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船到岸，周凌川又如法炮制，让尹萱脚上一点没沾到水。
　　雨停歇，尹萱收了伞，放进包包里。
　　这边有一条吃货街，卖的都是民间流传下来的美食。两人依旧手牵着手，沿街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被周凌川牵着手逛街，她想象过，就这么自然而然发生。其实，一点都不别扭，也不突兀，或许，本来就该这样。
　　那家名为“口福居”的店，看上去很普通，店面也不怎么起眼，可店堂里却是顾客满座，没有什么空位。
　　老板认得周凌川，见了他亲自出来相迎，把他们带到楼上的雅间。
　　从窗户望出去，远处是绵延起伏的山头，近处是热闹的集市。今天应该是赶集的日子，衣着朴素的顾客熙熙攘攘，和小贩们讨价还价。雨后，太阳羞涩地露出小半张脸，躲在云层后，偷偷俯瞰着芸芸众生。
　　她也看着，喜欢这样热闹的市井气息。
　　周凌川懒得看菜单，直接跟老板说：“要新鲜的。”
　　上菜前，老板拿了份今天的报纸来，递给周凌川。
　　“周先生，你又上报了。”
　　自从尹萱住进来，周凌川就不再在早餐时看报，而是叫芬姨直接送到书房。今天起得晚，走得急，他还没来得及看。
　　报纸的头版，是他和杨启明会面的照片，最后一张是那只伤手的特写，标题更是吸人眼球，《两大掌门友好会面秒变暴力事件，精彩程度不亚于狗血韩剧》。
　　周凌川瞥了一眼，就把报纸还给了老板。
　　“这些媒体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唯恐天下不乱。”
　　尹萱不明究竟，问：“发生什么事情？”
　　店老板也是精明人，察言观色不在话下。收了报纸，说是去吩咐厨房，走了。
　　“没什么事，不小心划破了手也值得他们大肆报道，那我每天都有应酬，岂不每天上头条，给我如此高的出镜率，我是不是还要给这群记者发工资，比我的公关部还尽责。”
　　尹萱却在为他担心：“这样的负面报道会不会引起股价下跌，导致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啊。”
　　周凌川笑了笑：“股价肯定是会受影响的，不过，波动不会太大，遭殃的，是那些不明事理的小股民。”
　　“这样啊，那你要不要开个记者招待会什么的，澄清一下？”
　　周凌川摇摇头：“你太天真，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没有一定评判标准，何必画蛇添足，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时间长了，自然会被所有人淡忘。这个圈子里永远不乏新鲜事，人们宁可津津乐道于一条明星的花边新闻，也不会念念不忘周凌川一则过时的头条。”
　　说起工作上的事，又无端端变沉重，她不想破坏难得的好气氛，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你说，这家店什么菜最好吃呢？”
　　“这里有真正的野生燕窝，还有野生淡水鱼，吃过吗？”
　　其实很怕他说出那些野生保护动物的名字，还好，他没有。
　　冲他莫名一笑。
　　这回轮到周凌川摸不着头脑了，纵使对她了如指掌，他也不是神，对女孩子千变万化的心思，也有解读失灵的时候。
　　“笑什么？”
　　“我笑，周凌川原来也不是万能的。”
　　周凌川看看她：“我从来没说自己万能，那些名头都是外界强加给我的。”
　　是啊，他不是万能的，这样的周凌川才更真实，只是，他的无能为力，太少太少。如果真的有，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秦玉如。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害怕，它越是找上你。
　　香喷喷的大盘鱼刚端上桌，周凌川的手机就响了。
　　芬姨打来的，周凌川听了几句，脸色骤变。
　　他看了看尹萱，眼神中有几许无奈。
　　“我妈又发病了。”
　　尹萱亮了一路的双眼也暗下去，她站起身，浅浅笑一下。
　　“走吧。”
　　与其说成熟了，不如说她习惯了。
　　面对一桌美味，肚子饿着，谁也没有胃口。为了赶时间，周凌川直接拦了辆出租，奔家而去。
　　
　　踏进铁门的时候，秦玉如拿着点燃的烟头追得芬姨在花园里四处逃，芬姨的衣服上已经被烧了好几个洞。
　　周凌川见状，跑上前制止，牢牢抓住她的手：“妈。”
　　一声“妈”，让她浑身一震。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凶悍的光，视线混乱。
　　“妈。”周凌川又是一声。
　　这一声，不亚于七级强震的威力，秦玉如混身一阵猛抖，涣散的目光渐渐凝在周凌川脸上，看了半晌，手一软，烟头掉下地。
　　“儿子，你回来了？”
　　接着，视线转向尹萱，直直地瞪大眼。
　　“你是谁？”
　　芬姨扯了扯不知所措的尹萱，悄声说：“小姐，快去换衣服，不然她不定又得发什么疯。”
　　尹萱地一眼秦玉如，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转身上楼去了。
　　客厅里弥漫着一股烟味，像是烧过什么东西。她循着味道，上到衣帽间，里面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更为浓烈的烟味呛人口鼻，地毯中间很大一个洞，边缘黑糊糊的参差不齐，露出里面的浅色地砖也覆盖一层焦黑，她所有的衣服都被烧，剩一些残破的碎片，凌乱地散在地上。
　　“她是谁？怎么会跟你一起回来？”秦玉如仍在追问。
　　周凌川安抚她坐下，问芬姨：“她又受什么刺激了？”
　　“我也不知道，早上起床还好好的。她要去花园里玩，我看外面在下雨，就没让她去。后来，她又说要去给你收拾房间。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就没跟着去。过了一阵，就听见小张在喊，烧起来了，我才赶紧跑上楼。”
　　“是小姐的衣帽间烧起来，太太拿着小姐的衣服，一件一件往火堆里扔。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烧死你这个妖怪，叫你吃我老公的肉，喝我儿子的血，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我急忙去抢，可已经来不及，小姐的衣服几乎全被烧光。”
　　芬姨说完，秦玉如面露欣慰。
　　“儿子，我把害你的妖怪烧死了，你高兴不？”
　　周凌川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妈，她不是妖怪，你弄错了。”
　　秦玉如立时惶恐起来，双手捧着自己的头。
　　“什么？我弄错了？我烧错人了？那怎么办？警察会不会来抓我？我不要坐牢，不要，不要。”
　　她站起来，犹如被困笼中之鸟，战战兢兢，惊慌失措。
　　周凌川稳住她：“妈，警察不会来抓你，只要你以后别再做傻事，警察就不会来。”
　　秦玉如稍稍安静下来，却又一脸委屈。
　　“我做傻事，还不是为了你吗，儿子。”
　　“好好好，您是为了我，那您折腾半天，肚子也该饿了，我们吃饭好不好？”
　　至此，秦玉如方才露出笑脸。
　　“好，吃饭，吃饭，吃完饭睡午觉。”
　　只有挂在卧室柜子里的衣服没有被烧，尹萱换了套蓝色护士裙，端了药盘下楼来。
　　把药片和温水递给秦玉如：“伯母，您该吃药了。”
　　秦玉如望着她，眨了眨眼。
　　“尹护士，你怎么现在才来上班？”
　　“啊，这个，路上堵车，所以来晚了。”
　　“堵车？”
　　“对，堵车。”
　　尹萱把药片送到她嘴边，温柔地说：“来，伯母，把药吃了，吃了药，病就会好的。”
　　不知又把秦玉如哪根敏感的神经触犯到，她一抬手打翻了水杯。
　　“我没病，我不吃药。”
　　水溅到尹萱脸上，周凌川拿纸巾帮她擦拭。不像之前那样无动于衷。
　　“没烫到吧？”
　　尹萱摇摇头，心里一股热热的感动。
　　秦玉如视线又转到周凌川手上，大声惊呼起来。
　　“儿子，你的手，是不是被那个女妖伤了？这屋里邪气太重，我得去找个道士来做法，驱邪避害。”
　　周凌川耐心似乎已经用完，他沉下脸，声音也随之变大。
　　“妈，我说了多少遍，家里没有妖，没有妖，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
　　秦玉如张大了嘴，大概周凌川从未这样对她大声说话。
　　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好像她才是这个家里最受委屈的人。
　　“儿子，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提起周翔东，周凌川整个人都软了，温言哄劝。
　　“爸爸就快下班，你把药吃了，他就回来了。”
　　“真的？好，我吃。”
　　尹萱重新倒了杯水，秦玉如顺从地服下药片。
　　所有人松了口气，芬姨带她去饭厅吃饭。客厅里只剩尹萱和周凌川。
　　两人黯然神伤呆坐着，周凌川忽然说：“她想我爸，每天都想。”
　　尹萱心里像是被谁揪着似的疼。她明白，秦玉如和她一样，是在自欺欺人，哦不，或许比她幸福，因为她是清醒的，而秦玉如，一直都在自己编织的梦里，永远不会醒来。
　　20
　　因为工作的关系，一来二往，小琴和秦风越来越熟。
　　这种熟，并不是趋于恋爱方向的熟。或许，小琴对秦风有过动心，但得知秦风和尹萱的关系，她就自动将这个念头掐掉，就像掐掉一支误点的香烟。
　　她就是这样的女孩，貌似俗气，也没多少文化，在她朴素的信念里，情义胜过爱情。
　　爱情算什么？她在帝豪见过太多恶心的男人。他们追求的不过是酒林肉池，声色犬马，呸！没一个好东西。秦风追了尹萱三年，算是真爱了吧，还不是经不起尹菲的勾引，闯不过一点小小的风浪。
　　不相信爱情，一如她不相信老天会对穷人开恩，她不信。
　　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生活对穷人格外的严酷。当卡里的钱只够温饱，尊严都退居其次，还妄谈什么爱情！就连说起这两个字都让她感得荒诞可笑。
　　即使憎恨命运的不公，憎恨所有出身富贵的人，唯有对尹萱，她恨不起来。
　　电视里，周华健慷慨激昂地反复高歌那句“朋友一生一起走”，她信！
　　秦风可以说是被她的工作热情打动，才会不厌其烦地指点，还给她订了学习计划，送她相关的学习书籍。
　　星期天，照常去小琴家。她报考了成人大学，他去帮她补习。
　　小琴住的地方是尹萱以前租的那个农家小院。尹萱交了一年的租金，人走了，余下的租金不退，所以就让给小琴住，这样也为她节省一笔开支。
　　秦风做过家教，他深知女生的通病是早熟，精力易分散，教女生功课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可小琴不一样，认真刻苦就不必说了，是她最显著的优点，而且专心致志，从不走神，也不轻易被外界所扰，这让他真有些对她另眼相看。
　　尽管基础差一点，教起来也不觉得吃力。
　　半天的补习计划顺利完成，休息时间，两人坐在院子里闲聊。
　　牵牛花开了，极浅的紫色，顺着藤架，缠绕到顶，在微风里频频点头。墙角也长出不知名的野花，红的，白的，点缀在绿丛中。爬山虎悄悄爬上墙头，茂盛地生长，伸展蔓延整幅院墙。
　　“这地方不错。”
　　“我也喜欢这里。”
　　“等我以后挣了钱，也买这样的房子住。”
　　小琴笑道：“现在也可以，你搬进来就是，我不收你租金的。”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住西房，我住东房，中间隔了个堂屋，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个……我还是觉得不合适。”
　　小琴拍拍他：“跟你开玩笑的，知道你不敢。”
　　秦风不好意思笑了笑。
　　小琴望着他，有些不屑。
　　“你可别想歪了，我是把你当朋友，说话随便了点，没有其他意思，你千万别往那方面想。”
　　秦风更显腼腆。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一个女孩子，我怕对你影响不好。”
　　他还顾着她的名声，她已经忘了，被人尊重的感觉，如此美好。就像这农家院子里的春光，格外的明媚动人。
　　对他报以感激的一笑。
　　她的笑亦明媚动人，他回以会心一笑。
　　“对了，你看上周的新闻了吗？”他问。
　　“什么新闻？”她一直忙着备考，对外界的事不闻不问。
　　他顿了顿。
　　“周凌川的，好像是说他和杨启明闹僵了。”
　　“杨启明？”
　　小琴对杨启明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那个人渣，对尹萱所做的，简直了，她都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
　　“他怎么会和周凌川有关系？还闹僵了？”
　　秦风若有所思。
　　“我也觉得奇怪，杨启明搞垮了尹氏，周凌川又把尹氏名下的工厂买了过来，这其中，定有蹊跷。”
　　小琴对商场上的明争暗斗知之甚少，也从不关注，经秦风提醒，她才发觉，确实有悖常理。
　　撇开利益纷争不说，杨启明对尹萱做了那样的事，依周凌川的做派，应该把杨启明往死里整，彼此不相往来才是，为何还在一桌吃饭？
　　“是有点奇怪，萱姐知道吗？”
　　秦风摇摇头，看着小琴：“我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
　　小琴皱了皱细长的眉，思忖良久。
　　“萱姐她，太单纯，又是个死心眼，我觉得还是应该提醒她，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也好。即使日后真的受到打击，也不至于猝不及防，一下子承受不了。”
　　秦风点头赞成。
　　
　　接到小琴的电话，尹萱正在家里吃午饭。饭桌上只有三个人，周凌川又加班去了。
　　“萱姐，我想你了，下午有空吗？出来坐坐。”
　　尹萱看看秦玉如，她吃了饭要睡午觉，一睡就是三小时以上，这是药物的作用。
　　“行，两点吧。”
　　还是那家常约的茶馆，修竹、假山、流水、藤木、琵琶语，营造出浓郁的古风古韵。
　　秦风和小琴先到，坐在靠窗的位置。
　　尹萱一进门就看见他俩，稍感意外。
　　“你们俩，怎么走到一起来的？”笑看小琴。
　　小琴伸手一挡：“别这么笑，萱姐，我怕。介绍一下，秦风，我的免费家教。”
　　尹萱又看向秦风：“什么情况？”
　　秦风见了尹萱，还是放不开，略显拘束。低头摆弄着茶匙，一五一十地回答。
　　“小琴要参加成人高考，我帮帮她。”
　　“是吗？小琴，那太好了。”尹萱为她高兴。
　　“好什么好，累死了。”小琴做愁眉苦脸状。
　　“秦风是家教能手，有他教你，没问题的。”
　　“主要她自己努力，又有决心。”秦风很谦虚。
　　尹萱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加油，小琴。只要拿到文凭，以后再考个职称，就有升职的机会，那些瞧不起你的人自然会对你刮目相看。”
　　小琴笑了笑。
　　“但愿吧。”
　　尹萱看着她：“情绪不太高呀，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小琴摆摆手：“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还好吗？我最近都忙自己的事，没顾上你，对不起。”
　　“我很好啊。”
　　尹萱笑道：“干嘛跟我客气。”
　　又看看秦风，他一脸有事的样子。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小琴手肘碰了碰秦风：“你说还是我说？”
　　秦风避开尹萱探询的眼神。
　　“你说吧。”
　　小琴瞪他一眼：“你倒挺会做好人。”
　　“那，我说。”
　　“算了，算了，还是我说。”
　　推来让去，将尹萱一颗心悬了起来，有种不详的凉意自背心而生。
　　“其实，也没什么，也可能是我们多心了。秦风说，前几天的新闻报道周凌川和杨启明在一起，你看到没有？”
　　好像空气忽然间变稀薄，尹萱感觉呼吸困难，却强自镇定。
　　“他们，本来就认识，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也不足为奇吧？”
　　尹萱的失态一目了然，小琴与秦风对望一眼。
　　小琴安抚地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微微发颤。
　　“萱姐，我就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周凌川对你好得，恐怕没有哪个女人不嫉妒，你就当是我眼红，胡诌诌的。”
　　秦风一声不吭，尹萱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烈，由此足见周凌川在她心目中的份量。
　　说不清是些什么样的情绪，慢慢的纠结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尹萱并没因小琴的安慰舒服一点，春风虽好，吹在心上依旧不胜其寒。她感觉自己，就像脱离树干的一片叶子，轻飘飘的，在空中打着无助的旋，一点点坠落……坠落……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