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也不知道是不是尹萱长得像某个秦玉如的特护，自那天起，秦玉如就认定了尹萱，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换个人都不行。
　　开始还好，尹萱就当照顾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换衣服，上下楼，有芬姨帮忙，出了门坐轮椅，推着秦玉如在花园里逛一逛，晒太阳，都能胜任。？
　　开学后，她回学校一趟。
　　初春，校园里随处可见新发的绿意，意气风发的学弟学妹，谈笑自如，从身边飞扬而过，一派生机蓬勃，青春活力。
　　往年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寝室里，整理行李，和宿舍的同学打打闹闹，猜拳或扔硬币，决定谁负责打扫蒙尘的房间，满地狼藉；谁请客去校外价廉物美的小食店聚一餐。跟一个普通的大学女生无异。
　　而现在，她像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以一种缅怀的心情走在林荫道，回忆着过往，恍若隔世。
　　是啊，不过大半年，却像过了一世。短短的大半年，人生百态，该见识的，她见识了，不该见识的，她也提前见识了。透过世态看人心，只恨，自己愚钝，看不清，还是那深不可测的一颗人心。
　　初春的风依旧带着凉意，她走出林荫道，置身于倾泻的阳光下。桃李未放，新修的花台里开出缤纷的小花，星星点点，竞相吐蕊，引来蜂蝶翩舞流连，成为这个时节园区里最美的春色。
　　她不禁放慢脚步，一处处看过去。
　　“尹萱。”
　　伴随惊喜的叫声，一个穿牛仔裤的男生出现在眼前。
　　“秦风。”
　　久未见面，秦风显得很激动。
　　“我还以为毕业前都见不到你了。”
　　尹萱笑了笑，他热切，目光不离地看着她。
　　“你还好吗？”
　　尹萱点点头，继续往前走。秦风忙跟了上去。
　　两人并行了一段路，秦风像是鼓起勇气，说：“尹萱，你能听我解释吗？”
　　尹萱止步，这才转身看他，平静笑道：“解释什么？”
　　“就是，和你妹妹的事。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她在纠缠我，我只是偶尔应付她一下，根本就没喜欢过她，我喜欢的还……”
　　尹萱适时打断他：“都过去了，没必要解释什么。”
　　秦风发亮的眸子暗下去，早先她和周凌川的新闻炒得沸沸扬扬，他也看到。
　　“那个，周凌川对你好吗？”
　　尹萱整个人顿了一下，又点点头，说：“他对我很好。”
　　秦风听了，更为失落，脸上拼凑出一个勉强的笑。
　　“那就好，希望你和他能修成正果。”
　　他这种模式化的说话套路让尹萱觉得好笑，又有些酸楚。修成正果，天长地久，白头到老之类的祝福，用在她和周凌川的关系上，实在是别扭，太别扭了。但，那样美好的未来，谁又不憧憬呢。
　　一路沉默着走出校门，她的车停在路边。尹萱问：“你去哪儿？我送你。”
　　秦风看了看明晃晃的车身，铭牌，一脸窘迫。
　　“不必了，我就去附近的超市。”
　　尹萱也不想勉强他，掏出车钥匙。
　　“对了，你去哪里实习？”
　　学校给安排了一个单位，她看了一眼就把通知放包里了。
　　“好像是……你呢？”
　　秦风把手里的信函递给她，她接过来一看，愕然。
　　是东川集团人事部寄出来的实习通知。
　　
　　回到周家，看见周凌川的车停在车库，才下午5点，他就下班了？
　　她停好车，从车库后门穿到后院。花园里，周凌川推着秦玉如在草坪散步。他只穿了件毛衫，挺拔的身形就像道旁的冷杉，不时弯下腰对秦玉如说着什么，脸上是斜阳柔辉印照的笑意，带着宠溺的意味。
　　她慢慢走过去，走到他身后停下，他也回过头来，换上惯常的表情，问：“你去哪儿了？这么晚回来。”
　　“去学校了。”
　　他“嗯”了一声，继续推动轮椅，尹萱跟在后面，视线正好落在他一双长腿上。
　　走了几步，她说：“下周要去实习。”
　　周凌川止步，转过身来，不太高兴。
　　“你不在，我妈怎么办？”
　　“家里那么多佣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人一碰她就大喊大叫，她就只认你。”
　　这话听着让尹萱感觉自己真是前所未有的被需要，可是，学业也很重要。
　　“我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照顾伯母，不可以吗？”
　　周凌川眉头皱了起来，他的耐心，在某些时候是极其有限的。
　　“不就是个实习吗，太简单了，我给你出实习报告，你就在家照顾我妈，毕业证照拿。”
　　“可是，我想去。”她深知，没有实践经验，很难适应以后的工作。现在社会竞争那么激烈，她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她背光面向他，周凌川半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
　　“是怕我不要你了吗？”
　　她不语。
　　“放心，只要我妈不开口，我就不会不要你。”
　　看他那嘲笑的表情，言下之意是说：你怎么那么笨，看不出来吗？我妈才是重点，实习什么的，都是浮云。
　　她不甘心，还想争辩。芬姨在门口喊：“先生，您的电话。”
　　他丢下尹萱和秦玉如，大踏步走开。
　　秦玉如望着他背影，喃喃自语：“电话……电话……我儿子的电话。”
　　尹萱蹲下身，对秦玉如说：“伯母，我要去实习了，以后让芬姨来照顾您好不好？”
　　秦玉如先是点了一下头，又接着摇了好几下：“不，不要。”
　　尹萱不禁叹口气，跟一个脑力退化的病人商量事情，难怪周凌川时常骂她笨。
　　秦玉如也学她，叹了一声。
　　她啼笑皆非，站起身，手扶上轮椅，车轮重新滚动，碾过的青草齐崭崭的两排倒下去。
　　
　　难得周凌川在家吃饭，秦玉如显得很兴奋，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些，不停给他夹菜，不停地说话。
　　“儿子，我记得你最喜欢吃咖喱虾了，多吃点。”
　　周凌川：“好。”
　　“还有，这个番茄排骨汤，你也多喝点，补钙，吃了好长个。”
　　“好。”
　　“呵呵，我儿子好乖，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人才。”
　　“妈……”
　　周凌川也给秦玉如碗里夹菜，温柔一笑中，含几分苦涩，轻声道：“妈，您才是，该多吃点，都瘦了。”
　　秦玉如充耳不闻，只在自己的思维里。
　　“对了，这个红烧牛肉，别吃光了，给你爸留点。他这个人，没有享福的命，没钱那会儿，就爱吃这些个家常菜，现在有钱了，口味还是改不过来。”
　　尹萱一个机灵，舌头被自己咬了下。
　　自入住周家，周翔东这个名字，一直是她刻意不去触及的，现在被秦玉如这般提起，那些深藏的内疚又抑制不住地冒出来。
　　胃口倏然消失，她放下筷子，周凌川瞥她一眼：“你是不是头又疼了？芬姨，去给小姐拿止疼药。”
　　他的神态，说话的声音，语气，和刚才几乎判若两人，她心中不免幽幽一凉。
　　“不用了，芬姨，我很好。”
　　每个人都要迁就秦玉如，一顿饭花了平素两倍的时间。
　　吃过饭，周凌川陪秦玉如坐在客厅看电视，尹萱自然也陪着。
　　电视里放的《西游记》，有一段，一群蜘蛛精变身妖艳的美女，脱了纱衣，在河里嬉戏打闹，瀑布的水从山崖上“哗哗”地流下来……秦玉如看得好好的，忽又抓住尹萱的手，直愣愣地盯着她：“洗澡，我要洗澡。”
　　尹萱被她抓得吃痛，本能地想摆脱。她却激动不已，又哭又叫：“洗澡，我要洗澡嘛，快，快给我洗澡。”
　　像个情绪失控，无理取闹的孩子。不对，她本来就是个孩子，甚至，有时候还不如。
　　周凌川拥着她，不断安抚：“好，好，洗澡，洗澡，马上就洗。”一边说，一边掰开她抓住尹萱的手。
　　“小萱，快去放洗澡水。”
　　秦玉如还在周凌川怀里挣扎，尹萱赶快小跑上了楼。
　　洗澡水还没放满，周凌川就抱着秦玉如进来，后面紧跟着芬姨。
　　周凌川把秦玉如放下就出了浴室，剩下的麻烦事够让尹萱对付的。
　　其实，只是洗澡一点问题没有，她不怕累，最怕的就是秦玉如像今天这样，疯病毫无征兆地发作。
　　13.
　　此前，尹萱从未想过洗澡，于她而言和吃饭一样简单的事，会如此大动干戈。
　　首先，脱衣就费了不少力，一边脱，一边不停地哄着，手脑都不得闲。然后，两人合力，小心翼翼把她抬起来，放进浴池里。
　　泡在温热的水中，秦玉如兴奋起来，两手一起拍打池面，水花四溅。
　　水溅到脸上，尹萱用手去遮挡，秦玉如又撩起水，浇在她身上，芬姨想去制止，结果是频率更高的浇洒。
　　尹萱躲避不及，身上一大片水渍，脸上都是水，头发也湿了。
　　这个样子似乎更刺激到秦玉如，她不再撩水，突然伸手去抓尹萱湿了的长发，抓住一边扯，一边笑。
　　“你这个害人的蜘蛛精，我抓到你了，抓到了，哈哈……嘻嘻。”
　　都说疯子发起疯来力气特别大，尹萱手上还留有她的指痕，一些已经淤青，还有刚才抓过的红印。此时头发被她用力抓住，那一块头皮像是要被活生生扯下去似的，痛不可当。
　　她抓得紧紧的，尹萱怎么扳也扳不开她的手，只能尽量抵挡以减轻疼痛。
　　芬姨见状，也来帮忙，一边说：“太太，她是小姐，不是什么蜘蛛精。”
　　跟一个精神躁狂中的病人说什么都是徒劳。秦玉如不但不松手，反倒像打了满满的鸡血，力量更甚，声音更显狂乱，脸部更因病态的兴奋而扭曲地笑。
　　“哈哈哈，你不知道，小姐就是蜘蛛精，蜘蛛精就是小姐，小姐是妖怪，妖怪，妖怪……不能让她跑了。”
　　疼痛更为剧烈，不止皮肉，整颗头都在痛，痛感沿着神经，一直传到全身上下，尹萱只觉一团一团云朵般的在眼前忽明忽暗。
　　之前因念及秦玉如是病人，怕自己手上一时失了轻重伤到她，尹萱拿捏着并没用全力，此刻，痛楚之下哪还顾得了许多。
　　拼了命地反抗，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指甲也挖到了秦玉如，有鲜血渗出。
　　秦玉如受了刺激，更加的歇斯底里，一就头就咬了上去。
　　“啊……”尹萱忍不住叫出声来。
　　一阵更为尖锐的刺痛，让她不得不放弃与秦玉如的对抗。
　　在这场荒唐莫名的较量中，她完全不敌一个病人，才刚刚开始就败下阵来。
　　好在有芬姨，她灵机一动，将手伸到秦玉如腋下。
　　“嘻嘻……”
　　秦玉如怕痒，被芬姨几下咯吱，手上力量化解，终于放开毫无还手之力的尹萱。
　　
　　重获自由的尹萱逃也似的跑出房间。如果再洗下去的话，尹萱怕自己不被秦玉如扒光头发，也会像她一样的发疯。
　　周凌川听到动静，也从书房出来，正好撞见尹萱从楼上冲下来，他一把拦住。
　　看着他冷漠的脸，尹萱再也忍不住。
　　“周凌川，你故意的吧？”
　　周凌川不置可否，抽出纸巾来，想替她擦掉脸上的水。被她一偏头躲过。
　　凌乱的头发上全是洗浴液的泡沫，湿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她咬着牙，仍抑制不住颤抖，委屈的泪溢出眼角。
　　周凌川却突然打横将她抱起来。
　　她想要挣扎，但力不从心，又或许，潜意识里根本不想挣扎。
　　奇怪的是，不管怎样的抱法，他的怀抱总让她贪恋。
　　但嘴里却是抗拒的：“放我下来，你要干嘛？”
　　“我怕你把地毯弄脏。”
　　说着，周凌川很轻松地抱着她，歇都没歇一下，上楼，直奔卧室的洗浴间，才放下她。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以为他要拧开花洒将她从上到下冲个遍，就像冲洗一只弄脏了的塑料娃娃。
　　他却找出了一张干净毛巾，替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温热的手掌抚过头顶，动作缓慢而轻柔，好像她真的是一只脆弱不堪的瓷娃娃，一不小心就会碰碎似的。
　　即使，他的神态是冷淡的，眼睛里面看不到任何情绪，此刻，她真的能感觉到，从手心里传达出来，那深藏的柔情。
　　如此贪恋他的怀抱，她要的，不就是被呵护着的，一份依赖，一份甜蜜。
　　她一动不动站着，静静享受这一难得的片刻----说不定下一秒，他就会把毛巾扔给她，冷冷地说，自己擦。
　　还好，他没有。
　　细细擦净发上的水和泡沫，他又查看了她手背上的咬伤，给她擦了药，包上创可贴。
　　然后，换了条干净的浴巾披在她身上，手握两端，紧了紧。
　　“还冷吗？”
　　她想对他笑，偏偏眼泪不听话地簌簌而下，滴在他手上。
　　幽深的眼眸默默凝视她几秒，忽地将攥着的浴巾往身前一拽，她整个人就扑到他怀里。
　　被他结实的双臂拥抱，像是找到释放的理由，再也无法压抑，她伏在他肩头放声哭起来。
　　哭声凄楚，又透着些许撒娇的意味。
　　他拥得更紧，轻拍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不哭，不哭，乖，不哭。”
　　但尹萱的哭泣，一旦爆发，就很难止住。她不是收放自如的人，理智的屏障永远不敌情感的洪水。
　　眼泪鼻涕蹭得他白衬衫湿了一片。
　　“好了，萱，别哭了。”
　　他好脾气地哄着，声音里逸出的温柔，细微，却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触及心底的薄弱。
　　她哭得更厉害了。
　　周凌川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抱着她。
　　时间仿佛静止，他的纵容又给了她一点点贪念，如果可以，她宁愿这样一直哭下去，只要他不放开她。
　　但，他还是放开了她。
　　因为隔壁浴室已然成了水世界，浴池里的水几乎全被浇出来，芬姨一个人根本搞不定，和秦玉如大战数个回合，和尹萱一样败下阵来。
　　周凌川镇定得很，将秦玉如用浴巾裹了抱出来，放到床上。然后从医药箱里找出针剂给她注射。
　　随着药水缓缓注入病人的身体，秦玉如渐渐安静下来。
　　尹萱在一旁看着，周凌川动作熟练堪比专业医护，他一定常常做。可以想像，秦玉如的病情到了什么程度，不仅每天口服药物，还要不时的注射镇静剂。
　　这时候，从癫狂状态恢复的秦玉如犹如一只疲倦的小狗蜷缩在被窝里，闭着眼，特别的安详。
　　头发还是湿的，乱糟糟地散落在枕头，印上斑斑水渍。
　　一些愧疚的怜意又从心底里泛起，酸酸的堵塞着胸口。
　　尹萱走过去，对周凌川说：“我来照顾她吧。”
　　周凌川看她一眼，刚才对她那鲜有的脉脉温情，已无迹可寻。
　　多了有意无意的疏离。
　　变得太快，就像从一个分支跳到不同方向的另一个分支，让她无从追寻。
　　“你会吗？可别伤着她。”他冷冷道。
　　她擦了擦残留的泪痕：“我就给她吹吹头发，她这样睡着，会感冒的。”
　　周凌川看了看秦玉如，给她换了个枕头，又将上半身垫高了些，方便尹萱做事。
　　等他出去后，尹萱才拿起电吹风。
　　调到最弱一档，试了试，很柔和的暖风，吹在手上很舒服。
　　用最轻的力度，撩起湿头发，隔着一定的距离，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吹到秦玉如的脸。
　　她已经睡着，嘴角含着一丝笑意，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暖风。
　　见她不哭不闹，也不再抵触，尹萱绷着的神经总算慢慢的松了下来。
　　万事开头难，经历几次惨痛失败之后，也让尹萱找到和一个秦玉如相处的方法。无法沟通，那就加强自身防备，穿上护士裙，戴上手套，口罩，头发挽成高高的髻，梳得服服帖帖，一丝不乱。能想到的都做到，不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不料，把自己扮成特护，还真是条智计，秦玉如完全接受了她，再不把她当《西游记》里的妖怪，义正严辞地喊打。
　　她也一心一意照顾起秦玉如，不再去想实习的事。周凌川说一不二，不让她去那就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想也是白想。
　　慢慢的，她学会了打针、输液、日常护理，像一个合格的护士。慢慢的，她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也不全是劳累。
　　晴朗的日子里，推着秦玉如去庭院里走走。阳春三月，很多花都开了，五颜六色，招蜂引蝶，装点出满园景象。沐浴在明媚的阳光，走走停停，看热情的花开，听悦耳的鸟鸣，呼吸春天的气息。
　　只要秦玉如不发病，照顾她也自有一种闲趣。