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秦风被分配到东川总部的销售部实习，无独有偶，和小琴同在一个部门。
　　小琴底子差，电脑游戏玩得溜，使用文字处理软件就显生涩，又缺乏专业知识，做起正事来，困难重重，远没有玩游戏那么顺手。
　　其实，秦风新来乍到，除了他，部门人员都知道，小琴和尹萱的关系，给她安排工作，尽可能简单易行。
　　也就录入文字，收发文件，汇总单据什么的。可还是问题多多。
　　有问题就不耻下问，不轻易认输，这是小琴的长处。
　　而最合适的老师，自然就是秦风。他一个实习生，不会像那些傲慢的科室精英，做出居高临下的姿态，用眼神嘲笑她，或是随随便便糊弄她。
　　眼见小琴虚心学习的勤奋模样，秦风也觉得不可思议，在这个遍地人才之处，怎么会有她这样一朵奇葩。
　　正思忖着，小琴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张。
　　“帅哥，帮我看看，这些英文，什么意思？”
　　秦风接过来一看，是一批存储器的出货单，不同的英文型号。
　　他不免疑惑：“你以前没做过吗？”
　　“这是公司的新产品。”
　　“哦，这样。”
　　外界有传闻，说东川集团有意进军科技信息领域，他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是真的。
　　虽说对尹萱已经不敢再抱有幻想，但有关周凌川的一切都让秦风尤为敏感，况且是锦上添花的消息。一想到这个人如何成熟，如何出众，如何卓绝，站在怎样的高处，叱咤风云，激荡江山，也激荡了万千凡心，而他兀自从容潇洒，秦风那颗凡心就又是酸，又是凉，又是凄惶。
　　见他忽然走神，小琴拍了他一下。
　　“帅哥，想什么呢？”
　　他一惊，抬手打翻了茶杯，水全都洒在了出货单上。
　　“哎呀，不好，都湿了。”
　　小琴赶忙拿起那叠单子，使劲地甩了几甩。
　　薄薄的纸很快被浸透，不同程度布上褐色的茶渍，上面的多字迹也晕开了，斑斑驳驳。
　　“怎么办？”小琴有些苦恼，这些单据是要存档的，被这么一污染，要是主管知道，不骂她才怪。
　　有时候，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姓赵的主管一脸狐疑地走了过来。
　　小琴想藏也藏不住，只连连道歉。
　　“你怎么搞的，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小琴低眉顺眼，态度诚恳。
　　“对不起就完了吗？自己想办法弥补。”赵中瞪她一眼，背着手走开。
　　秦风手忙脚乱擦干桌子：“都怪我。”
　　小琴更为苦恼：“要怎么弥补呢？已经弄脏了，难道还能还原不成。”
　　秦风翻看着单据，想了想。
　　“这些出货单应该有留底的，我们去找库房，复印出来不就行了。”
　　小琴转忧为喜，笑道：“秦风，你真行。”
　　秦风苦笑：“行什么行，祸是我闯出来的，当然得由我负责，走吧。”
　　从位置上起身，背起他的大挎包。
　　小琴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她在帝豪见识过不少男人，老的，少的，好看的，不好看的，无一不是充斥着淫靡和颓废，像秦风这样的学院派，做事认真负责，一股子清新的书卷味，又不乏帅气，她还真没见过。
　　外面又是一个艳阳天，一阵春风拂过，她心徐徐荡漾。
　　库房设在工厂那边，离总部挺远，坐公车也有半小时的路程。
　　为打发车上的无聊，小琴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秦风聊天。
　　“秦风，你实习完会留在东川吗？”
　　“这个，恐怕由不得我，要看公司愿不愿意留我了。”
　　“你这么优秀，人又好，公司不要你是他们的损失。”
　　秦风笑了笑：“我这样的本科生都烂大街了，一抓一大把，即使被淘汰也很正常。”
　　他其实没有多想留在东川，毕竟，对尹萱三年的爱慕，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坐在周凌川的公司里，每一天都是无法忽略的提醒，提醒他和周凌川的差距，和尹萱的差距，他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不过，尹氏那么大的企业，怎么说垮就垮了呢？真是风云不测，命运无常。
　　秦风一边为自己唏嘘，一边为尹氏感慨。
　　“到了，就在前面。”小琴提醒他。
　　他抬起头，不由一怔。
　　一扇巨大的黑色铁珊门，里面是一方平坦开阔之地，几排整齐的灰色建筑坐落其中，一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在冲洗草坪。隐约可闻机器的鸣叫。
　　这不是尹氏名下的工厂吗？怎么现在成了东川的？
　　难道是周凌川收购了？不可能，尹氏之所以倒闭就是因为当时没有一家实力企业愿意兼并或收购。那是，周凌川从银行手里低价买来的？
　　库管员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姓李，秦风有意和他攀谈。
　　“李师傅是老员工了吧？”
　　“是啊，我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了。”
　　“哦，那您岂不是尹氏元老？”
　　李师傅听闻，推了推眼镜。
　　“算是吧，只可惜尹董事长被小人算计，又一时想不开……”
　　“那您可知他是被谁算计的吗？”
　　“不就是那个杨启明，世人都知道。”
　　“那，为何现在工厂又归属东川了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一个底层员工，哪会清楚公司易主这等大事。不过，周总这个人真是不错，像我这把年纪在别的公司早就被请退了，可他接手工厂后，不但没这么做，还给我们涨了工资，是个好老板啊。”
　　李师傅说起周凌川，满是感激。小琴也在一旁附和：“周总年轻有为，人又那么好，还长得超级帅，真的是想挑毛病都挑不出来。”
　　秦风有些不甘，难道这个人就十全十美，没有缺点了？
　　人无完人！他不信。
　　做完事，从工厂出来已是午餐时间。
　　小琴说：“我请你吃饭。”
　　秦风也没推辞，两人就近找了家面馆。
　　一人一碗牛肉面。
　　小琴吃得很香，呼呼的，几滴汤汁溅到脸上。秦风看着，呵呵的笑。
　　“你笑什么？”
　　秦风抽了张纸巾给她：“慢点吃。”
　　小琴不好意思一笑：“吃相很不雅吧？”
　　秦风摇摇头：“很率真，挺可爱的。”
　　小琴拿一双杏眼盯着他，波光流转。
　　“真的？那你喜不喜欢？”
　　她突然这么问，秦风一下被辣椒呛到，咳了起来。
　　小琴爆发出一串银铃笑，有些不屑。
　　“不会吧，这样就把你吓到，胆子比老鼠还小。”
　　秦风咳得满脸通红，喝了几口茶水，又吸几口冷气。
　　“谁说我胆子小，只是没心理准备而已。”
　　小琴止住了笑，看看他。
　　“秦风，一定有女生追过你吧？”
　　这话又勾起秦风几多悔意，当初尹菲对他穷追不舍，甚至追到了学校，他拒绝过，但或许不那么坚决，才一次又一次妥协于她。
　　如果，他能强硬一点，坚定一点……他恨自己，和那些肤浅的男人没什么不同。绵绵情话也好，信誓旦旦也好，在尹菲处心积虑上演的诱惑面前，脆弱得如同一个个幻灭的肥皂泡，消失得那样彻底，连破裂的声音都全无可闻。
　　一阵心痛袭来。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他只想引开话题。
　　“我？好啊，你想听什么？”
　　小琴甚是爽快，明朗的笑容让他获得一丝轻松。
　　“你是怎么进东川工作的？”
　　“这个，当然是招进来的。”
　　“真的？”
　　“那当然了。”
　　“去年东川没有招人，今年还不确定，请问你是哪一批？”
　　“这……”
　　小琴卡住，见秦风不是好糊弄的，索性直言。
　　“是萱姐帮的忙。”
　　“尹萱？”秦风张大了嘴。
　　“你也认识萱姐？”
　　秦风呆了片刻，强笑道：“她是我同学。”
　　小琴也想起什么，睁圆了眼。
　　“哦，你就是那个……秦风，她跟我提起过。”
　　秦风心里一沉：“是吗？她怎么说我的？”
　　小琴是个明白人，见他脸色变了又变，心下已了然，做出云淡风轻之态。
　　“也没说什么，就说你很帅，给她写过情书。”
　　“就这些？”
　　“就这些。”小琴招手示意伙计过来收钱，及时阻止了话题的延伸。
　　她其实也怕，怕提起自己的那一段过去。虽然和尹萱一样，卖笑不卖身，可那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既然翻过去了，就别再轻易去触碰。
　　16
　　过了下班时间，人走得差不多，办公室里只剩秦风。他关了电脑，背上包，慢吞吞步出办公室。
　　斜晖穿过巨大的玻璃墙，投射在东川巍峨的大厦内，宽广的大理石地面印上橙黄的几何图形。不见了忙碌的人来人往，每天只有这个时候，闲适的分子才从沉睡的角落里醒来，静静的，舒缓的，弥漫整个空间。
　　清洁工在打扫员工电梯，秦风绕到走廊另一侧，打算坐另一台电梯。那是专为贵宾和董事服务的，当然也包括坐在大厦最高一层的人。
　　他看看手表，已经六点半，应该不会遇见周凌川了吧。
　　他摁下按钮。
　　电梯缓缓下行，停在这一层，明晃晃的电梯门打开。
　　秦风抬脚跨进去，全身一僵。
　　周凌川和徐天浩并排站得笔直，四道犀利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想要退出去，可双腿不听使唤，移动都成困难。就这么和两人面对面，大气不敢出一口。
　　等了一阵，电梯仍没有启动的迹象。
　　徐天浩上前，伸手拍了拍他：“同学，你要么进来，要么出去，你这样堵在门口，电梯关不了门。”
　　这才听见红灯闪烁发出的警报声，慌乱中往前两大步，一脚踩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周凌川的皮鞋半边在他脚下。
　　“同学，小心点。”
　　徐天浩在身后一声提醒，他犹如惊弓之鸟，一下弹开去，用力过猛又撞在了墙壁上。
　　撞得很痛，没忘道歉：“周总，对不起。”
　　徐天浩笑了出来，周凌川也似笑非笑看着他。
　　警报声停止，电梯门关上，继续平稳下行。
　　“同学，你是实习生？”徐天浩问。
　　“是。”
　　“叫什么？”
　　“……秦，秦风。”
　　“哪个学校的？”
　　“A市工商大学。”
　　徐天浩顿了一下，看一眼周凌川。
　　“分在哪个部门？”
　　“销售部。”
　　说话间，电梯已经停了下来。
　　秦风站着不动，徐天浩又拍他一下：“到了。”
　　他恍然醒悟，自己站在最外面，还傻傻地等什么。
　　赶忙侧身，让出通道。
　　跟在周凌川后面，他从来没觉得从大厅出去的路如此漫长，而那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在这座闪闪发亮的宏伟建筑中，也不显得暗淡，渺小。
　　直至看着周凌川上了车，车子一溜烟开出，僵直的身体才慢慢松弛，呼吸恢复了正常。
　　随即转而垂头丧气。
　　周凌川又不是老虎，不过是同搭一部电梯，至于紧张成那样吗？
　　也许，这就是员工与老板的差距吧。哦，对了，他现在还只是实习员工。
　　望着远去的豪车，哀叹不已。
　　
　　车上，徐天浩坐在副驾驶位。
　　转头看向周凌川，带一抹调弄的笑。
　　“秦风，尹萱的大学同学，还有一个身份，她的追求者，追了她三年却栽在尹菲拙劣的圈套里，落了个两手空空的下场。”
　　周凌川面无表情，也不做声，扭头看着窗外。车窗大开着，风灌进来，肆意塑造他的发型。不过，哪一款都是夺目的帅。
　　这家伙，怕是要逆天了，叫我们这些人怎么活。
　　徐天浩也暗叹，却不动声色追问：“老板，说说感想。”
　　周凌川收回目光，理了理额前的发，同样将一抹嘲笑挂上脸。
　　“问我感想是么？既然你清楚他的来历，为什么还招他进来？好，我知道你要说是人事部一手安排，那审核呢？你怎么把关的？我可不可以算作是你的失职？”
　　“扣——你——奖——金。”周凌川一字一顿，“这就是我的感想。”
　　徐天浩怔了怔，周凌川又将头转向窗外，不理他。
　　他笑道：“开玩笑吧？凌川，你从来没扣过我的钱。”
　　周凌川不语。
　　“那小子不过是个实习生，做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实习期一完就走人，对你构不成威胁。”
　　过了许久，徐天浩才听见周凌川不紧不慢的声音。
　　“招他为正式员工。”
　　“什么？”
　　徐天浩面露错愕。这180度的弯也转得太急了，完全不给听者回旋的余地。
　　“凌川，玩笑归玩笑，你可要慎重考虑。刚才在电梯里你也看到，那小子见了你那么不自在，难免暗藏祸心，不可不防。”
　　周凌川仍望着窗外，与其说不以为然，不如说充满自信。
　　“照我说的做就是。”
　　徐天浩无奈地挑挑眉：“好吧，随便你，反正只要有关尹萱，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
　　
　　车子停在了菜根香门前。
　　这是家有名的川菜馆，门楣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不知出自哪位大家的墨宝，不具备一定眼力很难辨出，唯有熠熠金光引人注目。
　　周凌川刚走进去，杨启明满脸堆笑迎了出来。
　　“凌川兄肯大驾赏光，实乃小弟的荣幸，里面请。”
　　徐天浩不屑地一笑。
　　“杨总谦虚，没记错的话，你和我同年，只比凌川小一岁，自称小弟，是不是有点矫情了。”
　　杨启明脸色稍变，每回见面，徐天浩都跟他作对，一只仗势的狗，就知道舔主人的菊花，妈的，他恨不得把徐天浩烤来吃了。
　　不过，这次有求于周凌川，千般不爽，也往肚子里吞了。
　　酒席上都是百吃不厌的名菜，服务生开了一瓶茅台，给每人斟上。酒香四溢。
　　杨启明手捧酒杯，站起身。
　　“凌川兄，小弟不才，先干为敬。”
　　仰脖喝下，显得煞是豪迈。又斟满一杯。
　　“这一杯，凌川兄，敬你我的友情。”
　　寥寥数字，满是弦外之音，周凌川笑了笑。
　　“启明，你一口一个凌川兄，过场什么的就免了吧，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凌川兄果然爽快，不过，礼数总还是要的。我干了，你随意。”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
　　周凌川却拿起筷子，只管自己吃菜。
　　杨启明讨了个无趣，又在心里清候对方的血亲。操你妈！
　　“凌川兄，你料事如神，我所为何来，你应该清楚。国家鼓励发展科技产业，与美国硅谷技术合作也作为重点项目扶持。既然你我是兄弟，兄弟就该有福同享，况且咱们已经合作过多次，相信这一次，我们也会合作愉快的，是吗？凌川兄。”
　　话里有威逼的意味，徐天浩听了，兀自冷笑。
　　这个自作聪明的傻逼，以为和周凌川合作过，就可以此为把柄。周凌川什么人，吃软不吃硬。
　　“启明，你消息果然灵通，想必，花了不少银子买通耳目吧。”周凌川淡淡嘲讽。
　　“哈哈，哪里的话，只能说，我了解你的实力，你的雄心。”
　　周凌川放下筷子，也不急于回答，悠然抿起了酒。
　　“好酒啊，回味无穷。”
　　几杯酒下肚，又喝得急，杨启明有些不胜酒力，话也说得更放肆。
　　他凑近酒杯，嗅着酒香，一脸陶醉。
　　“是啊，回味无穷，就像某个软玉温香的头牌美女……”
　　周凌川脸色突变，凌厉的目光直射杨启明，如锋利的飞刀，一支接一支，戳得他浑身难受。
　　“杨启明，你最好收敛点，撕破脸对大家都没好处。”徐天浩也瞪着他。
　　杨启明挥手抽自己的脸，还陪上笑：“说错了，说错了，该打，该打。”
　　周凌川眉心紧蹙，手握漂亮的青花瓷杯，不断加力。
　　终于，“啪”的一声，酒杯碎裂开来。他还紧紧握着，不肯松手。
　　殷红的血，从指缝缓缓淌下，渐成树枝状，布满整只手背。
　　“凌川！”徐天浩惊呼。
　　周凌川听而不闻，过了许久，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的笑。
　　血滴在桌上，仿如水从关闭不严的水管漏出，一滴，又一滴，不多时已汪了一滩。
　　看得杨启明面露惊恐，暗呼不妙。
　　周凌川却像丧失痛觉似的，放开酒杯碎片，扯下一卷纸巾，往鲜血淋漓的手掌缠了几圈。整个过程，脸上一直挂着如常的微笑。
　　鲜血很快沁了出来，雪白的纸巾被染红了一大片。
　　“凌川，你这样不行，得去医院。”
　　“别管我。”他低声吼道。
　　说着，缓缓站起来，谁也不看，什么也不说，凛然走出了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