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菜根香出来，周凌川脸色铁青，阴沉至极。他坐进车里，手上的血渍把司机小李吓得不轻。
　　“周总，您的手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周凌川做了个“不用”的手势，从兜里掏出烟猛抽。
　　不一会儿，车厢里就白雾蒙蒙，呼吸里都是烟味。
　　小李咳嗽几声，将车窗全部打开。
　　新鲜空气带走一部分烟雾，带不走糟糕透顶的心情。
　　小李默默陪着周凌川，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一眼，隐隐担忧。
　　跟了周凌川好几年，除了徐天浩，恐怕就数小李最了解周凌川。自打认识起，不管遭遇什么事，他很少流露内心的真实情感，更别说情绪失控，几乎没有过。
　　今天，是谁这么能耐，把他虐成这样。
　　周凌川抽了好几支烟，表面看起来似乎平复了。
　　掐灭吸完的烟蒂，对小李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开。”
　　小李走之前，还是从后备箱里取出急救包，给他上了白药，用纱布重新包扎了伤口。最后不忘嘱咐：“周总，您最后还是去医院看看，伤口又长又深，流这么多血，要是感染就麻烦了。”
　　“我知道。”
　　周凌川开着车，漫无目的游逛。
　　不想马上回家，或者说，不敢。此时，他很怕看到尹萱那张美丽、干净又无辜的脸，真的很怕！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在无休无止地提醒，他对她，是多么的不择手段，多么的卑劣残忍。他更怕自己控制不住，说出深埋心底许多年的话，做出无法挽回意想不到的事。
　　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从立交桥到跨江大桥，兜兜转转，几乎把主城绕了个遍。繁华夜景从眼前掠过，灯火，流光，人潮，车流，一幕接着一幕，像是没有主题，无头无尾，随意堆砌的电影片段，看一遍就不想再看。
　　正打算去酒吧一醉方休，手机发出“呜，呜……”的振响，他看了眼，接通。
　　“凌川，是我。”于妙妙的声音。
　　“嗯。”
　　“我拍完戏回来，刚到家。”
　　“嗯。”
　　于妙妙顿了顿，周凌川的冷淡让她深感委屈。
　　“你好久没过来了，我想你。”
　　只是借机宣泄，并没指望他会垂怜，像忽然间大发慈悲的皇帝，临幸她。
　　他的回答却给了她意料之外的惊喜。
　　驾车掉头，驶上建国路，那是去于妙妙家的方向。
　　于家也是座豪宅，坐落在主城边缘地带，新开发的别墅区。
　　
　　一进门，于妙妙用一个激动的拥抱迎接他。她才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蹭着他。因为身高的差距，她胳膊环绕，几乎是半吊在他脖子上。
　　别扭的姿势毫无舒适感可言，周凌川只草草应付一下，就推开了她。
　　“拿酒来。”
　　“酒？”
　　于妙妙一眼瞥到刺眼的白纱布：“手怎么了？”
　　捧起受伤的手，欲仔细查看，被他不耐烦地抽出。
　　“没听见我说话吗？去拿酒。”
　　她睁大眼看了他几秒，莞尔一笑：“好，我去拿。”转身去酒橱。
　　周凌川重重坐倒在沙发上，点燃香烟。
　　拿了两瓶红酒，斟满玻璃高脚杯，递给周凌川。
　　周凌川接过来喝水一样猛灌，一杯喝完，觉得不够劲，索性拿了酒瓶直接喝。
　　于妙妙一旁坐着，也不制止，反倒也跟着抽起烟来。
　　所幸屋子宽敞，烟雾散得快，烟味才显得不那么浓烈。
　　周凌川旁若无人喝完了一整瓶，准备开启第二瓶，于妙妙总算看不下去，从他手里夺走了开瓶器。
　　“凌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问东问西，也从不跟我说你的事，可你这样作践自己，又是何苦呢？”
　　灌了这许多酒，周凌川脸色越发的铁青，对于妙妙的话置若罔闻。
　　等不到回应，于妙妙只能改变策略，主动示好。
　　缓缓向他靠过去，手臂环上他的腰，探身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不敢过于热情，她领教过周凌川的无动于衷，一颗自尊心都伤成了千疮百孔。好歹她也是炙手可热的明星，万人追捧，可在周凌川眼里，她感觉自己，顶多就是一瓶名贵的红酒，需要的时候爱不释手，不需要了，想都想不起。
　　周凌川其实已经半醉，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灯，于妙妙的脸，烟笼寒水月笼沙，眼波含情。恍惚中，他死死盯住这张酷似尹萱的脸，困惑不已。
　　她蜷缩在他怀里，幽幽道：“凌川，不要去想不开心的事了，你现在跟我在一起，即使我无法取悦你，可你能不能，暂时放下那些沉重，那些困扰，就这一刻，完完全全的属于我。”
　　理智不知去了哪里，他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时何处，白昼还是黑夜？现实还是梦境？这里是谁的家？眼前的人，又是谁？
　　刚才试探性的轻啄没被拒绝，于妙妙大受鼓舞，又送上更为热烈缠绵的吻。
　　周凌川不受控制地回应，放纵自己的身体压了下去。
　　吻着，吻着，也许是感觉不对，迷离的意识像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拉了回来，复又充实明朗。
　　猛然推开她，直起了身。
　　于妙妙正意乱情迷，被他突然的疏离搞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对不起，妙妙，我得走了。”
　　抛下这一句，也抛却那个软弱的自己，留在身体里依然是那个强大的周凌川。
　　开着车，几乎是一路飞奔，回到家。
　　
　　客厅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他看了眼挂钟，时针快到凌晨一点，秦玉如和尹萱都已经睡了。
　　他轻声上楼，轻声扭开卧室门。
　　大床上，尹萱侧卧着，睡姿安详。
　　他走到床边，驻足凝视。
　　头发仍束在她脑后，现出下颏精致的轮廓线，修长的脖项也露出雪白的一截。
　　看了许久，他没能抵挡住优美的诱惑，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抚摸她细腻的肌肤。
　　尹萱睡得并不沉，被他这样一触碰，很快就醒了。她睁开眼，翻过身来。
　　灯光昏暗，印得一双秀目特别的幽深黑亮，那样专注，像是要在他坚硬的外壳上凿两个洞，让他无处遁形。
　　他索性躺上床，受伤的手搁在床外侧，另一只手揽住她。
　　满身的酒味和烟味，扑鼻涌来，他看上去有些倦怠。
　　应酬是常事，尹萱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靠在他胸前，随手拨弄衬衣纽扣。
　　“少喝点酒不行吗？”
　　短暂的沉默后，才说：“不行。”
　　他声音暗哑，尹萱仰起头看他，被他手掌按下，又回到原位。
　　鼻尖无意触到他衣领，隐隐有股洗发水的味道，从浓郁的烟酒气中逸出。
　　家里人用的洗发水都是她一手购置，这个味道明显不是平常熟悉的。
　　“你去哪儿了？”
　　他不做声，她故作平静等着，他随便编个谎言敷衍她。
　　不料，半晌，他却说：“去于妙妙家。”
　　为什么要说实话，哪怕给她一点虚幻的慰籍也好，非得要对她这样残忍吗？
　　太可恶了！
　　尹萱恨恨地咬着牙，手上用了很大的力，一颗纽扣被她硬生生扯下来。她的手也生生扯痛。
　　然后继续等待，等他发怒，像上次在旧金山那样，狠狠地骂她。这回她是成心的，并且打算和他对骂。
　　还是没等来半点声气，她不甘，想再次挑战他的耐心，他动作更快，举起受伤的手，钳住她准备作乱的手。
　　如此用力，伤口裂开，又开始流血，鲜血渗透绷带，沁在尹萱白净的手腕上。
　　赫然入目，第一反应，该不会是被于妙妙暗算的吧？
　　这样的猜测，让她恨意愈甚，不禁死死瞪着他平静的脸。
　　“笨蛋，扯扣子有用吗？那样痛的是你自己。”
　　说着放开她：“还不如痛痛快快揍我一顿。”
　　她没有动手，却将视线落在他触目惊心的手上。
　　想起的，是那日在帝豪，她衣着单薄，因为他一句话心慌意乱，茶杯不慎从掌中滑落，险些砸到自己的脚。他及时出手接住，滚烫的茶水荡出来，都撒在了这只手上。
　　18
　　这一夜，周凌川衣服都没换，睡到天亮。
　　早上，尹萱是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的。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半。再看看身旁，早该起床上班的周凌川也刚刚睁开眼。
　　大概，昨夜睡得太晚，他们两个都累了，困了。
　　周凌川想起身接电话，整条右臂又酸又胀又麻，想动动不了。尹萱枕着它，睡了一晚，心头之恨才稍稍缓解，一点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这是她对他的惩罚，谁让他自己说的，要痛也别痛自己。
　　她照做而已。
　　周凌川推了推她：“让我接电话。”
　　她不听，反而整个人趴到他身上，像个耍赖的孩子，不肯让他起来。
　　周凌川拍拍她的头：“乖，让我接电话，都响两遍了，说不定公司有什么急事。”
　　她还是不听，把他压得紧紧的。
　　“手伤成这样，别去上班了。”到底还是心疼他。
　　“不去就不去，可电话总得接吧？”
　　铃声停了又再次响起。
　　周凌川只稍微用力，就把右手解脱出来，然后抱住她，很轻松就乾坤颠倒，翻到上面来。
　　拍拍她的脸，昨晚的坏心情就像在睡眠中逝去的时间，了无痕迹。
　　笑道：“放心，我不会跑的。”
　　电话是徐天浩打来的。
　　尹萱就知道是他，这个人简直像是周凌川的影子，无处不在。
　　“凌川，我通知了陈宏，马上就到。”
　　陈宏，周凌川的私人医生。
　　“叫什么医生，伤得又不重。”
　　“陈医生已经在路上，你就让他看看，免得大家都为你担心。”
　　“我又不是大熊猫，没那么娇贵。”
　　徐天浩停了停，带着欣慰的口气：“你能这么说，我就真的放心了。”
　　“你跟陈宏说，叫他不用来了。”
　　“……你确定没事？”
　　“我确定。”
　　“那好吧。”
　　
　　尹萱起床，走到窗前，拉开双层窗帘，雨声潺潺而入，不知昨夜什么时候下的雨，到现在还没停。
　　天地间氤氲一片白茫茫的雨雾，昨晚大概吹了不小的风，花瓣零零星星散在地上，却不会给人凋零之感。更多的花缀上枝头，一簇簇，一串串，大朵大朵，千姿百态。茂密的树叶喝饱了水，片片青翠欲滴，连石板路也是莹洁透亮。春雨赋予万物新生的，蓬勃的，喜人的活力。
　　这样的雨不会催眠，也不会使人沉寂。
　　周凌川又从背后抱住她，鼻息喷在耳际。她知道，这是他兴致高的体现。
　　“想去哪里玩？今天我陪你。”
　　难得他如此主动，尹萱自是打心眼里高兴。
　　“好啊，让我想想。”
　　她望向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雨，难道要和他共撑一把伞雨中漫步？想一想那样的景象，周凌川撑着伞，她挽着他胳膊，信步幽静的林间小道，或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诗情画意，浪漫温馨，但实在是不适合周凌川，太不适合了。
　　也不想去看电影，说不定一个碰巧，就撞上于妙妙主演的片子，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想去江边骑车。在旧金山的时候，她迷了路，是周凌川骑着自行车找到她，带她穿过一条又一条海滨街道，风悠长的吹一路，她的心也飞扬了一路。
　　……
　　可是，他的手不宜驾车。
　　“就去湖边走走吧。”
　　在这里住了许久，忙着照顾秦玉如，还没去领略过附近的湖光山色。
　　周凌川在她发顶轻轻一吻。
　　“好，听你的。”
　　两人都换上格子衬衫、牛仔裤。互相对望几眼，她问：“好看吗？”
　　周凌川笑着反问：“我好看吗？”
　　她忽闪着睫毛：“没我好看。”
　　他捋一把她放下来的长发：“学聪明了，不枉跟我一场。”
　　她笑了笑，并没去深想。这也是她长进之处，未来那么遥不可及，人生那么变化无常，一万年太长，只争朝夕，何必强求永远。至少，当下，有他相伴，此刻，她的心欢快无忧。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周凌川真的撑了把丁香紫的碎花雨伞，她也十分自然地挽着他，走出宅门。
　　芬姨在身后笑吟吟地问：“先生，小姐，回来吃午饭吗？”
　　“不了。”
　　周凌川背冲着她挥挥手。
　　
　　从前门出去，一路信步，慢慢走，慢慢看。
　　用心欣赏才发现，这里的风景丝毫不输那些观光名胜，花香树茂，鸟语虫鸣，长亭水榭，如烟似雾的黛湖上，偶见蓑衣笠者泛舟垂钓……用美不胜收来形容，也不为过。
　　赏心悦目中，来到湖畔。
　　这是条天然湖泊，湖面宽广，两岸大片野生绿竹猗猗，湖水深不见底，因色泽酷似黛绿色的玉石而得名。或许不适合开发，这条湖一直保持着原有天然的风貌，也因而游人罕至。
　　“想吃野味吗？”周凌川问。
　　“想。”时间快到中午，她真有点饿了。
　　“那就得坐船到对岸。”
　　她看看四周：“可是，这里没有摆渡人啊。”
　　“这个嘛，你该知道那句诗吧？”
　　“什么诗？”她不解。他又想戏弄她吧。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他边说，边含笑看她。
　　她略一思考就领悟过来。
　　“你是说，下雨天摆渡人不会出门，可船还泊在渡口，我们可以自己划船过去。”
　　他打了个响指：“聪明！”
　　她含羞一笑。
　　又想起什么，盯着他的手问：“你行吗？”
　　他握了握拳，活动了几下：“不行的话，你来呀。”
　　她只坐过游艇，还没摇过桨。
　　“这……”
　　不容她多说什么，他牵起她的手：“快走吧，那家店只营业半天，晚了可就吃不到哦。”
　　周凌川牵着她一路小跑，穿过一片竹林，从一条竹叶掩映的泥泞小路下到渡口。
　　他穿的运动鞋，跑起来，就像是在郊外练跑的大学生，给人感觉亲切了许多。
　　果然有两只木船靠在岸边。周凌川选了较小的一只。
　　雨下多日，湖水上涨，要想解开缆绳，必须下到水里。
　　周凌川脱了鞋袜，裤腿高高挽起。
　　“小心滑。”尹萱拎着他的鞋，不免担心。
　　他一步步下到水里，水没至膝盖才够到绳索。解开绳子，再转身牵着小船一步步回到岸边。
　　船离岸近了，尹萱从石墩直接跳了上去。
　　还好她准备周全，带了矿泉水和干净的小毛巾，悉心帮周凌川洗净腿上的泥，再一点点擦干。
　　周凌川很享受地坐着，还闲闲地吹起了小曲。
　　曲声飘荡在宁静的湖上，清风吹送，十分悠扬动听。
　　周凌川会吹口哨，这又是一大新发现，接下来还有什么？划船？
　　本来还有些担心，看他摇着双桨，轻松自如，依旧吹着不知名的曲子，她的兴致也起来了。
　　“我来试试。”
　　周凌川给她一只桨，简单说了下动作要领。
　　她照他说的做，配合他的节奏，很快就学会了。
　　原来只要掌握方法，兼具风的助推，真的不费力。
　　小船被两人合力驾驭，推开层层波澜，一路畅快地驶向对岸。
　　摇着摇着，她发现，并不是她在配合周凌川，而是周凌川放慢了节拍，在主动配合她。
　　心里未免一动，想起来周家的第二天，芬姨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皆因周凌川一一交代。
　　先生是个有心人！她愿意相信，这颗心里，有她。
　　一曲终了，周凌川又换吹一支。
　　熟悉的旋律，听出眉目后，她忍不住跟着唱起来。
　　“……
　　轻轻地牵我的手
　　眼里有满满的温柔
　　暖暖的感觉
　　默默的交流
　　不要太快许下承诺
　　……
　　慢慢地陪着你走
　　慢慢地知道结果
　　也许爱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用心爱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