就得往前走,他往后退,牛就往前走几步。对此,他还很得意地对老夏说:“你别说,我这个办法还真灵,牛为了吃,就得往前走”。老夏也是在城里长大的,别说赶车,像这样的老牛车,她都很少看见过。听文翰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也就下车,帮助文翰捡拾干草和柴叶,保证供给文翰引诱老牛用。就这样走走停停,原本步行30分钟的路程,文翰赶的牛车1个小时还没到。
连队头头直劲埋怨排长:“怎么能让文翰赶车呢?!这若是出点事咋办!”
排长老马虽说心里也没底,但嘴里还在说:“不会有什么事吧!别着急,再等一会儿。如果还不回来,我再打发两个人去接接”。又心神不定地等了有20分钟,排长把要去接的人都安排好了,正要出发时,就听见外面有人喊:“牛车回来了!”老马和连队一些人都出来了,见面第一句话老马就说:“我说你这个大秀才怎么搞的,怎么才回来呀,可把人急死了!没出什么事吧?”
文翰笑嘻嘻地说:“没事,这不挺好么。你不知道,这老牛是饿了,你不给它吃的,它就不走,只好用这吃的引诱它,看来这倒是个经验”。
老马笑了。出来的人也都笑了。
老马说:“什么不走,什么经验,你吆喝它,打它,它还不走啊”。
文翰一本正经地说:“什么吆喝?怎么吆喝?打它,那可不行,它都干一天活了,你还打它,那也太不近情理了”。
老马冲文翰笑了笑,说:“你可真是个秀才啊!好了!好了!你们俩赶快去吃饭,大伙把车卸了”。
是在一天的早饭后,排长老马告诉我:“吴非,给你加点任务,现在开始秋翻地了,为了抢时间,两台拖拉机昼夜连轴转,歇人不歇马。从明天夜间起,轮给我们连干。两台机械4个人,半夜要吃顿饭。伙食要好一些,每人两菜1个汤,夜间12点前送到”。
我问:“多长时间?”
“也就四、五天吧,最多一个礼拜。怎么样?没问题吧?你就辛苦一点吧!”
我没有吱声,连里给我的任务,我能讲价钱吗?人家不是说这是“考验”我么。尽量干呗,好在时间也不会太长,也就是少睡点觉呗。
老马走了几步,又回来冲我说:“夜间送饭不能走白天上工那个道,得从东边走毛道。你午后抽空去看看,免得夜间找不着道”,我点了点头,老马走开了。
夜间送饭要走的道,也根本不是什么道,是当地人收拾庒稼和打草啥的,临时踩出来的小毛道。不可能骑车子。因为中间有些还是地边和横垅地,特别是还要经过两块坟茔地,坟地里稀疏地长着几棵弯七裂八的老树和枯干了的蒿草。这两边都没有人家,仍然是一片荒草甸子。看了后心里犯了核计,这夜半漆黑,四周没有人家,我一个人走在这荒僻的毛道上,特别还有那阴森的坟茔地,可真够碜人的了。由于小时候我听过大人们讲过许多有关鬼神的故事,那时夜间我一个人不敢到外边撒尿。有时乍着胆出去,也是开开门靠在门口就尿。更不敢走黑道,走黑道时总觉得后边有动静,时不时地要回头看看。大人们说,这是“怕后”,是吃猪尾巴吃的,可我想我也没吃猪尾巴啊!
记得我在念小学3年级的时候,当时学校是在另外一个村子,离我家3里路。一天放学时,由于搞卫生,又帮助老师对照正确荅案看作业,没能跟村子里的10几名同学一块走。待我走的时候,天头已经黑了。回家这段路都是庄稼地。当时的高粱、苞米都没人高了,谷子,大豆啥的也差不多有齐腰高了,路就是在这地中间踩出的一人多宽小道。我把用包袱皮包着的课本和作业本,结扎在腰上(当时我还没有书包),走上了这条道,就觉着心里发碜。我紧走着,总觉得后边有人跟着,我走的快,它跟的也快,庄稼叶子被风吹的“哗啦”一声,把我吓的激灵一下,浑身发毛,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于是我又跑了起来。就这样,走走跑跑,一惊一咋,好不容易才走出了庄稼地,到在了村头才把心放下来。可此时我已是气喘嘘嘘,满头是汗了。你要问当时到底是怕什么,是怕鬼?是怕野牲口?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害怕。
现在我已经长大,而且早已入了党(尽管现在他们还不承认我),自诩是“无神论”者,但小时候害怕走黑道的影子,仍未从脑子中清除干净。可现在任务摆在面前,我又是这样一种身份,我能因为“怕”就不干吗?不能,也不敢。其实想开了,也确实没什么可怕的。说是有鬼,谁看见过?活人怕死人,这是自己在吓唬自己。要说真有可怕的,那还真是人,是那些为非作歹无恶不做的人;是那些踏着同志和朋友的肩膀乃至鲜血,追求一已私利和高位的人。
夜间给翻地师傅送的饭好办,大米饭也好,馒头也好,通过晚饭就带出来了,关键是菜和汤。这头一顿的夜餐饭,是大米干饭,炒尖椒干豆付,炒肉三丁,鸡蛋甩秀汤。晚饭拾掇完后,把明天早上的菜和夜餐的菜准备好后,没事了我抓紧睡觉,7点躺下,10点起来搭对好饭菜,用两个水桶,一桶装热汤,一桶装碗筷和饭菜,盖严封好后,11点我挑起两个水桶便出发了。
阴历月初的半夜时分,天黑夜静,万簌无声,偶而传来几声狗咬声。星星密密麻麻缀满天空,月亮像一条弯弯弧线挂在天边。一阵北风吹来,穿透了毛衫,刺在了脸上。我按了按破旧的解放帽,结了结粗线围巾,一手把着汤桶的扁担钩,一手把着扁担,在高低不平的毛草道上走着。说来也怪,此时的我根本没有了什么怕的感觉,想的只是怎样别洒了汤饭,能早一点安全地送到田间,让夜间劳作的师傅们,能吃上可口热乎的饭菜。在临近第一个坟茔地时,那高低不平的树木,一眼望去黑糊糊的像是站着和蹲着的人。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头发根直竖,血往上涌,一种毛酥酥的感觉透过全身。我的脚步放慢了,定了定神,我想起来了,怕什么,白天不是看过了么,那些都是树啊!我继续向前走去。待走近坟地时,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一个黑影从身旁穿了过去,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心里“嘣嘣”直跳,我自己都能听到。我两手把住挑子,停住了脚步,一方面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跳,一方面也想看个究竟,到底是什么东西跑了出来?是兔子?不像;是狐狸?很可能。这里的老乡不是讲过他们曾抓住过狐狸么。我心想,只要不是狼就不怕,要真是碰到狼,那可就不知会怎么样了。我向坟茔地里狠狠地看了一眼,黑糊糊的坟头,树木和蒿草;抬头仰望夜空,星星直眨巴眼,一颗拖着尾巴的流星划了过去。心稳了,神定了,我又继续向前走去。
第一个坟茔地经过了,第二个坟茔地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了。于是加快了脚步,向红旗的田间走去。还差20分到12点,便到在了翻地师傅搭起的帐蓬里。待师傅们吃完,收拾回到住处,已接近凌晨1点了。我放下挑子,抓紧上炕休息,3点多钟我还得起来忙活早饭哪。
送过夜餐饭第五天的午饭后,排长老马通知我,要我到连部去一趟,说是连长找我有事。什么事呢?排长没说,我自己在犯核计。心想,从夏锄以来,是因为农活忙,还是因为什么?我除了统一参加大队组织的所谓“批判走资派三反罪行”和促使坦白交待问题“宽严大会”两次活动外,连里没有开什么批判和斗争我的会议,所以,自己身上的压力虽然没有减轻,可是思想上却相对地平静了些。如今又怎么的了,又要搞我什么?又要打我什么主意?咳!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可,在这个“朝不保夕”“人人自危”的特殊岁月里,要打算搞谁那还不容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对我来说,在造反派的眼里,我已经是个“落水狗”啦,他们愿意怎么打,就随便打去吧!让那些“运动混子”、“投机钻营者”们,在对付我的当中去“立功”和“起家”吧!就这样,我坦然地走进了连部。指导员顾宇执、连长胡朋,还有我们的排长马守田,3个人正在说话。
看到我进来,胡朋表露出热情的样子,说:“来,吴非,坐下”。
顾宇执把擦过的眼镜正了正后冲我说:“怎么样吴非,身体还好吧?”我淡淡地回了句:“行啊,还没有垮”,“那就好!那就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么”,顾宇执露出很关心的样子连连点头这样说。我没有吱声,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默默地等待着。
胡朋掏出了烟,递给老马一支,把两个人的烟点上,冲老马努努嘴,意思是让他先说,老马吸了一口烟,说:“是这样,拖拉机把我们连的地翻完了,从今天夜里起,你就不用去送饭了。听翻地师傅反映,这些天饭菜弄的不错,送的也还及时,他们很满意。你白天做饭,夜间还要送饭,够辛苦的了。你为连里圆满地完成了这项任务,连里也很满意”。
胡朋也插嘴说:“是的,连里也挺满意”。
我静静地听着。心想,不会就因为送夜餐饭这点事,还用指导员、连长、排长一块找我吧。准还是有别的什么事吧!
就在我正在胡乱捉摸的时候,胡朋从他那文件袋中取出了一张纸,看了一眼,说:“吴非同志,从我们单位运动开展以来,特别是从学习班以后,革命群众对你的问题,给予了很多揭发和批判,使你在思想上和精神上受到很大触动和刺激。当然了,运动么,特别是像‘文化大革命’这样激烈、深刻的革命,这么大规模的群众运动,过激的言词,过头的举动,总是难免的,也是正常的,你要正确认识。这些也都是对你的帮助么。尽管有的时候,有些群众,在分寸上掌握的不那么好,在方式上欠妥一些。不是说不疼不能触及灵魂么。总之,你不要认为,都是派性,你还是有错误么。”说到这,他又划着火点着了一支烟,屋里很静,谁也没有说话。他干咳了下,又继续说:“我们的斗批改已经取得了很大胜利,阶级界限已经清楚,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已被批倒斗臭。根据党的政策,对照揭批出来的你的问题,特别是在这整个过程中你的表现,是很好的,是经得起考验的,经过革命造反派和革命群众的讨论研究,认为你虽然有错误,但还是人民内部问题,不属于敌我问题。从现在起,解除对你的专政,批判和斗争也都告结束”。
听到这,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又激动,又难过。激动的是,他们终于还我的无辜,认同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什么犯禁的言行,我没有“反军”,没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更没有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这一顶顶“政治大帽子”,是扣不到我的头上的;难过的是,某些人群和个人,为了斗争的需要,为了一已的进步和高升,竟不顾一切把我当成“垫脚石”,狠砸猛打,压得我一年多喘不过气来,几乎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就在我思绪万千还没想好怎样表态时,顾宇执插话了:“吴非同志,连长刚才说了,你的问题就算结束了。在这里我要提醒你,你应该正确认识自己问题,正确认识群众,正确认识革命造反派。连长说的对,你不要认为,都是派性,不要有怨气,不要有委屈情绪,你还是有错误么。你应该从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中,接受教训,吸取营养,这对你走好以后革命的路,是有好处的。
我平静了下心态,反问了一句:“那么我犯的到底是什么错误呢?”
胡朋答道:“是,是政治错误,是一般的政治错误”。
顾宇执补充说:“对,是一般性政治错误。由于你政治觉悟不高,背离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在运动中迷失了方向,站错了队,劲使的越大,错误就越大,这不就是政治问题么”。我不加可否的再没有吱声。
胡朋又问了一句:“吴非,你还有什么没?”我摇了摇头,“那就这样吧!”胡朋说着把手伸过来,和我握了下手,顾宇执和老马也都过来和我握了手后,我走出了连部。
随着我被解除“专政”后,吴士林,石守本,安淑芬等人的问题,也陆续被宣布不属敌我矛盾,是人民内部问题,从而解除了“专政”和批判,按照当时的说法是“回到革命的队伍中来了”。其实,我们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脱离开革命队伍,是他们――革命造反派为了某种政治目的,硬是把我们推出革命队伍的,但社会并不完全是他们说算的,总还有正义,总还有党的政策,致使他们考量来掂量去,还是没法把这些人都当成敌人而推出去的。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它是不能总按照某些人的意愿发展的。记得在学习班时,曾传出造反派对我们单位的所谓阶级动向,构画出一幅“反革命联络图”,说是在单位内有一个反革命团伙,其中有历史反革命、新生反革命、叛徒、特务、漏网右派和没改造好的右派、坏分子和阶级异己分子等等。从党内到党外,从国内到境外,他们勾结在一起,深藏在机关内。听起来的确令人怵目惊心,毛骨悚然。据此,他们把刚直正派的单位领导,说成是“招降纳叛”“重用坏人”,执行修正主义干部路线;据此,他们把单位一个统战对象,在省革委会成立当天正常逝世,硬说成是“反革命分子对新生红色政权的仇视”,是反革命分子用“死”向革命委员会“示威”,因而不让出殡,造反派上窜下跳,左了解,右调查。归终也还是无果而终,不了了之。造反派的革命精神是蛮可爱的,可惜的是没有用到正地方。如果按照他们这样用下去,那真不知道会有多少无辜的人们,要遭受灭顶之灾的。
没有正式传达,也没有看到什么文件和材料,在连队内部却传开了一个信息。说是省革委会决定,响应毛主席《五•七指示》号召,学习江西干部插队经验,我省广大干部要下放农村插队落户。这个讯息对长期处于斗批改第一线,进行紧张劳动的广大干部来说,无疑是一付强力的“松散剂”。要下乡插队当农民了,人们都这样想,可包括造反派在内,谁也说不清怎么个下法?自个会不会下去?在这样的思想情绪下,连队的管理放松了,雷打不散的学习停下了,斗批改不搞了,劳动也没啥活了,人们对自己的约束也放松了。连里组织大伙去红旗地里捡拾庄稼,人们则嘻嘻哈哈,蹓蹓跶跶,在捡拾当中老朱提议:“咱们把捡到的豆荚和花生烧烧吃,反正咱们也要走了,以后想吃也吃不着了”。红根,小黄在附议着:“烧吧,咱们尝尝烧吃甚么味”,带队的老马不但未制止,反而笑嘻嘻地说:“我小时候在家时,没少烧毛豆吃。有一次我们刚把毛豆烧好,正要吃的时候,被看地的老头看着了,他拿着个带钩的木棍赶来了,我们几个孩子都吓跑了,老头一边喊一边追,那带钩的棍子差点钩着我的屁股”。老马的话引起一阵哄笑,老朱说:“来,咱们烧!这回没人钩你的屁股了”。火烧起来了,浓烟在收割完庄稼空旷的大地上滚滚升了起来。少刻,火熄了,烟消了,人们或蹲或站的吃了起来,不知是谁冒出了一句:“不怪人们说,烧豆香,炒肉香,这烧出来的豆子真好吃啊!”可是当他们吃完站起来,互相对看了一下,都禁不住地笑了起来,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黑嘴巴头了。
根据大队通知,要各连队抓紧打场,做好粮食脱粒归仓工作,连里做了简单动员和安排,要大家鼓足干劲,把秋收最后一仗打好,并说这可能是我们在盘锦劳动的最后一课。根据连里安排,考虑到我干过农活,打场的活计都能干,因此要我把做饭的差使临时还交给老耿。我则随大帮参加打场脱粒。说心里话,做饭这活我真有点干腻了,这回要我和大伙一块去田间劳动,我太乐意了。
我们连打场脱粒的活有3项,即玉米、葵花子和大豆。场院里有两台玉米脱粒机,一台搧风机。玉米用机械脱粒,葵花子则是人工脱粒,大豆脱粒就完全是古老的传统办法了。把豆棵在场院铺成一个圆圈,用从驻地小队借来的老牛和毛驴,拖着两个大石头磙子,在铺好的豆棵上一圈一圈的碾压,碾压到一定程度,就用木杈一边抖动着一边翻场,压一阵再抖动翻一遍,直到豆棵上没有豆荚了,即可起场转入下一道工序――扬场。
扬场可是个技术活,一般都是由有经验的老农来干。扬豆子风大一点好,用木锨戳起豆子,迎着风向空中扬去,扬出的豆子呈条扇形,让风把其中的碎秸荚和灰尘吹落一边,豆子落在一边。打扫帚的人则把落在豆堆上的碎秸荚啥的漫出去,干净的大豆就出来了。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这节气还真是挺准的。还有3天就到霜降了,这两天天头总是阴乎乎的,小北风频频刮来。老乡们说这是闹天头,闹一闹天就变了。今天是打场劳动的头一天,上工的时候,小北风刮的更有劲了。上工的人们,有的穿上了大厚毛衣,有的干脆披上了破大棉袄,穿得单薄些的则抱着脥、把衣领立起来,缩着脖子,嘴里在不停地叨咕着:“这天头还真够劲啊!”
太阳一竿高的时候,场院里的活就分派好了。老朱管开机械;老马和士林赶磙子;我翻场和扬场;红根、小黄、周世勤负责脱粒和装袋;老文、小魏等身体差的和女同志,则做葵花子的脱粒工作。顷刻间,场院里机声轰轰,石磙吱呀,听不清个数和话语声,“哒!哒!”“架!架!”的吆喝声,恰如一首美妙欢快的秋收合奏曲,响彻在盘锦这黑油油的大地上,心情好了,干起活来也觉得轻松多了。
紧张的打场脱粒工作,3天就结束了。就在连里宣布放假的第二天,就传来一条重要消息:省革委会决定,干校除留少量留守人员外,其它学员于下月初(即一九六九年11月初),全部撤回省城。对于来盘锦与家人分别整整一年多的干校学员来说,这无疑是一条大好信息,不管回去干什么,是不是要下放插队?许多人心里是有所考虑。但不管怎么的,很快就可以和老婆孩子团聚了,这毕竟是值得高兴的。
离回城还有一个礼拜时间,告别驻地生产队,告别房东,处理好撤返的善后关系,那是连长、管理员的事情;对于个人来说,似乎没有什么要处理的,只要上边放口,那是随时就可以拔腿走掉的。老周征得连部意见,余下这段时间,在可能范围内,尽量把伙食搞得好一些。为此要我还回食堂,老耿也不走,俩人一块干。
盘锦这地方粘高粱挺多,当地老乡都用它做粘饼、粘豆包和豆面卷子(俗称驴打滚),不少人提出,在离开盘锦前,我们也尝尝这“驴打滚”的味道。于是我们便用细粮换了一些粘高粮米,又炒了3斤黄豆,在两名女同志的帮助下,用生产队的碾子压粘米面和豆面。这是个力气活,人力推碾子,一边压,一边扫,一边收,一边箩,4个人紧忙活。15斤粮食、3斤炒豆,整整干了一上午。下午,在房东大嫂的指点下,用温水把粘高粮米面和成略稀状,为了好吃,在和面时加进了一些白糖,而后把它摊在帘屉上,从上气算起蒸二十分钟,揭锅晾凉后,用豆面当干面,像做花捲那样擀成大饼样,撒上一层豆面捲起来,切成一段一段,“驴打滚”就成功了,它吃起来粘香甜可口,比起大黄米做的来,别有一番滋味。
吃过“驴打滚”后,大伙又打起圈里那口肥猪的主意了。“在我们撤走前,把猪杀了,咱们好好吃一顿!”差不多众口一音地这样张罗着。说起圈里还在养着的那口“小荷包猪,”长的还真不赖,滚瓜溜圆,毛管发亮,少说也有一百八、九十斤。是的,我们要撤了,不能再养了。说杀就干,早晨没喂,饭后就动手了,这回按受上次抓猪、杀猪的教训,把圈门把得死死的,进圈去4个人,前堵后追,没跑几圈,就把它拽住撂倒捆绑上了。由于好几天没干活了,心情也不同了,精神也放松了,听说杀猪,差不多都围上来看热闹。
当把猪抬放到炕桌上时,徐红根摩拳擦掌地说:“来,让我来动刀!”“行了吧,上次你动刀,差点把猪给杀跑了”,人群中哄起一阵笑声。
“还是让老马来吧,老马怎么的也不会把猪杀跑”、
“对,让老马抱刀!”人们这样附议着。刚抓完猪洗过手的马守田从伙房走过来,说:“好!那就还是我来,你们来帮把手”。老马操起刀,我拿过来接血盆,只见老马一刀下去,血便从抽出的刀口中“咕嘟,咕嘟”的流淌出来。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接下来的活计如打气、刮毛、开膛,一切都很顺手。下水扒出来了,猪肉劈开两半了。
一直守在旁边看热闹的小魏突然叫起来:“哎呀!你们看,这猪肉上还有高粮米粒哪!”
“啊?什么?不少人都围了上来。
老马一边擦着油渍渍的手一边凑前看。他看明白了,这是“猪痘”,可他没有立即说出,默默退后几步,好几个人问他:“那是不是痘猪?”老马点了点头,说:“是的,这是个痘猪,真没想到这猪长得这么好,却是个痘猪!”听老马这一说,一个个都凑前去看。
“这后腿地方多”、
“这前腿地方也有哪”,
有的还欣赏地说:“你还别说,这痘还真像高粮米粒哪”
“这痘就是猪的绦虫卵,人吃了就会长绦虫,还不好治哪!”
“这猪肉不能吃,白瞎这个猪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随即失望地一个个走开了,收拾猪肉和下水的也没兴致地洗了手,猪肉半子、下水和猪血,都静静地摆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处理。
很快,连、排头头、管理员和一些好事的人自动凑在一起,商量到底怎么办?
老周吸了一口烟,说:“这个猪有痘,这是没想到的,吃还是不吃?要真是吃出事来,咱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到底怎么办?大伙拿个主意”。
胡朋说:“是啊,老周说的是,咱们当头头的不好说。扔了觉得可惜,毕竟是喂养了这么长时间;吃,又怕吃出事来,咱担不起这个责任”。
老马说:“这玩意是厌恶,吃吧,不一定都出事,但是它令人‘咯应’”。
老朱则主张吃,他说:“我看吃没事,咱别炒着吃,或者燉,或者烀,温度超过100度,痘虫卵就杀死了”;
可有的人则表示反对,认为:“说是那么说,高温能杀死虫卵,那你知道虫卵是不是都杀死了?若有那么几个没杀死,你吃进去不就危险么”。
商量来商量去,意见还是不能统一。有的主张吃,有的主张埋掉。老周提出个折衷办法,那就是下水、猪血不吃,埋掉;猪肉高温烹做,当众宣布,敢吃的随便吃,以后出什么事,个人负责;不愿吃的,伙房另做没肉的菜。这个意见被采纳了,伙房也就是这么做的。大伙张罗了一大气杀猪吃肉,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能不说是“猫叼猪炊泡――空欢喜一场”了。
按照上边通知,此次返城不统一组织,不搞一刀切,哪个连队善后事宜处理完毕,即可自行组织撤返。早饭后,即忙着和老周拾掇伙房东西,该装车的装车:该处理的处理,如机关用不上的农具啥的,都交给了生产队。零星的米、面、粮、油和家具啥的,都留给了房东大嫂。公共物品还没装满汽车的一半,余下地方是装个人的大件行李、箱子啥的。连长、管理员跟汽车走,其他人则是各讨方便,乘坐火车赶回省城。
汽车开走了,人们也三三两两地陆续走了。我告别了两位房东大嫂,感谢她们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对我的同情和鼓励,而后便离开了这使我伤心、又令我难忘的孙家窝棚,向沟盘铁路车站走去。
说起这沟盘铁路,还真得给省革委会记上一功。在盘锦的土地上修铁路,通火车,是这里乡亲们盼望已久的事了。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如愿。省革委会成立后,为了开发盘锦,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便把铁路从沟帮子修到了盘山,在胡家这地方设一站,起了个革命化的站名叫“工农兵车站”。有了这条铁路,这里的鱼、米外运,人们出行,再也不用为跑百八十里的旱路发愁了。修建这条铁路,我们付出了劳累和辛苦;今天我们也受到了益处――返回省城无须再撅哒,撅哒地开动“11号”了。10点多,从工农兵车站上车,很快便到了沟帮子。接着乘坐11点的火车,傍晚便回到了离开整整一年朝思暮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