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情殉荷花塘

　　一阵轻风吹过，夏侯阳苏醒了过来。他有点懵懵懂懂的，眼睛发花，手脚发麻，感觉脖颈上还在隐隐的作疼。
　　夏侯阳撑着爬起来，打眼四处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荷花塘那边竟是一片狼藉，大部分曾经墨绿、浑圆、厚重、艳美的荷叶，好像被什么利器的东西给整整齐齐的一溜切断，大叶曲卷的荷片，散乱的飘落在水面上，还有一部分荷叶好像被火烧了一样，焦乎乎的，有些杆径还在冒着微烟。塘里那个十分饱满，生气勃勃的大莲蓬，已经被分割成碎片，均被烧的黢黑，散乱的布满湖面。
　　再看那棵柳树，更让夏侯阳万分惊恐：那棵粗壮的柳树竟被火烧的面目皆非，只剩下多半截的树桩。半截树干上还在浓烟滚滚，被烧焦的柳枝柳叶落满一地。原本葱绿的地面上的青草全被烧成灰烬，散发出阵阵的焦糊味。
　　这个曾经美丽的荷花塘，现在是满目苍夷，一幅惨像。无情的火烧焦了它们美丽的衣裳，只剩下黑色的枯杆毫无生命地站在那里，更给这荷花塘蒙上了凋离无光的颜色。清冷的阳光洒到荷花塘里，却是那么的幽黯冷酷。
　　望着满地的残叶片，这可怕惨烈的景象，让夏侯阳惊愕得张开着嘴巴，呆呆地立在那儿，两眼发直。
　　看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不忍睹的烈火焚烧。
　　夏侯阳略略镇静了片刻，回过神来，便万分焦急的用目光搜寻柳树傍边的那株芍药花。
　　芍药花还在，她依然淡如芍香、柔美如玉，粉红色的花瓣亦如天边的彩霞，只是看来愈加的忧伤，在悲痛欲绝的抖动着。
　　芍药花旁边散落许多被烧成枯干的柳枝条和已经化成烟灰的荷叶。
　　这株芍药花好像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
　　蒙上一层厚厚烟灰的那朵芍药花似乎在哭泣，很悲哀的收动着花蕊，从花瓣上流落出滴滴如血的水珠。
　　此景此情，让夏侯阳看得心如刀割，禁不住泪如泉涌。他正欲跑向那棵芍药花，猛听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循声一看，只见那个散道人正背着自己在打坐，衣衫破烂，头发散乱着披在肩背上，沾满草叶子。
　　那散道人浑身因咳嗽而在不停的抽动着，不时的发出一声强忍的呻吟声，好像极度疼痛的模样。
　　因看不到他的脸，夏侯阳不知这散道人到底是伤成怎么样了，只感觉这散道人肯定是被谁狠狠的教训了一顿。可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把这个怪物老道打死了呢？他感觉很遗憾。
　　夏侯阳仔细一打量，忽然看到散道人身后放着的那个褡裢，不由心里转悲为喜，终有机会可以拿到了，便悄悄的向那褡裢走去。
　　没走两步，突然咯吱一声，脚底下踩着了一个枯枝，把夏侯阳吓了一跳，心在扑通扑通的直跳。他慌忙停住脚，看那散道人并没有一点反应，便索性脱掉鞋子，扔在一旁，赤着脚，十分小心得走近了褡裢。
　　夏侯阳半蹲半趴的，缓慢的将褡裢一点一点拖拉到自己的身边。一拿到手里，他就紧紧的抓着。看散道人旁边还放着那根木剑和佛尘，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不管有用没用，一并拿了过来，紧紧的抱在怀里。
　　夏侯阳提着心，连大气都不敢出，蹑手蹑脚的退回了几步，张望了一下身后，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像井口样的地坑，目测了一下远近后，便猛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放快步子跑了过去。
　　夏侯阳跑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很深的地洞。他揣摸着，这么深的洞，量这怪物老道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拿不到了。想到这，他急忙将褡裢和木剑连同那佛尘全部扔了下去，待听到地洞里传来很微弱的响声，他才放下心：没有这些家什，看你这怪物老道还有什么能耐去伤害芍药妹妹她们。
　　夏侯阳扔掉散道人的法器回来，找到鞋，待穿的时候才感觉脚底生疼，想必是刚才赤着脚被石子割破了，只是因刚才过于紧张未曾有感觉。
　　把散道人的法宝扔掉后，夏侯阳胆壮了，气也粗了。他不再避讳惧怕，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比划了几下，仗着这怪物老道不敢伤害与他，十分镇静的向那散道人走去，准备趁他不注意时偷袭他的双腿，即便打不死他，打伤他的腿也行，让他不能行走。
　　还没等夏侯阳走到跟前，散道人突然一跃，跳将起来，带起一股尘灰，把夏侯阳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觉屁股一阵穿心的疼，一摸黏黏糊糊的，一看竟是一手鲜红的血，屁股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刺破了。
　　夏侯阳看着散道人的背影，疑惑的想：难道这怪物老道并未受伤？
　　没等夏侯阳思索完，只见那刚刚跃起的散道人，在半空中仅仅停留了瞬间，忽然的一个俯冲，头朝下，倒栽葱般重重地摔在地上。
　　散道人试图挣扎着爬起来，每挪动一下，他的嘴里就会发出一阵哀鸣。
　　“看这样子，怪物老道的确是受伤了，而且伤的非常严重。”夏侯阳判断着：“看他一只袖子空着，还在淌着血，莫非，那条胳膊被打断了？”
　　散道人急促的喘着大气，慢慢的坐起来，用仅剩的一只手颤颤抖抖的掏出丹瓶，拔开瓶塞，一股脑的将里面的丹水都灌进了嘴里，闭气运功好一阵，才挣扎着站了起来。
　　夏侯阳发现那散道人好像突然间增强了力气，似乎又恢复了那般凶狠。
　　散道人摇摇晃晃的向芍药花走去，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个什么玩意，好像是收鬼魂的那个铜罐，对着芍药花举了起来。
　　夏侯阳一看，这是要收芍药花的魂啊，他怎能答应？顺手拾起一根木棒，忍着屁股的刺疼，跑到散道人的身后，用棍子狠命的在他身上击打着。散道人只是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夏侯阳，没予理会，任由夏侯阳毫无伤害力的打着，继续念动着咒语，将那铜罐的口朝向了芍药花。
　　夏侯阳急了，有些抓狂，浑身像火烧一样的发烫。
　　突然，夏侯阳感触到怀中的芍药花簪在微微的颤动着，似乎要破衣而出。
　　夏侯阳心灵一动，急忙将芍药花簪掏出来，不假思索的靠近散道人，用尽所有气力，拼命的向散道人的后心捅了过去。这力之大，道之猛，几乎将整个花簪都没入到散道人的后心里。
　　散道人疼痛的惨叫一声，扑通一下趴倒在了地上，身子在剧烈的蠕动着。
　　夏侯阳见状，不禁欣喜若狂：“你这专害人的怪物老道，终于还是被我打倒了。”他走到散道人身边，正待从他身上去取下芍药花簪。没料到，那散道人竟然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把夏侯阳吓的倒退数步。
　　夏侯阳定睛朝散道人一看，不由的更加惊骇：那全身无一片完整衣布，布满血渍的散道人，他的面目，已经完全变形扭曲，非常的惨白发青，嘴角在不住的抽动着，眼睛通红，眼珠子几乎要鼓出了眼眶，嘴里一股一股的向外喷着血水，煞是恐怖。
　　看着散道人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变异模样，夏侯阳竟吓得双腿像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半天反应不过来。
　　散道人趔趄着身子，艰难的走近夏侯阳，一把抓住已经吓呆了的他，语不成声的说道：“我、我不杀你，你、你却来谋、谋害与我。看我、我今天、天不取尔之、之狗命。”说着，就用那收魂铜罐狠狠地砸向夏侯阳的头部。
　　夏侯阳听到一阵如闷雷般的轰鸣，夹着断裂的声响，他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仰面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一瞬间，夏侯阳看到那朵芍药花在非常痛苦的疯狂摇动着，一片花瓣飘落在地上。
　　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散道人，裹着满身血迹，慢慢的跌倒在夏侯阳的身边，使劲的抽搐了几下，呜呼哀哉。
　　突然，从散道人的尸体里冒出几股黑烟来，在空中盘旋着，逐渐的集聚在一起，化成一条黑色的巨蟒，游动着，搅起阵阵黑雾，朝芍药花飞去。
　　就在那条黑色的巨蟒欲将芍药花吞噬时，一道耀眼的霞光，在天空中画了一个圆，把这条巨蟒裹在了里面。
　　巨蟒返仰起头，张开血盆大口，朝霞光吐出一团腥臭的黑雾，蟒尾在拼命的击打那团霞光。那团霞光突然收缩，像一根铁链子，把猖狂的黑蟒捆锁起来。
　　“孽障，至死都无人性，今日为天下除害，灭尔之最后残性。”怒斥这黑蟒的正是玄清真人。
　　黑蟒挣扎了一会，没了力气，蟒头低落下来。顷刻之间，化为黑烟，被玄清真人手掌呼起的风吹散。
　　玄清真人收伏黑蟒，望着地上散道人的尸首，叹了口气，驾霞光而去。
　　
　　冥冥之中，夏侯阳闻到一股他十分熟悉的花香，浅意识里，他知道，这一定是芍药花。
　　芍药花的香郁，让夏侯阳振奋起来。他睁开眼，看见满面泪水的芍药就坐在自己的身边，他十分的激动，想伸手去抓芍药的手，可怎么也找不到手在那里，他想站起来，刚一用力，头部一阵剧裂的疼，感觉天旋地转，他昏了过去。
　　芍药又拿出几粒五月花神丸给夏侯阳服下。
　　一股沁心的花香流进夏侯阳的心田，他又苏醒了过来。他想叫芍药，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整个身体一动也不能动。
　　夏侯阳用眼珠瞟瞟旁边散道人的死尸。
　　芍药明白了，她一扬手，从散道人的后背上拔下花簪，轻轻的放在夏侯阳已经失去知觉的手心里。
　　看着夏侯阳似乎要微笑的嘴唇，芍药强行压制住心头的痛楚，用芍药花叶贴住夏侯阳已经断裂，血流如注的头颅，眼泪滴在他的脸上。
　　夏侯阳的眼珠转动了几下，芍药明白，这是不让她哭。
　　芍药擦掉眼泪，俯下了身，紧紧的贴住夏侯阳的嘴，亲吻起来。
　　夏侯阳的眼角里流出来一行热泪，那是满足的泪，是幸福的泪。他在芍药的吻润下，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吻着夏侯阳渐渐冰凉的嘴唇，芍药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放声的大哭起来。
　　芍药啼天哭地，泪如雨下：“为何，相公竟然舍妾魂去天一方，孤留妾妹魄在地堂？为何，相公这般狠心别我自走去，将承诺成鸿云烟波？”
　　芍药愈说愈哭愈伤痛，悲不自胜：“沧沧浩苍，上天，你又为何如此矸石心肠，竟夺我亲郎？”
　　“泪痕幛残颜，独留我哭语斜阑。欢笑曾经在，却已相隔阴阳间。”芍药从身上穿的白丝衣衫上撕下一条，咬破手指，在上面写到：“来生情梦之墓”，将丝布找了根柳枝绑了上去，插在了地上，轻吟起崔颢的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似乎流干了泪水，芍药不再哭泣，她站起来走到那棵柳树的旁边，弯腰清理出一片地面，开始用手一点一点的抠挖起来。
　　僵硬的地面，每抠挖一下，芍药都要紧皱眉头吸一口气，忍着疼痛。
　　一片愁云将太阳遮住，一群正在飞过的小鸟也停了下来，落在芍药的手边，屏住了吵闹，用尖利的嘴，帮助芍药啄击着泥土。
　　芍药的手，被僵土里那些参杂的沙粒划破，皮开肉灿，已经满都是鲜血。她好似并没有感觉到，坚毅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痛楚的表情。
　　芍药手上的血，滴落在地上，把地染画成了一朵艳丽的芍药花。
　　随着一阵“叽叽叽”的微弱叫声，数十只小松鼠拖着松软的大尾巴快速的跑了过来，围在了芍药的身边，展开它们的利爪，帮芍药撅了起来。
　　在小鸟和松鼠们的协助下，芍药终于挖出了一个能容两人的墓坑。
　　芍药走至湖塘边，望着苍凉一片的荷花塘，不禁眼泪又夺目而出：“莲儿，我的好妹妹，谢谢你为了姐姐做出了牺牲。姐姐这就和相公一起来和你作伴了。阳世我们是姐妹，阴世我依然和你是姐妹。好妹妹，等着姐姐吧。”芍药哭着掏出五月花神丹撒向荷花塘：“姐姐没有什么能够祭妹妹的，就几粒五月花神丹尽尽姐姐的心意了。”
　　突然，荷花塘的水一阵翻腾，水柱激起数丈。接着，缓缓的向着芍药飘过来一张硕大的荷叶。
　　“谢谢莲儿妹妹的英灵。”芍药向荷花塘深深地施了一礼，将荷叶取了过来，铺在了墓坑之底，
　　芍药用力将夏侯阳抱起来，慢慢的移至墓坑，轻轻的将他放在墓坑底的荷叶上，为他整理了一下衣衫，用衣袖擦去他那额头上渗出来的血渍，从怀中掏出那个小瓷瓶，将五月花神丸尽数地倒入夏侯阳的口中让他含着。
　　安顿好夏侯阳，芍药跪在了墓坑边，朝着那棵已经焦糊的半截柳树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道：“婆婆啊，芍药不能为您守护英灵了，请您原谅芍药没能够听您的话，选择了这条路，请婆婆宽恕芍药儿的不孝吧。芍药儿这就和相公一起来陪伴您，侍奉和照顾您来了。婆婆啊，您若在天有灵，就将我和相公掩埋了吧，以免我和相公遭受浊物惊扰。”
　　说完，芍药进得墓坑，紧挨着夏侯阳在荷叶并排躺下来。
　　芍药紧紧的牵起夏侯阳的一只手，放在两人的中间：“君愿为我舍命，我又何不为君所殉情？”说完，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忽然之间，荷花塘的水狂啸着沸腾起来，直冲云霄，喷涌而出的湖水变成一粒粒如珍珠般的水珠洒落墓坑的周边。那棵只余半截的柳树也在呼呼的剧烈震动和怒号着，越出常度，气势异常的猛烈。
　　随着一阵狂风呼啸吹过，满天飞舞起洁白如玉的柳絮。
　　这一簇簇的乳絮，带着斩不断的情丝，无奈的缠绵着，纠葛着，那些哀怨和惆怅，在墓坑的上方盘旋汇集。
　　那些柳絮，就像一团一团晶莹的雪花，那么轻盈，温柔，更像似仙女手中洒落的花瓣，一点一点，一层一层，犹如纯净无瑕的纱幔，尽皆覆盖在芍药和夏侯阳的身上。
　　“谢谢婆婆，芍药儿在这里跪谢婆婆的仙灵了。”絮墓中传出芍药那如细珠般清脆，婉转似百灵鸟般晶莹，娟娟如泉水般美妙，细细如天籁般的声音，在荷花塘的上空回旋着。
　　
　　那片遮住太阳的云，已经悄悄的离散去，阳光重新发出一片光亮，齐齐的照在柳絮堆积成的陵墓上。
　　那用柳絮砌成的陵墓，远远望去，就像一座透剔的半圆翠玉，在光射下，闪烁着洁白的熙熙光亮。
　　小鸟们在陵墓上飞旋着3唱着忧伤却又美妙歌；松鼠们还在忙碌着，清理着柳絮墓边的灰土和砂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